小黄门快步跑回来,向侧台台阶上的男人一躬身,垂首谄笑道:“侯爷受惊了,陛下允准,请侯爷去备好的厢房更衣,雪天路滑不好走,不必着急赶回来。”
谢砚深垂眸扫了一眼被焚坏的衣摆,颔首拱手:“谢陛下。”
乔大夫站在他身后紧随,按规矩宫宴上臣属们都不能带太多侍从,一般只带贴身伺候的人,否则各个使奴唤婢乌泱泱的一大群,也不成样子。
谢砚深只带了他和福明两个人,福明在谢砚深衣袍受损的第一时间就离开去往南园的马车处了。
停马车的南园路程有些远,福明提前走,一来一回,应该能在谢砚深到达厢房的时候赶回来。
小黄门摆手作引:“侯爷请这边来。”
——
侧台边缘,吐的昏天黑地的钟俦被太监们搀着,半拖半扶退了出去,钟府的人在旁边围了一圈,钟夫人不停抚着丈夫的后背,面上是明显的焦急。
钟芷兰也站在一边,时不时询问匆匆赶来的太医,在一片吵闹中,她微微偏首,余光捕捉到男人离去的背影。
步履不着痕迹地慢下来,贴身侍女凑近在她耳畔,碎声气语:“栗儿刚刚跑回来传了信,一切妥当。”
程亦仙已经藏身在谢砚深更衣的殿宇之中。
闻言,钟芷兰的眼中闪了闪,没有说话,继续跟随着人群往园外走。
————
对于几乎没用过火折子的闺中小姐来说,在一片昏黑中摸到香炉点燃不是一件易事。
程亦仙在屋子里摸索着,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栗儿陪她进来一段时间之后便焦急着要离开。
“姑娘,咱们出来的时辰要是太久,夫人会起疑的,奴婢去看看侯爷来了没有,那东西奴婢已经投到香炉里头了,您拿着火折子,大门如果有动静,你就仔细听听,如果是侯爷来了,您立刻把香点上。”栗儿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不顾她在后头害怕惊惶,急匆匆跑出了殿门。
借着窗外月光,她终于挪到了桌旁,握着火折子的左手悬在炉上,不自觉地颤抖着,右手朝前一伸,碰到了香炉被放到一旁的冰凉炉盖。
黑木桌正中央,小而精巧的鎏金兽纹炉敞开着,炉中原有的白色香灰上,一堆新添的殷红细粉格外引目。
催情香。
程亦仙喉部频繁地吞咽着,她实在是紧张极了,裙摆下的双脚也不自觉朝着门口的方向,下意识的状态是最诚实的,她人站在这里分毫不动,身体却已经做足了准备,想要夺路而逃。
在她头脑空白一片的时候,一声闷响倏地传来——
正殿门被推开了。
紧随其后的是太监尖细的嗓音:“侯爷请便,奴才这就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多谢……”男人低沉的声音隐约传进来。
与此同时,有些繁乱的脚步声开始靠近里间,听上去不止一人。
谢砚深来了。
程亦仙瞳孔猛地缩紧,左手猛地一抖,掌心握着的那根火折子闪着赤光直直插落炉中。
“呲啪。”
一声火灰爆开的暗响,一股甜腻到不正常的香气幽幽钻进桌前人的鼻中,很快又和香炉中原本的香融成一体,那股黏糖一样的味道才不那么明显。
程亦仙愣了一瞬,随后立刻抬手捂住口鼻,同时将炉中的火折子拿了出来,飞快盖上炉盖,将香炉从桌面移到一旁的博古架上,与其余的摆件放在一处,一同融入黑暗之中。
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的速度居然可以这么快,动作居然可以这么灵活,只是几个呼吸,她已经移到几步外的垂地镂金帐后屏息藏好。
这与她往日的拙慢可以说是大相径庭,或许绷紧到极致的心弦真的能够促发出一种最原始的本能意识——
在捕猎比自身更强大的猎物、等待它步入陷阱之时,必须迅速保持静默与隐蔽,否则所有准备都会功亏一篑。
程亦仙浑身僵硬,连眼睛都忘记眨动,房门被推开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房中火烛被点燃,光亮透过帘帐照入她眼中,眼瞳瞬间剧烈酸痛起来。
那一瞬间,她的冷汗连同被烛光刺出的泪水一同滑下。
真的无法回头了。
*
