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病患家属吐槽医药费昂贵的声音从楼梯口里传来。
魏可萱提着装满热气腾腾饭菜的保温盒,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来,好在前几次谢女士都很安分,虽然愿意让魏可萱喂饭,但时不时还是会吐出几句嫌弃、斥责她的话。
让她尽早离楼巩远点儿。
魏可萱想,只要她再耐心一些,继续坚持,她的诚意肯定迟早可以打动谢女士,让谢女士接受自己。
每一次她都亲自亲自下厨,从前一向不屑于给别人做饭女孩摇身一变,成了体贴又细心的姑娘,开始学习各种营养又健康的菜谱,一有闲工夫就在厨房里捣鼓。
但令魏可萱没想到的是,她刚一开门走进谢女士所在的病房,就看见谢女士搬来一张凳子,站在窗边,手搭在窗沿,身子附上去,目光往下眺望,随时准备往下跳。
“阿姨,你做什么!危险,快下来!”
魏可萱来不及思考,直接放下手里的保温盒就朝她跑去。
“你别过来!”
谢女士回眸,伸出手挡着,“你再过来,我现在就跳下去。”
“好,我不过来,你别激动……”魏可萱不敢再过去,往后一点点地退,试着稳定谢女士的情绪。
焦急之下,她也打量着谢女士的周围,确认没有她可以触碰到的其余利器。
“阿姨,好好的,你这是干什么?”
穿着病号服的谢女士扬起脑袋,振振有词,“你们这些小年轻都别想骗我了,我听到医生说,我的病治不好的,反正早晚都得死,我还不如早点儿现在就死个痛快呢!”
谢女士不想自己这将死之人拖累孩子,她知道这一年来又在外面挣钱又跑到医院来照顾自己的楼巩有多辛苦。
从小他的爸爸就死得早,他比同龄人成熟,早早地就扛起家里的一切,成为家中的顶梁柱。
现在倒好,谢女士一病就是一年,住院费和药物治疗费算下来都不少,她认为自己多活一天,就是在多拖累楼巩一天。
“谁说的,阿姨,你的病可以治好,楼巩还等着你康复以后带你去看高峰雪原你忘了吗?你别冲动,现在从窗户上下来,好不好?”
魏可萱一边说话分散谢女士的注意,一边慢慢地往前走,靠近她。
“胡说!别以为我年纪大了就可以随便糊弄,你别以为你给我送了半个月的饭就能成为我楼家的儿媳妇了,你还远着呢,我要干什么,轮不到你来说话!”
这儿的动静吸引到值班的护士和医生,他们赶到这里,纷纷加入劝解谢女士的队伍。“这位病人你别想不开啊,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说。”
谢女士看向门口的护士和医生那一刹那,魏可萱见机扑过去,把她抱住拉下来。
谢女士努力挣扎,“你把我放开——放开——”
她去拍打魏可萱的手,但魏可萱抱得很紧,怎么都不放开,目光是那样坚毅。
“阿姨,我是不会放的。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谢女士背靠墙坐在地上,被魏可萱抱着,蓝色的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她拍累了,索性放弃,不搭理他,也不理任何人。
在医生和护士的帮助下,魏可萱把谢女士重新带到病床上躺好,医生嘱咐家人日后一定要多看好谢女士,魏可萱点头,礼貌又客气,“医生您放心,我们以后一定好好照看。”
等到医生和护士都已离开,魏可萱搬来凳子坐到谢女士病床边,谢女士一眼不眨盯着正前方息屏的黑色电视机,不高兴写在脸上。
魏可萱不对她发脾气,更不埋怨她如此冲动的行为,只是当做无事发生,轻声问她:“阿姨,你要吃苹果吗?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谢女士冷眼看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一点儿也不待见魏可萱,“我的事你管不着,你今天又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我说你真是个游手好闲的女人啊,一天天的都没事做是吧,跑到我这里来打发时间找气受。”
谢女士别开脸,嘀咕的声音里带着不悦,“真是活久见了。”
要是换做以前,魏可萱这脾气早就受不了,直接站起来出声回怼,可现在却不一样。
现在的她慢慢懂得楼巩的不易,慢慢能体会他们的这个家其实也很不容易。
就像当初在小黑屋里拼命求救却始终孤立无援的她一样。
“阿姨,我不是没事做,我有工作的,我只是想来给你送饭,所以向老板娘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我听别人说医院的饭都不好吃,所以我想亲自给你做做饭。”
“你今天要是真的心情很不好,不想看到我,我就先回去了,但是你不能再做傻事,我让楼巩来看着你,这样大家都能放心点儿。”
“阿姨。”
魏可萱凑到她眼前,让自己出现在谢女士的目光里,“但是该送的饭我还是得送,明天我还会继续来哦,希望你好好地修养。天底下厉害的医生那么多,我和楼巩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到时候,我和楼巩一起带着你去看你念叨了半辈子的高峰雪原,好吗?”
