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梅雪山庄。
今夜无月,去往后山的狭长小路上,一片漆黑中,有两个女子在缓步前行。往日走几步还能瞧见提灯夜巡的家仆,今日却怪了,一丁点儿光亮都没有,一个巡视的人影也看不见,静得出奇。树影在微风中轻摇,偶尔有几声虫鸣。
岑兰抱着琴,正往翠微苑走去、准备开始今晚的夜弹,身后则紧紧跟着丫鬟桃红。
“小姐,今夜好安静呀。”
“没事,就快到了……”
许是夜路难行,许是秋风凛冽,岑兰的唇角打着哆嗦,她极力抿紧双唇,竭力让自己别颤得太厉害。
已至翠微苑前,桃红正准备去推开庭院的竹门。
这时,路边忽然快速晃过一道人影。
岑兰于是停住脚步,惊慌地向四周张望。
“谁……?”
话音刚落下,一道高大的身影就倏地冲了过来,将抱着琴的女子用力拽到一边。
一把刀紧紧抵住女子细腻的脖颈。
“马护院!?……你做什么!?”
岑兰惊得面色煞白,不敢动弹。她面露惊愕与愤怒,却不敢轻举妄动。
丫鬟桃红刚推开院门,便闻声迅速回过头来,一双眼睛敏锐警觉地盯着来人。身后竹影婆娑,斑驳地映照在她的脸上。
高大的男人用刀威胁着岑兰,带着她一步步朝向庭院内挪步。
他压低了声音:“让你的丫鬟老实点!”
岑兰赶紧道:“桃红,别过来……”
桃红瞪着眼睛、不发一言,看着马护院拽着自家小姐僵硬缓慢地一步步往庭院移动而去。
马护院在后面慢慢退,桃红慌张地四处张望,又小心翼翼地步步往前逼近。
男人在背后喘着粗气,灼热的气息拍在岑兰的后颈。
“二小姐,你莫怪我,我妹子死得那样惨,你却知而不救,反而日日夜弹扰她坟冢清静……今日,我便要杀了你,然后烧了这里!”
他说着举起了刀,当即便要刺下去——
岑兰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她真正害怕的,却并不是马护院手中的刀。
……
一瞬。
马护院眨眼之间,眼前的丫鬟竟徒然消失。
他立马慌张环顾,竟发现桃红已一瞬闪至他的身侧。未来得及反应,那丫鬟便抬手,指尖一道暗光,正中岑兰脖间,使她瞬间昏迷瘫软过去。
马护院“啊”叫了一声,松开了岑兰,刀也顺势滑落于地,碰撞着石面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岑兰绵软倒在地上,而马护院则腿脚一软、坐倒在地,又吓得吭哧吭哧连连蹬腿后退。
而眼前的丫鬟瞳孔骤然从乌黑变得血红。
刹那间,人已经不再是人样,毛发如锋利的针刺般炸裂伸长,双臂爬满漆黑,头上旋出盘卷的犄角,口中则生出森森尖牙。
她——它的低吼声如夜枭鸣叫,抬手展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眼前那惊恐万分的男人抓去——
“呲啦——”
那魔物的脚掌踏过石板之际,地上的符印忽然生光,随之原地扬起一阵旋风,呼啸疾驰,凛冽如刃,将那可怖的魔物牢牢困于其中。
魔物奋力挣扎,拼命撕扯,但那旋风如铁锁般紧紧相扣,只越转越紧。
……
马护院大口喘着粗气,他此刻慌得不行。
但他内心更多的,算是松了一口气。
本来,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尝试,直到亲眼见到魔物露出原型,他才相信——那仙家公子没有说谎,是真有两把刷子。
*
稍早时辰前,紧闭的账房内。
“你说,桃红是魔物!?”岑兰惊愕道,一时难以置信。
白衣少年刚娓娓讲完,这边气氛被惊异笼罩,余下每个人都怔在原地,努力消化情绪。
凌司辰冷静地“嗯”了一声,悠悠从门口走至案桌前。方才叙述之时,他已经来回走了好几遭。
“二姑娘天资禀赋,体内灵气之充盈,乃人间难遇。加之手中又是姜家的仙琴,此二者合一,所弹之琴音,便扩大了成倍的灵气。人听者,只觉缥缈似幻、心旷神怡,而魔听者,则吸补以养体、伤残渐愈。我说得没错吧,姜姑娘?”