“侯爷,这是提前备好的衣物。”福明把托盘上的衣袍放到桌上,“您身上的外袍都烧坏了,先褪下来吧。”
房门外还有两道人影,一个是乔大夫,一个是刚刚从马车处跟过来的马夫,等着把换下来的衣袍拿回马车。
福明是主院伺候谢砚深最久的一批人,知道他的习惯,北境统军多年,许多事都不喜有人在旁伺候,更衣的时候房中一般无人。
谢砚深点点头,几步走入屏风后,他动作很快,被烧到的披风、外袍等物都尽数褪下,只留内里的贴身薄衣。
福明三下五除二将抛挂在屏风上的衣物拢抱作一团放在另一个漆木托盘上,脚步一转出了房门,房门随后闭上,从外向内看去,只看得清幽黄光影。
“你将侯爷的衣物拿回去,天黑路滑,你小心些,拿稳了,这些东西一件都少不得,可别掉些什么在路上。”福明把托盘递给面前垂头微躬身的中年男人,肃声嘱咐。
“是,是。”赵阿京连连点头,双手接过东西,随后飞快抬眼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身快步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身后还隐隐传来福明和乔大夫的交谈声。
“……你脸和脖子怎么这么红,刚才来时也不见你这样……”乔大夫随口问。
“我也不知道,方才在屋里就觉得特别热……行宫白天黑夜都一直烧着地龙,兴许是里头太暖和,闷的吧……”福明回道。
……
这间最靠近南园的宫殿是专门辟出来更衣的,谢砚深在房中的时间不会太长,所以福明只点了数盏油灯,照明的范围不大,靠近床榻的地方一片昏暗,垂地的帘帐遮着。
桌上托盘内,衣物整齐叠好,从上到下是玉佩香囊、銙带腰挂,再到外袍大氅,一旁还放着皂靴等物,谢砚深走到桌前,抬臂将最下方的外衣先拿起。
他反手伸臂,外袍披上,随后开始系衣带。
忽地,男人手中动作停顿,眉头紧蹙。
紧接着呼吸猛然沉重,眼前一晃!
“碰!”
谢砚深一手重重压在桌上,勉强撑住身体,一手捂住口鼻,鬓边渗出薄汗,双眸闭阖,体内内力运转,压制下腹疯狂涌起的灼热。
虽然他此刻极为不适,但理智尚存,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有人借着他更衣的机会,要用计暗算。
是谁?
他是因为被钟俦污了衣衫才来更换的,是钟家……?
约莫十秒,谢砚深才感觉到体内的热意有消退的迹象,脑中晕眩也开始好转,他放下紧紧遮住口鼻的右手,准备呼唤房外的福明和乔大夫。
下一刻,一双手臂从后伸过来,欲要抱住他的腰。
谢砚深眸中厉色闪过,一回身便闪开。
“谁?!”他哑声喝道。
两步外,一道身影扑在了桌上,女子喘着粗气,面色极红,不用看就知道也是中了药。
谢砚深一扫她的脸和服饰,竟不是钟芷兰,而是个他没什么印象的官家小姐。
程亦仙呼吸急促,她躲到帘帐后不久,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了起来。
但她明明是提前服用过解药的,按理来说,即使她刚刚猛吸了一下那媚香,药力也不会在她体内起效。
可是她怎么也——
她从小养尊处优,不像武将有内力护体,没多久,这药就侵蚀了她的神智,她到现在才出来扑人,已经算得上是用尽了自制力了。
谢砚深看着眼前的女子,面色极冷,疾步后退,手中往旁边的桌上伸过去,拿起了什么东西。
程亦仙则是开始耐不住剧烈的燥热,开始解开身上的衣袍。
此时,屋外竟然也传来嘈杂的声响,似乎又有什么人来了,还不止一个,福明正扬声阻拦——
“是什么人……!”
“……郎君莫怪,我们是来找人的,我家表姑娘出了宴会一直不回,怕是走岔了路……”一道女声在回答。
“……此处是陛下下旨,让我们侯爷专用的,你们就算要找人,也得先等着。”
“我们找遍了地方,我家表姑娘说不定就在这里头……”婢女又说。
另一道柔和的女音响起:“福明小郎君,我家表妹胆子小,又不大识路,她天黑走错了路会找个安全地方等着人来找,谢府与钟府也算世交,能否立时同侯爷通报一声?”
一旁一个面露惊慌的小丫鬟也附和:“是啊是啊!我家小姐若是迷路了,都会找个地方躲着的!”
