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自市井袅袅升起,沉闷的钟声响彻京城。
卯时正,宫门开。
身着朝服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坐在上首的太后凤眸微眯,隔着珠帘寻找那个赤红身影。
只可惜,一无所获。
扫了眼身旁端坐的幼帝,太后沉声开口:“时掌印呢?”
一旁的总管太监忙躬身回话:“回太后,督主昨夜受寒,近日恐怕都上不了朝了。”
太后冷哼一声:“他倒是身子娇贵……罢了。张德芳,叫他过些时日来向陛下请罪吧。”
“是。”
……
京城,督主府。
竹影随风摇曳,清脆的鸟鸣从窗外传来。
日光被屏风隔绝在外,披着外衣的时鹤书独坐在桌旁。
墨蓝色的发带不知何时松散,长发滑落肩头。低垂的桃花眸里无甚情绪,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时鹤书翻过一页书。
自一刻钟前,张德芳派的小太监来到督主府,时鹤书便收到了“太后命向陛下请罪”的要求。
若不是有这句话,已经许久没听到太后消息的时鹤书都快忘了宫中现在还是那位掌权。
太后……
支在桌上的手落下,时鹤书神色漠然。
前世,他用了两年时间扳倒太后,三年时间彻底清除其朝中残党。
还是有些久了。
今生掌握先机,他必须做的更快,处理的更干净。
时鹤书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和太后耗下去。
落在腿上的书被放到桌上,玉白的手指接住滑落的发带。
暂不愿想这些事,更不愿去看朝堂上那些臭脸的时鹤书起身:“更衣,备车。”
他要去市中。
当今虽不是盛世,但身为大宁的百年都城,临安本身也足够繁华。
热闹的烟火气从街道中升起,雕栏画栋坐落在两旁,商户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马车缓缓驶在青石板路上,一柄折扇撩起车帘,烟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这人世间。
听着喧闹的声响,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时鹤书终于有了些重生的实感。
只是,许是见惯了国破家亡,此时乍一看到太平年间的布衣,时鹤书竟有些舍不得移开眼。
原本只打算来市中看看便去东厂的人终是开口:“停车。”
“本督要下去走走。”
马车停在街头,白靴落到地上,不染尘埃。玉佩发出清脆声响,随风而动的长发缠上那盈盈一握的腰,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折扇。苍白的面庞不染血色,单薄的唇微微抿起,低垂的桃花眸里却流光溢彩。
清风拂过树梢,又吻过发丝。时鹤书缓步走在这条他从未走过的路上,有些出神。
笑闹的孩童从他的面前跑过,鬓边别花的妇人精挑细选着家用,操着乡音的男人和同伴笑谈着,伙计的吆喝此起彼伏……整个街上都热热闹闹。
是不同于匪兵横行,打家劫舍的热闹。
说起来,这还是时鹤书第一次非公务而来到市中。
虽然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时鹤书的大半时间都在京城。但身为东厂提督和大宁掌印,时鹤书足够忙,忙到没有时间去看看这片他生存的土地。
但现在,他有了。
前世支离破碎的京城与他眼前的临安重叠,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的血腥气渐渐被草木香气取代。
如鸦羽般的睫毛轻颤,时鹤书缓缓吐出一口气。
人定胜天,时鹤书从不信命。
他既然回到了建元元年,山河破碎便不再是大宁的未来。
未来暂未可知。但他会亲手创造出他想要的未来,并让大宁成为他想要的大宁。
太阳渐渐升向最高点,热闹的市井再度升起炊烟。
马车平稳的驶在路上,车轮滚动声盖住了低低的咳嗽声,时鹤书用帕子轻点了点唇角。
丝丝缕缕的红痕印在白帕上,宛若红梅落雪,却并没有人欣赏,孤零零一张落到桌案上。
时鹤书压着喉间腥气,继续翻阅奏章。
无论前世今生,时鹤书都很忙碌。
因此他并未在市中停留太久,便踏上了去往东厂的路。
而路上的这段时间,时鹤书也并未闲着。他要批阅奏章,梳理记忆。
时鹤书的记忆很好,甚至有些过于好。这就导致他的记忆常常乱成一团,不整理便尽是乱麻。
但这并不是好事,他不能放任下去……
“督主,您怎么来了。”
书页翻动声戛然而止,时鹤书看向车帘。
这个声音……
一只手将车帘撩起,佩着傩面的少年暴露在时鹤书眼中。
是烛阴。
几乎是在意识到来人的瞬间,前世那被虐待致死的少年尸体便与破碎傩面在时鹤书的眼前交替出现,却又很快消失。
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时鹤书的手不受控制的蜷了蜷。
“督主。”
刚从幻象中抽离出来,时鹤书便听到少年不赞同的话语。
“您体弱,既受了风寒,就该在府中好好养着。这里有我和竹青,出不了什么差错,督主不必亲自……”
“烛阴。”