魏可萱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提包就轻声闭门出去了。
得到消息的楼巩第一时间赶到医院。
他跑着推门进来,懊恼地看着坐在病床上的谢女士,“妈,你这是做什么啊?干嘛想不开?你这样很伤你儿子的心你知道吗?我就一个愿望,想要你好好活着,难道我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满足我?”
“儿子,你来啦。”
见到楼巩,谢女士立马换脸,笑脸欢迎他。
楼巩心里有气儿,但更多的是自责,他认为是他太没用,所以才会让他的妈妈产生这样轻生的念头。
他在她身旁坐下,目光里带着气儿。
谢女士晃晃他的手,“哎呀,你别生气嘛,你妈妈知错了,再次再也不这样,好不好?”
楼巩当她只是胡闹才搞这一出,暂且相信她的话。
“可萱呢?你把她赶走了?”
他质问。
谢女士有些心虚,避开目光,支支吾吾,“我哪儿知道她去哪儿了,这腿长她自己身上,我又管不了。”
“要不是她及时赶到,我都不敢相信后果,妈,你这样胡闹会让我们担心的知不知道?还有可萱。”
楼巩一股脑把心里想说了很久的话全都说出来。
“她自从知道你生病住院以后,就一直每天往医院里跑,又给你送饭的,又陪你说话,她明明没有义务必须做这些,她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能快点好起来。”
谢女士不配合,依然执着坚持自己的立场,“儿子,你就是被她迷惑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到处都是,你何必偏偏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再说了……她过去那点儿事,那个人家会要这种儿媳啊……你听妈一句劝,找个身世好点赶紧点儿的姑娘,啊。”
“妈!”
楼巩听到这话直接站了起来,他脸上的气愤和认真是谢女士这辈子从未看到过的。
“我最后再跟你说一次!可萱在我眼里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女孩,没有之一!之前为了不让你生气,我躲着她避着她,已经伤了她的心了,可是她从不抱怨一句,这次我绝对不会再推开她。我这辈子就只认她一个女人!”
“行行行,你坐下来好好说,别激动嘛。”
谢女士伸出手拉他坐下。
“我还真就是想不明白了,她到底哪儿好?值得你这么死心塌地?”