正是程亦仙的贴身侍女栗儿。
“说了,等着!钟大小姐是想硬闯吗?”福明盯着眼前突兀带着人出现要找人的钟芷兰,心中觉得古怪,声音也大了些。
钟芷兰站在阶下,婢子为她撑着伞,身后还跟着一个身体粗壮的嬷嬷。
她移步往前,面上充满担忧:“并非我故意为难,实在是……”
“啊!”
“砰!咚!”
女子呼痛的尖叫声响起,紧接着是两声重物倒地的闷声。
福明和乔大夫立时睁大眼回头,因为这声响正是从他们身后的屋子传出来的。
难不成里头真的——
阶下的钟芷兰立刻几步上阶,几人逼向房门,焦急无比:“亦仙?!”
福明反应极快,头一扭就要拦人。
无论里头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能让眼前这个行事处处透出怪异的女人就这么闯进去!
然而当钟芷兰和那个哭着要找自己家迷路小姐的婢女靠近他的时候,两股奇异的香味一前一后袭来,其中一股还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里闻过。
没等他反应,下一秒,他的腿竟然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一股难以忽视的热潮猛地升腾。
他昔日随着谢砚深出征从军,身上是有军中官职在的,只是一心追随主子,不愿离开侯府,但身上的武功却也丝毫不逊色于那些禁军将校。
可现在,他居然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福明死死盯着眼前的几人,万万想不到他们竟敢大胆到在行宫之中动手!
乔大夫站在一边,一下就知道了眼前的情况不对劲,他以最快的速度朝福明扑过去,手已经伸向绑在下摆处专为这等紧急状况准备的银针。
但一双手从他的两肩后伸来,下一刻交叉锁住他的脖颈!
乔大夫双目圆瞪,想要挣扎,但惊恐地发现身后的这个粗使嬷嬷力气竟然出奇的大,被勒晕过去之前,近在咫尺的呼吸闷声给了他答案——
什么粗使婆子,这分明是个男扮女装的汉子。
跨过倒下的福明和乔大夫,钟芷兰头一偏,栗儿登时意会,谄媚低着头为她推开殿门,而钟芷兰的贴身心腹和那个假婆子则拖着福明还有乔大夫移到一边。
门开的那一瞬,一个黑影迅猛飞出,狠狠砸在了站在最前方的栗儿头上!
后者甚至没有惊呼出声的机会,砰地一声就直直倒在地上,头上冒着血,被砸晕了过去。
一枚染血的玉佩掉落在地。
钟芷兰吓了一大跳,猛地抬眼,对上一双充满戾气的黑眸。
谢砚深披着外袍站在殿中,殿中的屏风已经坠倒,一旁的地上,程亦仙被新制的兽皮滚领大氅缠裹住,已经没了动静。
看着眼前这一幕,又有栗儿被砸晕的惊吓,钟芷兰应是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朝右边地上的程亦仙跑了过去。
“亦仙!”叫得情真意切,完全是一个急于寻找妹妹的好姐姐。
下一秒,她复又抬起头,哭着对几步外扶着额头,看起来非常难受的男人泣声道:“侯爷!我家小妹何处冒犯了您,您要这样对她?!”
谢砚深站在原地,只觉得头晕,经脉中内力还在运转着压制药效,他现在根本没有应付眼前责问的精力,屋外的一股寒风猛灌进来,他的神智陡然清醒了许多,没有任何与地上人纠缠的意思,抬步就要往外走。
钟芷兰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谢侯爷!你半句解释都没有,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她快步朝他走去,身上的药引香随之传过去。
谢砚深脚步不停,他根本不相信钟芷兰那一出姊妹情深的戏码,今夜之事绝对和钟府脱不了干系,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他必须立刻离开。
在钟芷兰站起身的时候,他加快了脚步,但一股香气比身后女人靠近得更快。
在那股香气钻入鼻中的时候,他体内压制媚香的内力瞬间崩溃。
他瞳中紧缩,身体猛地一晃,单膝跪倒在地上!
钟芷兰压着唇角的笑,声音慌乱:“侯,侯爷!您怎么了?”
说着,越靠越近。
谢砚深跪在地上,一滴滴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手紧握成拳,掌心掐出血痕,鼻尖那股香气越来越重,眼前开始模糊。
眼角余光只看得到一点紫影靠了过来,他的右拳慢慢放开。
钟芷兰终于走到了他的身旁,伸出手,指尖接近他的肩膀:“阿深哥哥,你还好吗——”
在她即将触碰到他的前一秒,跪倒在地的男人猛地反身,目中猩红,一掌狠狠打在她的肩上!
“啊——!”
