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信 青池少女
夏末初秋,还残留有热意的晨光透过天窗照进肉眼可量的阁间,靠墙摆放着堪堪容得下一人的小床上,睡梦中的少女正躺在上面,乍一看,也就她那过分纤细的骨架才能毫无顾虑地睡在那里。
带有温度的光源逐渐强烈,少女的睫毛微不可见地抖了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顺势将一条腿耷拉在床外悬空荡着,一条胳膊有气无力地朝上伸了伸,另一只手不得不盖在眼睑上方抵挡强光。
原本规律可循的呼吸声逐渐被刻意压得微不可闻,预示着房间的主人即将从睡梦中醒来。
不多时,磕痕累累的木制床头柜上,闹钟发出苟延残喘的声音,吧嗒吧嗒。
青池芽也一个挺身坐起,舒展了下懒腰,才慢悠悠地将半老不残的闹钟关掉。
“呼…”芽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在深木色衣柜前边打开柜门,一边任由记忆归置脑中运转。
老旧的柜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提醒着她这是从那个梦境中醒来的第…八,还是第九天。
说来不可思议。
青池芽也望着柜门内里的镜子,镜中少女的脸庞熟悉既陌生。
时间回到一个礼拜前,青池芽也像今天一样开始普通的一天。
当往常的日光降临,貌似从一个沉睡很久的梦中醒来,眼颊持续沾染上不停溢出的泪水。
意识复苏后,她依稀记得那个在黑夜里发生的梦境渲染出的真实画面痛彻心扉。
直至今天看到那个人,就连心脏还会下意识一抽一抽的疼,眼神甚至在意识之前一步自动对焦向那个人,心脏都会犹如被一夹一碾般,痛得连生理上的泪水在自己还没作何反应,便不受控地溢出眼眶,刹都刹不住。
梦中的少女苦苦单恋了银发少年几乎长达小半辈子,结局却是重逢在高中毕业十年后的繁华神奈川街道上,早已长成大人的少女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愣愣望着有别于少年时期的成熟男人,压根不认识她只是擦身而过,而她连一句普通的招呼也不敢说出口,继续无限期潜藏在心底。
说不清是经历了十年之久的时间里,哪怕不再是少年模样,无论是那双眼眸里依旧未变的眼神,
还是早已成熟的身影离去的轮廓,扯断了梦中的少女心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让她在梦境中不顾形象,直接跌落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失声痛哭。
梦境与现实大都是相反的。
悲伤对应快乐,厄运对应好运,离别对应重逢,那么悲剧收场本该对应喜剧收尾。
对应青池芽也梦境的,却是梦境醒来后的她,压根不记得真实的自己爱着银发少年的那种情感。
现在,站在衣橱前的青池芽也,彷如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般回想着那个梦境,那个也拥有青池芽也脸庞少女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
爱着银发少年的那个少女,真的会是自己吗?
可是醒来后的世界,却全部都暗示着她确有此事,压在抽屉底下的日记本里,年年月月小心翼翼地记录着有关少年的一字一句,一点一滴,和写日记的青池少女对他日渐发狂的爱。
如果,现在的她不是青池芽也,那她又会是谁呢?
很快理清思绪,青池芽也也曾在一瞬间便想着‘不会这么狗血吧,难道穿越了?’。
偏偏除了对银发少年的暗恋情愫忘得一干二净,其余的事情却还是记得一清二楚,就连昨天晚餐妈妈青池阳子做的是什么料理,爸爸青池大辅看的那份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姐姐青池结衣又买的新口红颜色,这些可全都还在脑袋里清清楚楚的显现着。
连同日记本藏身的位置都不用费力回想,光靠行为记忆便能把它找出,只是上面写的有关于对银发少年的爱恋,却像是初次拜读的小说一般,不可思议。
芽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或许是遭遇了什么重大事故而造成了短暂性失忆,答案却在家人还是同学间一如既往的相处模式中得到否认。
周遭所有的环境都表明着一切照常,除了自己出现记忆偏差这一点。
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太把梦境当一回事,或许这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境,不用太在意。
但是,自从这个梦境过后,每日夜里接踵而至的梦境,全部都会在第二日,以现实全部轮番上演。
小到连不知哪里跑来的野猫闯进自己的楼顶阁间赖着不走,大到第二日班上同学间的所有语言举止,只要是梦境中出现过的,绝对都会以一模一样的形式和旁白重现。
梦境醒来后的第四日,芽也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暂时接受现状,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和那些不可思议的梦境还有这个世界的关系。
