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初升的太阳还未驱散浓墨的黑夜,天似亮未亮时,温沅芷带着温临,踏上了回京的旅程。
府邸外传来离去的马蹄声,客房的窗绯被人打开,江澧兰负手而立,窗沿上的兰花盛放如初,绿叶青翠,白色的花瓣如骄傲的姑娘,迎风招展。
天色大亮后,江澧兰在程树的安排下,前往乌孙牙帐。
尚泉也加快了巡视边关的进程,当李南初坐上宽敞的豪华马车,前往京都时,温沅芷快马加鞭,刚到京都城外。
而江澧兰此时,已经端坐在小昆弥设置的盛宴上。
就在盛宴的前一日,江澧兰在到达乌孙的当日,将自己草拟的手书拿出来,谨代表大周朝廷,当着小昆弥以及乌孙的诸位部族首领宣读了出来。
手书中,首先表达了大周救援乌孙,替乌孙赶走柔然的善意和诚意,然后表达了两国和平相处的决心,顺便提了一下,大周没有在乌孙如今分崩五裂时乘人之危,便是大周的大仁大义之所在。
最后,提到大周的公主,将乌孙一顿申斥,言辞委婉却不乏犀利,有理有据,甚至引经据典,将胡人一顿教育。
他的声音温和,语调却抑扬顿挫,宣读的申斥书,铿锵有力。
“......我大周公主虽远嫁乌孙,牵挂故土,然,她深受高祖皇帝和温皇后的教诲,婚后孝悌公媪,以夫为纲,更是携带充盈嫁妆,教化乌孙民众,改善民生,赋予她所有诚意来振兴夫族。”
“然,如此诚意,却反遭夫族背叛,同属七尺男儿,汝非耻辱乎?而今,我大周女儿自行归国,汝等自当放她归去,不予追究。于两国邦交之协议,若乌孙践诺,我大周自当友好相待,若乌孙叛离,我大周国力强盛,自不惧外贼。”
一套夹枪带棒,之乎者也的长篇大作,读完后,令那些堪堪才读过一点儒学的胡人晕头转向。
但他们听出来,大周不高兴了。
乌孙大昆弥死后,长乐公主消失,新推上任的小昆弥是几位族长一起推举出来的王室族人,但此人性格暴虐,耐心寥寥,在江澧兰宣读手书时,十分烦躁,待读完后,只记得一句话。
大周要与乌孙宣战!
小昆弥怒不可揭,霎时就要杀了来使,幸好族中还有脑子好使的,两国谈和不斩来使,尤其是刚刚对自己施过恩惠的大国使者,若是斩杀,当真是又给柔然可乘之机。
但小昆弥也没给大周的来使好脸色,当夜,将江澧兰等人安置在距离乌孙牙帐十里开外的毡房歇息。
当明月悬空,大草原上的狼嚎响彻云霄时,乌孙牙帐却迎来了震天的杀声,火光直冲银河,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悄然上演。
江澧兰走出毡房外,负手立在明朗的月色下,清辉落地,他仰视前方烧红的半边天。
程树安排护送江澧兰的军中副将,来到江澧兰的身后,听着远处杀喊声,惊奇道:“江郎君如何猜到今夜乌孙内部会有人反叛?”
江澧兰嘴角噙笑,随意道:“胡乱猜猜罢了。”
副将一惊,这胡乱猜猜也能猜中?
真乃神人也。
怪不得头儿说,就是小命不保,也要保送江郎君回去。
就今日那一封铿锵有力,言辞凿凿的申斥之言,他听了既觉得浑身舒畅,直呼过瘾,又觉得大事不好,激动得腿肚子直打哆嗦,就等着蛮横的胡人一刀砍过来,他随时护送江郎君回国。
虽然在对方地盘上,真的动起刀枪,会伤亡惨重,但想要护住一个人,仍旧不在话下。
但江郎君全程泰然自若,不仅淡定,而且在对方将他们赶来这临时搭建的简陋毡房中时,也没表达任何的不满,甚至在走出牙帐时,完整地,认真地行完了使者之礼。
若是提前得知乌孙今夜会有一场大难,故意激怒有勇无谋的小昆弥,那此人必定足智多谋,智计无双,此乃大周之福。
但若是胡乱猜猜,那也很厉害,谁能一猜就能猜中敌国大事!