姜小满点点头。
天地间没有魔气,魔物一向靠吸灵气补伤。而姜家的仙琴,分为疗愈类和进攻类,进攻类仙琴为灵气施附破魔术,而疗愈类仙琴则扩大使用者本身的灵气。岑兰的灵气柔和温婉,正好大姑以前的琴又是疗愈类仙器,二者合一,自然威力叠倍。没想到,凌司辰竟对她家的仙器也有所研究。
“诡音先前寻得的人家,家里皆有不俗灵气的凡人,诡音吸食他们的灵气以养伤,但无奈伤的太重,效果终是寥寥。它辗转各地,直到遇见二姑娘——听你的琴音,比吸食那些人的效果要好上千百倍。它潜藏在你的身边,不为别的,只为了能离你最近地听琴。”
姜小满郁结中顿悟,原来是诡音贪恋琴音,想在伤完全恢复之前不受外界打扰,于是,才杀了那些妄图盗琴之人。
岑兰眼中已经泛起泪花,她惊愕中发不出一言。良久,方缓缓屈膝于地,摇首痛哭、语声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姜小满轻轻将她搂入怀中,环过她的双肩,却也只能这般安慰她。
腕臂下的女子不住颤抖。
也是,想着每时每刻跟在身边的小丫鬟竟是魔物假扮,任谁都会十分后怕。
而这声凄楚的“对不起”,也不知是为杏儿之死悲伤,还是为自己体内的灵气道歉。灵气或充盈或匮乏乃是与生俱来,这又能是谁的错呢?
凌司辰安慰道:“你未曾修行,不懂得如何去调养、控制灵气,而为邪魔所利用,此事非你之过。”
……
账房内气氛凝重,四下寂然,无一声响。
马护院敛开视线,深深地吸了几气,又沉沉呼出。
曾管事已得知了眼前少年的身份,震惊之余,语气也是从来未有过的尊敬:
“可是,仙家,您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杀了它呢?”
姜小满思道:说得真是轻巧。凡人都把仙门修者想象得无所不能,仿佛除魔本就是他们的义务,殊不知仙门子弟诛魔也是冒着生命危险,葬身于魔爪之下更是时有之事。
凌司辰回答道:“桃红的真容,我也是前不久才推测得知的。而且,这只魔和那水魔差距悬殊,我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和它直接交锋。所以,我有一个计划,还需二位帮忙。”他转向曾管事,“曾管事,今晚还请你遣走所有巡院的家丁,尤其是通往后山的一路。”
曾管家一脸木讷,但还是听话地点头。
凌司辰又看向马护院。
“马护院,且不知你意下如何?——但我需要你要做的,可能就有些危险了。”
马护院却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本来便要去自首了,若能杀了这恶怪替我妹子报仇,一条贱命何惜!有什么要求,你不妨说说。”
凌司辰欣然颔首,展衣坐于账房椅上,目光环扫屋中众人,接着便一字一句、细细地阐述了自己的计划。
马护院仔细听着,面容不惊不动,待眼前仙家公子说完,只微微扯了扯嘴角,似在思量。
凌司辰等待他的回复,等了片刻,却见他长呼一气,口中却讲起了别的事——
“曾兄,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年冬我染了寒疾,老爷亲自驾车带我奔了八十里路,去了城郊医馆,才把我救了回来。”
曾管事听着,默默点头,那神情看似也想起了过世的岑家老爷,笼上黯淡的忧伤。
“我名义上虽为护院,但庄子内外和睦、老爷待下人又如亲人一般,故这么多年其实也没干什么事。”马护院说着嗤笑一声,露出一口泛黄的牙,“我一个贱工,平日里吃着庄子里的大鱼大肉,还欠着老爷一条命,此生只道是无以为报,便是把这命献给二小姐,也在所不惜。仙家公子你说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岑兰靠了过去,紧紧握住马护院那张粗犷又长满茧的大手。
凌司辰欣慰一笑,知道局将成,便继续交代道:
“我和姜姑娘会藏在暗处等候,但你千万要小心,若是被它起了疑心,你和二姑娘可都危险了。”
马护院定定地点了点头,目光坚韧不移。
*
如今局已终成,白衣剑客便与青衣女子从掩藏的草丛中钻出。
趁着魔物被困于阵内无法动弹,白衣剑客手中再起数道符咒,默念口诀之下,符咒化为道道金光之刃,携卷猛烈的灵力,疾速刺向阵中魔物。
符咒金刃轻易掠过风阵之眼,正要扎进魔物躯体时,那魔物恶咆一声,竟在周身形成一道气流屏障,将那些刃光阻隔在外。
“看我的!”
姜小满手握仙笛,徐徐奏起一段破甲之乐。
笛子这法器,论操控不如琴瑟,论进攻不如笙箫,论幻音不如琵琶,论疗愈又不如埙箎。但其好就好在——简单,易学,还很稳。
而这瓦解防御的破甲之乐,又是基础中的基础。姜小满别的纵音术不一定能吹好,但这破甲之乐,她平素应付爹爹就老吹这个,可是早已得心应手、信手拈来。
随着笛音缭绕,那环绕魔物的气流逐渐消散,凌司辰抓准时机扬手再度施力——
随着“嚓嚓”几声割裂皮肉一般,那几道金刃凄厉无情地插进法阵之中的魔物后背,霎时鲜血迸溅,魔物瞬间痛苦地悲鸣,发出撕心裂肺之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