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静文回握住林尔玉的手,礼节性地握了两下,很快分开:“梁国公好。”
秋棠依行了个万福礼,微笑道:“裴娘子万福。”
万福礼是魏朝女子日常礼仪,右手在外左手在内交叉捧于胸前。
裴静文没正经学过,匆忙间将左右手放反,加之左手还拎着礼物,全然没有刚才气定神闲:“夫人万安。”
林建军见她手忙脚乱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碍于林尔玉夫妻在场,裴静文不好表露出不满,只得在心中暗骂林建军讨厌。
林尔玉回头轻斥:“你还有脸笑!有笑别人的功夫,不如去给战死的弟兄们多上两炷香。两千轻骑去,一千七百轻骑回,要是算上扈从辅兵……哼!我要是你,羞都羞死了。”
这下轮到裴静文笑话林建军。
林建军最近不敢在林尔玉面前放肆,收起嬉皮笑脸,一本正经作揖道:“是,阿兄。”
秋棠依打圆场:“今日热闹团圆宴,你又说这些作甚,”又看向裴静文,“可怜见的小娘子,想是吃了不少苦,好在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犀子,”秋棠依吩咐,“老余一家和宋郎君还没到,你领裴娘子先去花榭。”
林建军偷偷觑了眼林尔玉,带着裴静文往设宴的花榭走。
裴静文揶揄道:“没想到你这么怕你哥,和之前的形象一点都不符。”
林建军好奇追问:“我之前什么形象?”
“你之前多威风!”裴静文学那天他在食肆说话。
“不吃饭就滚。”
“吃好了就快滚。”
“贺赢,是我免你罚,不是你叔叔。”
林建军纠正她的错误:“郎将是他舅舅,不是叔叔。”
“不要在意这种小细节。”裴静文懒洋洋摆手,“你看你那时候,再看你刚才在你哥面前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
林建军没找借口:“长兄如父,我从小就怕他。”
“原来你是你哥带大的。”如果是林尔玉一手将他带大,他怕林尔玉也挺正常。
林建军点头轻应,扯开话题:“你的户籍过两日就能办好送来,届时我让赵娘子带给你。记住,拿到户籍后要背熟。”
户籍好办,难的是裴静文之前的人生经历。
总是要编一个正经清白符合常理的身份,才能掩盖裴静文凭空出现的事实。
说话间的功夫两人来到花榭。
孩童欢乐的嬉笑声透过层层帘幔钻进耳中,裴静文不由自主嘴角上扬。孩童的笑纯真无邪,从来都是治愈心灵的一剂良药。
两人并肩登上高台,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墨绿缺胯袍的短发女郎。
女郎头发长至耳垂,斜靠凭几,一只腿曲起,露出里面的浅绿绸裤。她一条胳膊搭在膝盖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打拍子,端的是放荡不羁。
裴静文直勾勾地盯着短发女郎,越看越觉得眼熟。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只是到底在哪里见过她,她一时想不起来。
就在裴静文一瞬不瞬地望着女郎时,女郎同样也盯着她看。和裴静文一样,她越看越觉得以前见过裴静文。
林建军抱拳唤道:“二姐。”
“二姐?”裴静文瞪大眼睛,“她是你二姐?亲二姐?”
兄姐弟三个一起穿越万恶的封建社会,他们到底踩了什么狗屎运?这家人也太惨了,命犯九星会聚啊这是!
“建军儿,她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得到林建军肯定的回答,短发女郎起身走到裴静文身前,自我介绍道,“我是林望舒,建军儿他二姐。”
裴静文持续震惊,呆滞目光落在林望舒的短发上,林建军干咳一声,拉回她思绪。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裴静文赶紧道歉,“我叫裴静文。”
“裴静文?”林望舒重复她的名字,又仔细端详她的脸,长得和宣传视频中的人不太像。
瘦了,黑了,没精气神了。
她以一种不确定的口吻说:“三级机甲建造师裴静文?”
陪伴两个孩子玩耍的赵应安忙将孩子带离花榭,林建军也自觉退出花榭,给两人留下单独说话的空间。
“你怎么知道我……”裴静文眉心微蹙,突然灵光一闪,“你是那天跟大军一起进城的女郎,你是将军?”
“我不是将军。”林望舒缓缓卷起衣袖。
裴静文怎么也没想到,林望舒居然佩戴着军用医疗机甲手环。
这是她读研期间发起的重要课题,最终在导师和师哥师姐的指点下得以完成。
林望舒微笑道:“裴女士,我在共和国的职业是军医。多亏你研发出的便携式医疗手环,否则我哥恐怕捱不过这次箭伤。”
裴静文下意识问道:“什么?”
冬日草场枯黄,犁羌部族为生存南下掠夺魏朝西北边疆,犯下惊天血债。
林尔玉奉天子圣旨率一万五千兵马征讨犁羌,大破犁羌王庭,灭其国。
裴静文打岔道:“民间不是传说有二十万大军吗?”