利落地换好制服,芽也打开房门,走下一段狭长的木质楼梯,楼梯间的跨度很高,每次用脚一踩,都会咯吱咯吱地作对,赤脚走在上面,木板摩擦着皮肤的触感,坑坑洼洼。
浮现在芽也脑中的景象,哪一层台阶上的哪一边有被虫蛀坏的洞,还是有刮痕,又是第几个台阶绊倒过曾经还在学步的幼年自己,从最初需要颤颤巍巍扶着上一层的梯面爬梯,到现在即使闭着眼都能两步跨一步随意上下,这个宅邸的存在可谓是比自己久得多。
走下楼梯,经过二楼家中爷爷奶奶和父母,还有姐姐的房间,走过拐角处,再下一次比较短的楼梯,就到了一楼。
青池阳子刚将灶台上的火关掉,还未来得及将锅里刚煮好的味增汤分到汤碗里,芽也走进去开始帮阳子准备早餐。
“爷爷的饭今天装少点。”阳子把锅端到六个汤碗旁边,“昨夜奶奶说他胃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消化不良。”
“嗯。”芽也轻轻应了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真的是…”阳子絮絮叨叨抱怨着,“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是容易出毛病,还是得自己多注意,不能总依赖别人时时刻刻盯着自己,哪怕是家人也是…”一边有条不紊地将味增汤平均分到每个碗里。
芽也默不作声地盛饭,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在听阳子讲话。
“你不吃熬汤底的骨头肉对吧,都这么大了还是不喜欢肉的味道啊你,挑食可不行哟…”阳子把锅底为数不多熬得已经有些烂掉的骨头肉放进其中两个碗里,“你姐姐结衣昨晚上班又是很晚才回来,真是的,现在的大公司明明没什么事可忙,还喜欢留着员工在公司耗着,不让他们准点下班…”
等到阳子和芽也把所有早餐端到用餐室后,家里的人也差不多陆陆续续从二楼走下来。
“昨夜妈妈说爸爸胃不舒服,”阳子赶在一家之长青池信雄落座前微微鞠着躬解释,“今早就给您盛了比平时少一点的饭,可以吗?”
走向主座上了年纪的男人从胸腔中发出一声浑浊的咳嗽,声音苍老却浑厚有力“就这样吧。”
走在青池信雄后面的女人便是这个家所有家务事的话事人,青池裕美子,纵使满头白发,但身姿却呈现出另一种不同于现时女子的坚毅美,即使不再年轻的脸庞也不难辨认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大美人。
“结衣昨晚几点钟回来的?”裕美子拉开青池信雄右边的位置坐下。
“半夜两点半才到家的。”
“最近工作很忙吗?”
“他们公司让她赶个大项目。”阳子看到老公青池大辅入座后,也才随后入座,“结衣的经理也渐渐会把一些重要的事交给她做了。”
“那我们就先吃吧。”青池信雄开声,“让孩子多睡会。”
“今天松村那边的人会把上周没到的货送过来,”裕美子翻着从不离身的小册子嘱咐给特定的人,“记得早上的时间段多关注下。”
“我知道了。”阳子默默将喝汤的勺子轻放下才回答。
“是上次客人来了却没买到的那批海盐?”信雄顺口问起,“那可得抓紧给客人打电话通知货到了,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用和义气。”说完还继续嘟囔道,“现在深知这个道理的店家越来越少了…”
无论是哪个时间段,只要有足够的切入点,青池信雄总能将话题绕到抱怨当代人的话题上,并且可以念叨上一整天。
“我昨晚去仓库看了下,”裕美子既没打断正一个人嘟囔着的信雄,但也没就此安静听着他说话,“单盒的甘菊似乎所剩库存不多,你看看是不是要今天顺便也跟松村那边来送货的人再多订一点。”
“是的。”阳子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回答,“妈妈不说我也会跟进的,毕竟现在还是夏末初秋,暑气这个时候与其说是消散,还不如说更加厉害了,所以还是挺多人会选择甘菊,海盐这类闻上去更舒心的味道。”
芽也家从信雄的祖父那辈开始传承下来,做的一直都是线香的生意。
与其说是开门做生意,芽也知道爷爷信雄更青睐于艺术的传承,也是义气的延续这种说法。
“平成时代的现今啊,很多浮躁的人只知道怎么去谋取更多的利益,即使所处的行业不是自己所了解的,更别提会一心一意的倾注了,人们只在乎能不能利益最大化,更快速。像我们这种从大正年间传承下来的老店早已所剩无几,就连昭和年间创办后又渐渐消失的店更别提有多少了…所以,我们青池家的线香生意,即使如今已经赚不了几个钱,但是为了那份义气,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是青池信雄常挂在嘴边的话,绕来绕去,本意八九不离十。
“真是的!”而裕美子每逢这时只会脸色不悦的接茬,音量也随之提高,“你祖父的义气,你父亲的义气,你的义气,说到底还不是得靠人才能传承下去!你看现在,虽说大辅人在这儿坐着,但他还不是宁愿去现在平成年代大家普遍都去的公司上班,要不是他娶了阳子,阳子愿意帮衬我,我们俩一起接手你的这个店面,你看谁来给你延续你那所谓的义气?!”
