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柴奉征比平常更早的来到长公主府,却不是一如以往的直奔厨房,而是规规矩矩的站在前厅,求见二姑娘萧瑾瑜。
萧瑾瑜正在房中练字,听见这位乌衣巷中人都避之不及而又恨不得自家长姐嫁给他的“还不是未来姐夫”寻的竟是自己,也是十分意外。
“殿下可是有什么需要的?”
长公主长年礼佛,天资聪慧的萧瑾瑜这两年来都在跟府中管事学着主持中馈。
这些天来柴奉征对自家长姐都是鞍前马后的样子,但她可不敢把这尊大佛当作奴仆,唯恐长公主府招待不周。
柴奉征却摇了摇头:“我想向二姑娘请教一些关于你长姐的事。”
萧瑾瑜连忙让他在客席落座,静静的观察着这位在不久之前才把崔家六郎的一边肩骨生生掐碎的当朝权王。
他收起了一身戾气,对自己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似乎真的有求于她。
萧瑾瑜却是心中不解:“殿下和长姐相处的日子比臣女要多,有什么是臣女所能解惑?”
“我和她……错过了三年。”柴奉征神色黯然。 “我只想知道,这三年来,她过的是什么生活。”
“本来也没什么特别。”萧瑾瑜歪头想想:“长姐最初回来的时候,显然并不快乐,但她也不是像现在这样足不出户,还是会到茶楼大嚼,到酒馆买醉,到戏园听曲,除了不再四处和人打架以外从前怎么做的还是怎么做。可是……”
“可是?”柴奉征急不及待的问。
话刚冲口而出,他又发现自己打断人家了,忙道:“对不起,我无意打断二姑娘。”
不久之前还用脚辗废崔六郎的手逼人道歉的荆王殿下竟然会反过来给自己道歉,萧瑾瑜还以为她听岔了。却见他一脸凝重,对自己的一字一句都是极其认真的倾听。
她才十四不到,对男女情爱之事还是懵懵懂懂。从前听乌衣巷里的世家子弟谈起长姐都是又嫉又恨的,母亲说这些人男的大多曾经慕名求娶,女的大多争着和长姐结交,后来长姐去了边关,和家奴厮混的名声传回京中,这些昔日攀亲带故的公子贵女又对她避之不及,仿佛对她落井下石便能在族中和如今的家室面前撇清自己的关系。直到国破家亡,昔日家奴成了堂堂荆王,他们既鄙视长姐,又期望她以婚姻之名绑住阴晴不定的荆王殿下,让乌衣巷重返荣耀。
到头来,这些本来和长姐家国相连的公子贵女,还不如眼前人人又惊又怕的新朝权王为人真诚。
小姑娘对于人性的善恶,仿佛又有了一些新的认知。
男子还在一脸期待的等着他说下去。萧瑾瑜回过神来,小大人似的干咳了两声掩饰尴尬,才说:“可是,父亲在两年前过世了。”
萧元嘉回京一年之后,萧大将军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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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嘉回京之前为他置办了一处宅子,还特意派人保护萧璞,唯恐有人要将这个与宜阳郡主厮混过的家奴斩草除根。
江陵城破,萧大将军的死讯传来时,宅子里的人得闻噩耗,萧元嘉留下来的亲信泣不成声,却很快便冷静下来:“周人治军甚严,他们攻城以后严禁对百姓烧杀掳掠,萧郎君以江陵为家已久,这里对郎君来说是最安全的,还是留下来吧。”
“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这里,但是我们想要一试,回到建康和小萧将军会合。”
萧大将军领军浴血奋战,在江陵负隅顽抗九个月,麾下大部分将士已是死的死、降的降。对于仅剩的孤勇来说,他们却还有另一个远在建康的主心骨——他们的小萧将军。
他们并不知道,萧元嘉已经不是昔日光风霁月的女将军了。
那时的萧璞也不知道。他只是哀求萧家亲信带他一起走:“我想看看主人。”
“主人需要我。”
“我的功夫乃是主人亲授,绝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只是,无论是萧家旧部,还是那时的萧璞,都还是太天真了。
有些东西,并不是恃着一身武艺便可轻易逃脱。对萧元嘉来说如是,对萧璞来说亦如是。
他们还没走出江陵,周帝的亲兵便拦在面前。
“奉征吾弟。”柴兆言翻身下马,朝他伸出一只微微颤抖的手。 “八年不见。”
“朕终于等到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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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瑾瑜看着男子一脸沉思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啊”的一声。
“父亲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对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我们家对陛下和大周都没有怨怼。”
柴奉征哑然失笑,原来小姑娘是以为他想到了她们的父亲是死在了他的兄长手上,还怕他以为自己提起父亲之死是心有戚戚。
他摇了摇头。 “二姑娘不用怕我,我以你长姐为尊,她对你百般呵护,我也永远不会做出伤害你们的事。”
小姑娘一怔。他说他以长姐为尊,她清楚明白尊卑的意思,只是以两人现在的身份地位来说,这以她为尊……是不是说反了?