尽管谢砚深此时内力虚弱,但这一掌也不是钟芷兰这样身体娇柔的闺阁小姐可以接住的。
她顿时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此时屋外钟芷兰的心腹婢女还有假扮婆子的武师听到声响,立马跑了进来。
婢女看着倒在地上的主子,尖叫一声:“姑娘!”
而后进来的假婆子则是看着靠坐在一旁柱子紧闭双眼的谢砚深,站在原地踌躇。
主子倒了,他一个走狗自然六神无主。
“茗儿姑娘!现在该怎么办!”假婆子捏紧拳,压低声音叫那边在地上扶着钟芷兰的婢女。
茗儿看着怀里已经疼晕过去的钟芷兰,心中也是慌乱不已。
怎么办?
她怎么知道怎么办!
那媚香可是能弄倒江湖高手的厉害东西,谁知道镇北侯中了毒竟然还能有把大姑娘一掌击倒的力气!
不行!不能慌!
该想想对策才行,不然姑娘和夫人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如果姑娘醒着,她会怎么做?
要想想,要好好想想……
在假扮婆子的武师急到跳脚,要再开口催的时候,抱着地上钟芷兰的婢女猛地抬头,咬着牙:“脱了他的衣服,搬到床上去!”
假婆子浑身一震,随后低头看向一边紧闭双眼、似乎已经五感尽失的男人。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了。
而另一边的茗儿,已经动手开始解怀中钟芷兰的披风。
这意思就是,今日无论如何,镇北侯府和钟府的这碗生米,必须要煮成熟饭,就是硬推,也要把钟芷兰推到镇北侯夫人的位置上!
假婆子咽了咽口水,朝柱边靠坐的谢砚深挪步过去。
北境统帅的威名,天下无人不知,现在他要亲手把这位开疆拓土的名将推火坑里,换谁,也不可能不胆怯。
但他没法后退。
“侯,侯爷,实在对不住了,小的……呃!”假婆子正说着,身体猛地一僵!
“砰!”后脑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男人睁着双眼,倒了下去。
在他的脖颈后,一根封住他穴道,让他无力抵抗身后袭击的银针闪着光亮。
茗儿浑身颤抖着,看着突然闯进来的粗糙汉子,连怎么反应都忘了。
赵阿京手中提着从林子里捡来粗树干,抬起手,往地上的假婆子后脑狠力又补了一下。
随后扭头,看向不远处瑟瑟发抖的婢女。
没有任何犹豫,他几大步就踏了过去。
茗儿腿软得站不起来,直到赵阿京站到她面前了,才抖着声音开口:“别,别杀我……”
马夫喘着粗气,扬手举起了手中的木头。
……
赵阿京把手中染血的树干往殿外雪地随手一抛,随后跑回房内,一把扶起地上的谢砚深:“侯爷!”
谢砚深微睁着眼,喉中只溢出一个字:“……走。”
“是!”赵阿京扶着他,跌跌撞撞往南边的马车去了。
很快,整座偏僻殿宇安静下来。
一道素白的身影走入殿内,站在假婆子旁边,蹲下来,拔出了那根封穴的银针。
而殿内的媚香似乎对她完全不起作用。
段素灵不紧不慢,又走到钟芷兰的身旁,手中动作极快,把那个装着药引香的香囊一把扯出,放在明处。
随即又站起来,循着气味找到博古架上的香炉,将里面的香熄灭,免得这场陷阱的铁证给烧光了,然后往地上一抛,同样丢在显眼的地方。
做完这些,她幽幽向外走去,殿外墙角,福明和乔大夫双双倒在地上昏迷,人事不省。
段素灵拿出一个小瓶,在两人鼻下分别晃了晃。
“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她冷声笑道,“你们侯爷遭人暗算的罪证还在屋里等着人拿呢。”
数秒后,她收起瓶子,转身走入林中。
镇北侯已经被赵阿京扶回去了,伏羲香会在他即将被带到马车停靠处前由赵阿京下在他身上。
混着殿中的媚香,效用增倍。
玉怜脂站在树旁,看着快步走过来的段素灵,后者朝她点了点头。
少女弯着眼,轻笑道:“看来天命佑我。”
今夜成败与否,就在此一举。
“走吧,回蹈义台。”
“挺身救主”的马夫赵阿京在那殿内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难免也吸入了些许药香,身体有些不适再正常不过了,既然身体不适,如何能继续留在这里。
自然要撑着把小马车赶回蹈义台,换其他的马夫过来。
正好,顺路再送她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