“所以说你们女人眼光狭隘!”爷爷信雄低声争辩,“说的这是什么话,还你的我的…”
“是啊,我作为一个狭隘的女人,现在也只是暂时帮你打理你们青池家的家业,”裕美子满不在意地撇撇嘴,“你看看等到结衣这一辈,还有谁能帮你延续你的义气!”
话题到此,青池信雄和青池大辅均默不作声,争论了二十几年的话题才正要拉开帷幕。
“一个男孩子也没有!”裕美子叹了口气,“就算是结衣将来结了婚,现在她都非要学着她爸爸去大公司上班,何况是现在的男孩子,更不会看中你们青池家这间老店了。”
青池大辅唯恐受到这波隐藏了二十几年的怒火牵连,一般都会寻理由走开,剩下的青池信雄也因此被堵得哑口无言。
“我去学校了。”芽也走到玄关拿出鞋柜里的皮鞋穿上后离开,朝附近的巴士站走去。
青池家的宅邸附近像爷爷青池信雄所说,大都是大正时代修建留下的老宅子,在繁华的大正时代,每家每户依靠卖些特色商品为生,据说曾经有过制作精良的手工陶瓷器店,手艺特别精炼的修理各种时钟手表的钟表店,孩子们经常光顾的零食和玩具店…
但正如青池信雄所说,随着大正时代的消逝,无论是昭和时代还是平成现代,社会的主流是:年轻人更偏向于去公司做个上班族。
这片地区便成了真正的住宅区,只剩下他们仅此一家宅邸还会开店,继续线香生意。
青池的宅邸建在坡道的上方,挨家挨户走下来近十分钟的路程,走下坡道左拐后是一个红灯路口,到马路对面直走大概五六分钟才到达巴士站。
恰巧在芽也家马路对面的区域,便是平成年间房地产公司大片开发的新住宅区。
如果夜间吃饱喝足散步,闪着暗黄灯光的路灯在昏暗的天幕下闪烁,从一幢幢高楼大厦洋房别墅一路走到还保留大正时代的街道,不禁揣测是否真的跨越了时空,反之方向,则令人感叹着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
芽也到达巴士站的时候,那里还只是稀稀落落站着一些穿着跟自己同样制服的学生。
九月中旬的神奈川丝毫没有要入秋的打算,清晨七点过后的街道迈入灿烂明朗的白昼,暑热大肆在柏油马路上泛滥,热得人无处可躲。
短短十分钟的路程哪怕只穿了一件透气的校服衫,芽也还是能感觉到书包与贴着的后背布料有些许的汗湿。
巴士准时在七点十五分到站,始发站在码头,住在那里的学生极为少数,因此第二站上车的芽也总能坐到自己的专属座位。
芽也看着窗外早已刻在脑海中的街区商店景物依序划过,在巴士驶过一角熟悉的街景进入下一处街景,日记本上记录的每一家商店,每一棵树,甚至树上的叶子形状,颜色时渐清晰地显现在眼前。
那种熟悉的感觉逐渐侵占芽也的心脏和侵蚀她的脑内神经分泌腺,一开始,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抨击着自己,一下又一下,若不是校服遮住了自己的身躯,她甚至觉得自己能透过皮下组织直接看到心脏跳动的夸张弧度。
巴士终于抵达离第二站不到百米的第三站站点。
再然后,芽也的视线开始无意识呈现不自然的闪躲,尽可能压抑住自己想抬头的欲望。
巴士重新行驶在街区上,大概过了一个还是两个站点后,巴士早已挤满了学生,落脚站着的地方都未必有空余。
熬过了那种窒息感,芽也稍稍抬起眼角,果不其然,在整个巴士车厢人满为患之中,银发少年游刃有余地一手拉着巴士上方的拉环,另一只手自然地垂下拿着书包,从侧面仔细看,无论是日记中描述过,现在仅凭印象也能想象出的他唇角靠右下的小黑痣,还是挺直的鼻柱,还是微佻的嘴角,无不散发出他,仁王雅治,十七岁少年身上深深吸引梦境中那个青池少女的致命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