时鹤书放轻声音,打断他的话:“我已喝过药,只是来处理一些小事。多谢关心。”
说罢,时鹤书还牵起嘴角,对烛阴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烛阴:“……”
烛阴:“………”
糟糕。
人贵在自知,也贵在知己知彼。
时鹤书知道他长得好看,也知道烛阴就吃这套。
的确如此。
这个笑直接让原本还气势汹汹一副“督主我今日豁出命也不能让您操劳”烛阴的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
傩面下的脸悄无声息的红了,清楚时鹤书什么性情的少年低下头:“但是督主……不能太操劳,属下会把那些事都整理好的……您不必担心。”
说罢,他向时鹤书伸出了手。
时鹤书这下是真没忍住笑了,弯起的眼像是钩子,勾在烛阴的心上。
“多谢你,烛阴。”就在烛阴恍恍惚惚之际,时鹤书垂眼,将手落到烛阴的掌心。“有劳了。”
面具后的唇不受控制的扬起,烛阴轻轻握住了时鹤书的手。
柔软的半指手套隔绝了刀茧,黑白的色彩碰撞更衬得他掌心的那只手冰肌玉骨。
站定后,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少年,时鹤书放轻声音:“对了,烛阴。”
“这个傩面不好。”时鹤书抬手,轻轻摸了下烛阴的傩面:“回府后,本督给你换个新的。”
听到这话,烛阴整个人都好似被顺毛撸了一下,语气都无法掩饰的轻快起来:“多谢督主,属下定会好好戴着!”
少年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时鹤书却敛了目光,走向那望不到尽头的朱门红墙。
红墙上挂着一个牌匾,牌匾上书四字。
——东辑事厂。
东厂,一个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方。
在世人眼中,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怕的就是东厂,比阎王还要可怕的就是东厂提督。
毕竟地狱不知是否真正存在,东厂可是就立在东华门旁。
没有人希望自己和东厂牵扯上关系,毕竟无论身份如何,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进了东厂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里,可是大宁最众生平等的地方。
据说自东厂设立以来,还没有犯人能活着走出东厂。
事实也……确实如此。
“督主,小心脚下。”
东厂狱的管事大太监刘保提着灯笼,小心地护着时鹤书。
“刘公公,有劳。”
刘公公忙道不敢不敢,而时鹤书继续道:“劳您将近一月的审讯录都运到本督的厅堂。另外,狱内近日可有发生什么事?”
时鹤书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刘公公却不敢敷衍作答,忙想了起来。
“哎呦!”
未过多久,刘公公便想起了什么:“督主这样一说,咱家还真想起来个怪事。”
“有个行巫蛊之术进来的犯人……近来好似变了个人。”
时鹤书脚步一顿:“哦?”
忽然变了个人?
刘公公点点头,压低声音:“他前些日子还大喊大叫,近日却像是哑了,不仅整日坐在草垛上,受刑也不吭声。”
这话说的奇异,时鹤书观刘公公神色不似作假,才又开口:“可查过?别是真哑了。”
刘公公忙道:“咱家早早就带人查了,那人嗓子没事,只是不知怎的不愿意说话。偶尔被逼急了说一两句,还都是追问督主您的行踪,说要见您。咱家看着像是中邪——”
想起什么,刘公公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时鹤书,见时鹤书没有要发作才松了口气。
就在刘公公暗自庆幸时,时鹤书忽然开口:“那人可还有什么别的异常?”
“没有了!”刘公公即答,却又在答后小心翼翼:“这……不常进食算吗?”
时鹤书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刘公公:“……”
他没有觉得。
见时鹤书没有追究的意思,刘公公默默抿起了嘴。
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时鹤书其实并不太在意刘公公的几句失言,也从未有过追究的想法。
他只是性子冷了点,又不是躁了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他凶神恶煞,笑里藏刀。
不过这些此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那个行巫蛊之术的犯人,他记得。
前世那人至死时都神神叨叨,今生怎么……
鸦羽微垂,时鹤书注视着脚下平整的石砖。
他并不相信一位前世哪怕死到临头也绝不松口,坚定说自己是在贯彻神的意志的神棍会忽然觉醒。
而且,追问他的行踪,还要见他……
“那位犯人的审讯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