副将心中顿时钦佩不已。
战火燃烧了两个时辰,待到月落日出,喧声渐落,江澧兰似是轻呼一口气,对陪着他站了一晚上的副将言道:“去派人打听一下,小昆弥怎么样了。”
副将精神一震,喊来远处毡房前的守卫,叮嘱几句,守卫立刻去打探消息。
守卫离去不久就返回了,“小昆弥已死,现在牙帐落在一个叫翁秩靡的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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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之所以很快就得了消息回来,是因为在前去打探的路上遇到了新任部族首领,他话音未落,江澧兰就已经看到驾马前来的一只小队伍,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青年男人。
这位男人,高鼻深目,有一张英气逼人的相貌,但面上却有着胡人没有的干净白皙,身材健硕又不似胡人的宽肩厚背,倒像是胡人与中原人所生的孩子。
他头上戴着只有乌孙王室才有的玉金冠,身上穿着色泽光润的虎皮,腰间别着一把弯刀,刀鞘上雕刻繁复的花纹,在与刀柄的接口处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贵气,积攒了中原和胡人的血统。
江澧兰心中顿时犹如明镜,此人就是那人所说的,新任昆弥人选。
对方在江澧兰等人面前数十步就下了马,大笑着上前打招呼,“这就是大周使者?本王翁秩靡,有失远迎,万望使者见谅。”
他的中原话字正腔圆,言语中客气有道,虽有一丝别扭,却一点也不像蛮横不知礼数的胡人。
江澧兰笑着拱手道:“本使恭贺小王子,得偿所愿。”
翁秩靡深眸中亮光一闪,而后歪头,侧身对他身后的一面罩黄金面具的中年男人笑道:“师父,您说的果然没错,大周的状元,就是聪明,一眼就认出了本王子的身份。”
中年男子颔首,他的神情掩盖在面具下,声音沙哑低沉,“王子贵气天成,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
江澧兰再次明了,这位中年人应当就是教导这位乌孙王子的中原人。
中年男子对江澧兰道:“听说使者今日受到小昆弥的怠慢,我家主子特来邀请使者参加今日午宴,聊表歉意,不知使者可否赏这个脸?”
江澧兰笑得温和,“小王子设宴,本使自当前去。”
于是,午宴时,江澧兰重新回到乌孙牙帐,参加乌孙王族为他举办的盛大接风宴。
昨日在帐前听训的那批人,已然全不在,今日宴会上的乌孙将领都是新面孔,江澧兰假装没看出来,既然新首领愿意与大周表示结交,那么他就只是个大周的交流使者。
酒过三巡后,翁秩靡朝江澧兰举杯,“大周民俗风华,本王子十分欣赏,长乐公主智慧通达,本王子也十分的喜欢她。”
“原先,她是我叔伯的夫人,本王子了解中原风俗,一女不嫁二夫,但在我乌孙,却没有如此多的繁文缛节,使者能否替本王子向大周皇帝传达几句话?就说,本王子愿意以夫人之礼,重新迎回公主殿下。”
江澧兰眸光未动,彬彬有礼道:“王子的意思,本使一定传达给君上。”
翁秩靡哈哈大笑,“如此,本王子先谢过使者,敬你一杯。”
江澧兰举杯同饮。
这场宴席持续了两个时辰才结束,散席时,江澧兰依旧面色如常,反倒是那些一直敬他酒的胡人将领一个个趴下。
翁秩靡等大周使者全部离开宴席后,一直言笑晏晏的双眸顷刻落了下来。
悠悠道:“这就是你的那个小徒弟?”
中年人坐在距离他最近的位置,整个宴席,只有他一杯酒也没喝,吃了几口东西,最多的是,饮面前的茶水。
他答道:“正是。”
翁秩靡无意识地转着面前的酒杯,眼里露出几分欣赏,“他酒量不错,如果多喝几次,就快赶得上我了。”
中年人恭维道:“他不过是一枚棋子,王子是草原上最矫健的雄鹰,不必与他作比较。”
翁秩靡抬手,摇了摇头,“只要是有本事的,我都佩服,况且,他的确很聪明,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能将小公主带走。”
中年人静默,忽然道:“王子不应该再去找小公主。”
翁秩靡眼中冷光一闪。
中年男子自知失言,不再言说。
江澧兰这头,表面上,他步履从容,如往常一样,但实际上,一只脚踏进毡房内时,腿脚一软,差点跪倒地上,幸亏身侧的副将反应极快,一把搀扶住胳膊。
副将将人搀扶到暖融融的毛毡上,一边唏嘘,“你真是我见过最能喝的,幸好,你还会醉,不然真成神人了。”
江澧兰双手支撑胳膊,低着头,双目紧颌,他虽然醉了,但神志清醒,“麻烦给我倒杯水。”
副将端来一杯水,喂他喝下。
“谢谢。”江澧兰揉了揉额头,想要舒缓一下醉酒后的不适。
副将埋怨道:“你说你一介文臣,喝这么多酒干什么?你就应该让我喝,这倒好,老子一杯酒没喝到。”
他埋怨归埋怨,手脚却没歇,从属下那里端来清水,给烂醉的人擦洗手脚。
当将人放倒在床上后,盖上厚厚的毛毯,准备离去,手腕却没人拉住。
他回头,听到一声低浅的声音。
“事情,打听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