她想不通,便也不打算去想,便继续说着方才还未说完的话:“父亲过世的噩耗传回京中那夜,天上下着滂沱大雨,长姐连夜冒雨入宫,出来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自那以后,长姐便不再出外,也不喜走动,就像把自己困在了这座府邸的四面墙中。她每日不是吃便是睡,可是她食不知味、睡不安稳,往往天明才能阖眼,醒来便是日上三竿,吃过了便倒头又睡,周而复始,像是……”
她迟疑了一下,咬了咬下轻轻说出。
“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柴奉征想起那日站在廊下,听见萧元嘉对着崔宴知句句尖锐的话。
“江陵陷落、父亲战死之后,我曾向他自请女代父职,死守京畿。”
“是六郎你亲爱的姑父让我好好待嫁,开门投降,还向北人求了一个三品大官来当当。”
他轻叹一声,微微垂首:“我想我知道了那日她进宫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一国之君、嫡亲舅舅指望她以女子之身和亲救国,可是这个女子,本来有着一番鸿鹄之志,一身无敌于天下的武艺,她本来可以以自己的方法杀出一条血路。
就算杀不出去,她也宁愿和父亲一样,死在烽烟四起的战场上,而不是属于已婚妇人的后宅里。
可是,只因她是女子,只因世人都认为女子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她便只能困在乌衣巷中,眼睁睁的看着最后一丝希望被生生剥夺。
自此以后,她虽生犹死,的确是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她终于由江陵城中的小萧将军成为了乌衣巷中的宜阳郡主,却是把自己所有生而为人的意义、理想和回忆通通摒弃,用层层冷漠把自己冰封起来,达致与世隔绝。
萧瑾瑜见男人言之凿凿的说出不会做出伤害她们的话,不知为何她对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出口的话也是出奇的直率和尖锐:“我不知道殿下在长姐面前出现是不是一件好事。”
“母亲希望给你制造机会,才让殿下在府中通行无阻。”
“可是我觉得长姐并不快乐。”
柴奉征的目光忽然变得锋锐,他毅然抬首,直直的看着小姑娘,一脸坚定:“我不会放弃的。”
“我不怕她不快乐,只怕她有气不是往我身上撒,而是继续冰封三尺……或是撒在无关痛痒的人身上。”
小姑娘心里表示,天下间竟然有人执着于做别人的出气筒,大人的想法还真是难以理解。
“殿下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他还真有。
“安乐公曾经赐给萧大将军一把名剑,后来大将军把剑赠予你长姐,这把剑她曾经是从不离身的,可这次我和她相处了这么久,却是一次也没有见过那剑……”
“飞景剑?”萧瑾瑜竟是知道那把剑的名字,还唤得很是顺口。
柴奉征连忙点头。
小姑娘言简意赅:“断了。”
飞景剑是当世名剑,剑气如紫霞,剑光似流星,这样一把经名匠千锤百炼的宝剑又怎会轻易断掉?
柴奉征却是没有深究剑是怎样断的。他从那短短两个字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萧瑾瑜说的是断了,而不是萧元嘉说的丢了。
他倏地眸光一亮:“她把断剑收起来了?而不是丢掉?”
萧瑾瑜却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般,立时打住,一脸警惕:“殿下还是自己问长姐去吧,长姐若是想说,自会跟殿下说的;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替她说了。”
柴奉征轻笑,眸中却没有什么笑意,反而似有若隐若现的黯然神伤。
“你倒是尽力维护你的长姐,也不枉她把你放在心尖尖上。”
他曾经也多么盼望自己能拥有如此纯洁而毫无杂质的亲缘。有着对自己诸般爱护的兄长,自己亦可掏心掏肺的与其交心。
他也曾经以为自己值得拥有。直到十二岁那年,现实把他的希望毫不留情的彻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