谢女士抬起下巴审问。
楼巩的手按住膝盖,言辞恳切坚定,“不是一个人必须得哪儿都好才能换来另一个人的死心塌地,我认定她,喜欢她,仅仅只是因为,她就是她,独一无二的她。”
谢女士叹了口气,别开脸,实在不想再多看一眼楼巩这幅执着的模样。
楼巩质问她:“可萱刚刚是不是被你逼走的?你是不是又对她说了难听的话?妈,你知道可萱走到现在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她充满希望地活下去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吗?作为旁观者,你没有资格去抨击她的过去和遭遇。”
谢女士不解,反驳他:“我哪里逼她了,是她自己走的好不好哦!”她有些心虚,的确,介意魏可萱的过往,是她站在一个妈妈的角度想说的话。
可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她的确对魏可萱讨厌不起来,只有同情。
楼巩继续说,“你以为她每天都来给你送饭很闲很轻松很容易是吗?她以前从来不关心这些,就是为了给你送饭,每天在厨房里研究,手被烫过无数次,刀子割到手,油溅到脖子……她这些从来都没跟你说过吧?她从来都没想让你同情她可怜她,她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接受她,不再介意她的过往,把她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看。”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而她每次都对魏可萱说很多难听的话。
谢女士听到这些,有些心虚,皱起眉头,起身着急询问,“真的哦?那那那,那我知道错了嘛,她现在走远没有,你把她找回来好不好,妈妈给她道歉。”
“算了,我自己去找她。”
楼巩起身,他担心谢女士对魏可萱说了什么话导致她心里难受,急着去确认她的安全。
他看着坐在病床上目光追随着自己的谢女士,“你好好待在这里,什么危险的事都不可以做知不知道?我叫护士来帮我看着你,我一会儿就回来。”
懵懵懂懂的谢女士眨眨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起身离开,她的手放在身前,努力变得老实。
“哦……知道了,那你去吧。”
楼巩走到门口。
谢女士叫住他,出乎意料地,谢女士突然扬起一抹笑,她看着自己的孩子,说:“儿子,你和她好好的,妈妈知道自己以前做得不对,等你见到她了,替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楼巩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回头看谢女士。
谢女士招招手,“快走吧,别墨迹,再慢点儿她可就走远了。”
-
天空中开始冒毛毛细雨,魏可萱失神地走在大街上,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两眼无神。
就在不久前,她离开医院的时候,医生叫住她,和她说了点儿关于谢女士的事情。
医生告诉她,其实谢女士并没有得绝症,她的病能够治好,只是需要一大笔昂贵的手术费和治疗费,这笔费用,楼巩家就算两辈子也承担不起。
谢女士不想拖累楼巩,就让医生帮她骗楼巩,告诉楼巩他妈妈的病治不好了,活不了多久。
医生觉得这样不妥,便告诉魏可萱实情。
所以,今天的谢女士才会反常,居然想到了要去跳楼自杀。
魏可萱心里难受,多年前从小黑屋出来以后,她有一次感受到了无可奈何的痛苦。
为什么啊……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谢女士要得病,为什么没有钱就治不了病,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女士等死吗?
谢女士心里一直挂念着她的儿子,为了不拖累他,她甚至编制了这样一个谎言去骗他,还要准备自己了断自己的生命。
她不想这样,可是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楼巩是普通人,她也是,他们都没有很多很多的财富,他们无法支付昂贵的手术费救谢女士。
冰冷的雨密密麻麻落在魏可萱的脸上,模糊了她的双眼,打湿了她的睫毛。
街道两侧的行人渐渐散去,住房里,居民也迅速把晾在窗边的衣服收回去,紧闭门窗,不让雨水飘进来。
渐渐地,这条幽静的街道只剩下魏可萱一个人。
她失神落魄地走着,难受又自责,她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方式告诉楼巩,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助谢女士,治好她的病。
她开始明白,原来人生的第一种无助叫孤立无援,第二种无助叫没有钱。
雨变得越来越密,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涩味,一个醉酒的男人仰起头骂了声这鬼天气,步子跌跌撞撞,沿着街继续往前走,与魏可萱擦肩而过。
“嗯?”