林望舒解释:“听林尔玉说,这次出征人数最多十五万。这十五万人中,真正披甲作战的战兵也就一万五千左右,剩下的都是后勤民夫。”
她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
篝火庆功宴上,一犁羌贵族俘虏趁看管不严,乔装改扮成魏朝士卒,行刺与军队同乐、未穿甲胄的林尔玉。
带有倒钩的袖箭“噗嗤”没入林尔玉胸口,距心脏不足一寸,性命攸关。
“他强撑两天两夜,始终无人敢为他拔箭。”每每想到医疗机甲扫描到的箭矢入肉图像,林望舒就一阵后怕,“幸好……幸好建军儿选择相信我,同意由我医治林尔玉。”
和其他人不同,林望舒天启十一年穿越来后,并没落到魏朝境内,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
凭借医术,她得到犁羌小王子的供奉,又因王庭被破,沦为身着犁羌贵族服饰的俘虏。
听到林尔玉差点客死他乡,裴静文忽略林望舒话中的怪异之处,唏嘘不已。
“还好都过去了。”林望舒半是认真半是戏谑,“说来你还是我们家的恩人。”
裴静文心里有数,有些话林望舒能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她不能顺着这些玩笑话往上爬,摆手笑道:“不敢当!”
林望舒看着她,忽地长叹道:“没想到你也被迫来到……”话未说完,又跟着她一声长长的叹息。
星防院博士研究生,年纪轻轻就是共和国三级机甲建造师。
她本该在共和国科技舞台上大放异彩,为共和国星防事业添砖加瓦,却因为一次天体运动,明珠蒙尘。
她刚才差点不敢认她。
不敢把面前这位面黄肌瘦、缺少精气神的姑娘,和宣传视频中那位骄傲自信的女士联系起来。
她们实在太不像了。
“怎么都站着说话?”林尔玉掀帘而入。
两人齐齐转头,望见跟在他身后的老余一家和宋宗霖,默契地结束这场对话。
众人依照秋棠依安排的位次落座,裴静文和赵应安一桌,右手边是老余一家。余芙蓉依旧是睡不醒的模样,懒懒地靠着周素清肩膀。
长夜安被扁担花林耀夏和决云儿林光华带着,在院子里玩猫抓老鼠。可怜长夜安迈着小短腿咿咿呀呀,怎么也追不上已经是大孩子的兄妹。
裴静文对面是林望舒和林建军,老余一家的对面是宋宗霖和一位她不认识的小郎君。
宋宗霖还穿着金吾卫的制式袍服,只脱去了皮甲,看样子才下值就匆匆赶了来。
“老余快四十了吧?”林尔玉端起酒杯,遥敬余顶天。
余顶天双手捧起酒杯回敬:“承蒙国公记挂,过了年刚好四十。”
“四十不惑。”林尔玉一饮而尽,“当年我们一起入伍,打了十几年仗,你也该享清福了。”
余顶天点头道:“是,是有这个打算了。”
周素清抱怨道:“到底是国公说话管用。我平日里也这样劝他,他反倒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让我别插嘴。”
秋棠依哂笑:“他以后再说你,你就来找我,我替你告诉尔玉,叫尔玉同他说。”
赵应安促狭道:“余大哥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咯。”
“惯会笑话你余大哥,”周素清转头望着赵应安,“何时与嵇校尉成亲?”
赵应安神色淡淡:“还早。”
林建军眼眸微抬轻扫她一眼,视线又挪向与宋宗霖一桌的青年。
周素清把目光放在裴静文身上:“裴娘子可有中意之人?”
裴静文才往嘴里塞了口酱肉,听见问话连咀嚼都忘了,酱肉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整张脸憋的通红。
裴静文猛地灌下一碗茶水,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周素清又道:“话说回来,小郎君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定亲?”
正和宋宗霖、嵇校尉划拳吃酒的林建军手一抖,杯中酒洒出一大半。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拉出去相看。
秋棠依唉声叹气,愁容满面道:“你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我给他拿了好多女娘的画像,他愣是看都不看一眼。”
“他还小,心性未定,没得耽误人家姑娘。”林尔玉倒是不着急,“再等个三四年也不迟。”
听到这话,林建军提起的心放下,继续没心没肺地划拳喝酒。
果子酒清甜不醉人,越喝越好喝,一向不爱喝酒的裴静文不知不觉间喝完一壶。
她摇晃着起身,同众人打了声招呼,跌跌撞撞地来到池塘边,望着满池残荷吹风醒酒。
身后传来脚步声,裴静文回头——是林尔玉。
“梁国公。”
林尔玉走到池塘边,背着手道:“我有些话想和裴女士说。”
“请说。”
“裴女士后面有什么打算?”
一听是这个,裴静文苦笑着摇头:“不知道。”
曾经无比清楚自己未来的她,来到魏朝后,却对自己的未来迷茫无比。
她不知道她在魏朝能做什么,整天无所事事,居然还妄想着两年后拯救小张。
林尔玉调侃道:“三级机甲建造师也会对自己的未来迷茫?”
裴静文轻叹道:“梁国公别笑话我了。”
林尔玉收起笑容,正色道:“裴女士的能力足以令帝王疯狂。”
裴静文防备地盯着他。
林尔玉严肃道:“我希望裴女士隐藏自己,不要再对其他人提起自己的能力。我已警告那天在场所有人,不许外传。”
裴静文卸下防备,感激道:“谢谢!”
林尔玉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太过轻信他人终究不好。正想开口嘱咐两句,又怕被她嫌弃他是在说教,最终还是作罢。
他说出此行第二个目的:“不知道裴女士是否愿意成为耀夏和光华的家庭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