男人有些迟疑,往回退了几步,仔细打量着魏可萱,突然露出他那肮脏的笑容,“我说谁这么眼熟呢,原来是你啊。”
魏可萱心里想着事情,六神无主,没有功夫去看男人一眼,“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可是我认识你啊,我不仅认识你,我甚至还认识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认识你在床上被我压在身下的每一个表情。”
男人笑得恶劣、肮脏。
魏可萱脑子嗡然,忽地顿住脚步停下来看他。
噩梦。
是令她胆寒、恐惧的噩梦。
那是她永远不愿意想起的过往。
她快要忘记呼吸,屏息止气,脸色苍白,仿佛濒临死亡一般。
魏可萱厌恶、唾弃那段过往,来不及多想,她提脚就跑。
男人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回来,那双不老实的手在她的脸上摸了又摸,“你跑什么跑,这么多年没见,老子还以为你跑了,结果还在这儿啊,既然碰见了,不如今天跟我叙叙旧,好好陪陪老子?”
“滚开——”
魏可萱大力把他甩开,转身就跑。
男人没把她放在眼里,一个不留神被她甩到踉跄退了几步,“他奶奶的。”
醉酒的男人骂出声,扔掉手里的啤酒瓶,啤酒瓶甩在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破碎声音。
所谓中年发福,说的正是现在这个男人,男人年轻的时候去过下街的次数可不少,其中一次,就是去的魏可萱那儿,毕竟像那时候她这么年轻的可不多。
男人对她有些印象,甚至打算之后再去来着,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天下街就被警察查封了,下街里的女人也不知去向。
从此他的乐趣倒是少了一大半。
不过男人也没想到魏可萱居然还留在清流镇没走。
他快步走上前,捂住魏可萱的嘴巴,拉住她的手,用蛮力把她拖进附近一条巷子里。
魏可萱用尽全身所有力气挣扎,可女人的力气终究抵不过男人,她的淡紫色裙子被拖脏,沾满一大片的雨水和淤泥。
“放开我——”魏可萱用脚踹他,发狠地咬男人去撕自己衣服的手。
男人的笑贪婪、肮脏,见魏可萱还在蛮横地反抗,男人扇她一巴掌,“动什么动!你以前不就是靠这种下贱生意赚钱吗?现在装什么清高!让老子爽快一下,老子给你钱就是。”
钱吗?
魏可萱倒是真的很需要钱,她想要帮楼巩的妈妈,她不想看着楼巩失去母亲,她想要钱去给楼巩妈妈治病。
魏可萱挣扎着,慢慢地,她也不再挣扎了。
事实就是,无论她再怎么挣扎,她都无法从男人手底下逃脱,无论她再怎么拼命喊求救,还是像很多年前的黑屋一样,所有的门上了锁,紧闭着,她逃不出去,也不会有人来救她。
她的目光慢慢变得空洞,宛如一潭死水,身体也任由男人摆布着,没有自己的意识和举动,仿佛一具死尸。
魏可萱看着漫天细雨和黑沉沉的天空,她想,这世界真的好暗,她好想做一场永远都不用醒来的梦。
在梦里,她还是那个幸福地生活在爸爸妈妈身边的女孩,她没有远离家乡,更没有被拐卖到这里受人胁迫做下流勾当。
冰冷的雨打湿了魏可萱的头发,密密麻麻的雨珠停留在她的脸颊和肌肤上,她还是一眼不眨,眼神空洞无光。
她好痛啊。
心被世界撕扯的痛。
楼巩离开以后,楼巩叫来盯住谢女士的护士一直看着谢女士。
谢女士告诉护士她不胡来了,向护士要到了魏可萱的手机号,想亲自打电话给她道歉。
虽然楼巩正在去找她的路上,但谢女士还是不放心,对于她对魏可萱所说的那些,她实在于心有愧,过意不去。
但魏可萱的手机开着静音,此刻被醉酒的男人甩在一边,无人知晓。
谢女士疑惑,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她又慌又不接,“这不应该啊……”
大雨滂沱,淋湿甩在一边儿的手机,屏幕常亮不暗,本该接电话的人却来不了。
楼巩也在打她的电话。
他从医院跑出去,去花店找她,去她家里,始终没看到她人,他心慌,害怕,担心魏可萱出什么事。
雨下得很大,风刮得道路两边的树左摇右晃,楼巩全身被淋湿,奔跑在大雨中。
到处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