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们见大人好长时日没回过府,这次回来居然带了位公子,都有些猝不及防。
“大人,现下需要为公子再置寝屋吗?”罗嬷嬷深知大人的习惯,从不让生人触碰床榻,她却看着大人亲自将这位陌生公子抱上他的床。
“不急。明日将东院收拾出来。”谢修行为萧芜脱下鞋帮她盖好绒被,掖折被角,微低眉骨,双眸置于阴影之中。
“都退下吧。”
“是。”下人们全数退去。
醉意如飓风席卷而来,萧芜无力招架,早已失去理智。她做了个梦,梦里她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母亲穿了身叶绿大褂慈笑着向她走来,盘着牡丹发髻,左侧戴着萧芜亲手制的芍药累丝银簪,周身散发月芒。
萧芜泪眼婆娑地跑到母亲怀抱里,母亲的身影在她张臂时瞬间化作万千飘散的光点,似漫天繁星萦绕萧芜。
她伸手去触碰光点,光点旋转成一朵盛开的芍药,落在掌心。萧芜双手珍惜地捧着花,就像拥抱着母亲。
萧芜努力呵护花蕊的光晕,光芒一点一点微弱,最终化为虚无,她瘫倒在地崩溃大哭,周遭骤然一片漆黑。
黑暗过后,眼前是母亲冰冷的尸体,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萧芜的裙摆,她双手沾满母亲鲜血......
不知做了个什么梦?谢修行替她擦拭眼角滑落的泪珠,温柔抚平她紧蹙的眉心。
“母亲——母亲——”
萧芜双手竭力地握住谢修行右手掌,好怕下一瞬就会消失不见。
谢修行那样孤傲无坚不摧的人,却于亲手筑起的高墙下冥冥之中在最柔软的地方有了一丝心疼。
他右手任由她抱着,用空出的左手轻摸萧芜的额发。
萧芜缓缓睁开眼,小白兔红扑扑的面颊水盈盈的双眸都在向他诉说着无尽委屈。
他望着她,语气宠溺至极:“别怕,我在。”
小白兔抱着狐狸的胳膊安心睡去......
大概小白兔真正入睡,抱着谢修行胳膊的双手渐渐滑落。
谢修行靠坐床榻边休憩,察觉她松了手,小心翼翼抽回手臂。担心她着凉,将她的手放进柔软的被褥里,起身离开寝屋,去了书房。
今夜起,风声止,他貌似有了软肋。
心绪复杂,编著律法的笔停了又停,从前行事不计后果的谢修行,开始变得瞻前顾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沦陷了,甘愿为她画地为牢......
恩公揭晓她身份的那刻,他丝毫不错愕,反倒在心里庆幸她还活于世。复杂,矛盾。死的不是她,也是她的亲人。
他于情于理都不该觉得万幸,那是与他有救命之恩的萧家。可庆幸之感由心而生,他该死!
谢修行一生都不会忘记小女孩那声动人的“哥哥”。
弑杀双亲之仇,恩公帮他报了。恩公的家仇,哪怕牺牲他性命,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深秋的清晨,去往大殿的路上,文武百官的身影隐匿薄雾之中,隐隐约约瞧见他们背影,或佝偻着背脊,或昂首挺起胸膛。
祁朝官员两极分化,年长者七老八十,年轻者又未至而立,稍有中年者大多碌碌无为安于现状。
千古万世不乏有气性的少年人,他们远大志向必定会为祁朝延续百年,甚至更久远。
张尚书手持白玉笏板迈着疾步追赶谢修行,终于在进了正阳殿大门时挨上了他。张真民先是朝江阁老恭敬地行了礼再与谢修行作揖。
谢修行睨了一眼,“有事吗?”
张真民笑笑,“不是什么大事,就想问问谢卿案子进展。”
“张尚书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谢修行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如你去求太子,把我这大理寺卿之位拱手让给你。”
“我倒想呢,就怕谢卿舍不得让出你的执事。”张真民眯眼笑,打趣他。
谢修行没空同他作趣,直奔来意,“张尚书,究竟想作甚?”
“我求一条生路,没错吧?”
柔和的秋阳将窗棂上的兰花影射到榻前,被暖意包裹的萧芜从睡梦里醒来,房内松香雅致,青铜百鸟争鸣香炉升起一缕轻烟,金丝楠木案桌上垒起小山高的绢帛书卷,琉璃连珠合璧烛台残留燃了半根的蜡炬。
陌生房间里充斥熟悉的味道,萧芜一下联想到谢修行,那是独属于他的气味。
她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试图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四下无人,衣衫完整。
幸好,她没酒后乱性。
整理过被褥后,萧芜离开寝屋,刚推开门就看到付决站在阶下。
“付决?”
“萧琰?!”
付决瞳孔肉眼可见瞪得豆大,他神情颇为不淡定,惊讶张嘴,呆鹅似的半天回不过神。
“大人呢?”
萧芜镇定下来,淡然走到他跟前,“没看见,许是上朝去了。”
“你们......”付决惊惶指着萧芜,说话都结巴起来,“你对大人做了什么?”
“我一介弱——”萧芜差点说漏嘴,慌忙改口,“我一介弱男子,能对大人作甚?你怎么不说大人对我做了甚?”
“荒唐!”付决矢口否认,“大人是正常君子。”
“正常?”萧芜看付决此时一副震惊模样,噗呲而笑,“付决,你该不会认为我好断袖之癖吧?”
付决面红耳赤羞于开口,支支吾吾道:“我......”
萧芜拍拍付决肩膀,笑看他,“想不到我们冷面绝情的付侍卫还有如此害羞的一面呢?属实难得。”
被萧芜调侃一番,付决脸更红了,活脱脱一颗熟透的石榴果,他说话声音小如蜜蜂嗡鸣,“是你强迫的大人,还是大人他......”
萧芜忍俊不禁,看他现刻难以启齿的模样,真想去摸摸他脸颊感受有多滚烫。
就怕再这么逗下去,付决真信了她的话,那岂不是解释不清了。
“都不是。我不过昨日参加诗酒会喝多了酒借宿一晚。我与大人清清白白。你且放宽心。”
付决虚惊一场,长舒了口气拍拍胸脯,惊魂未定道:“吓死我了。”
“淡定-才是你的做派。”
回廊上,高大壮硕的付决与瘦弱矮小的萧芜形成鲜明对比,乍一看好像稳如泰山的兄长与他未及弱冠的弟弟。
“快看!快看!”
“好清隽的郎君。”
姑娘们一窝蜂的挤在远处,有藏在廊柱也有藏在月洞门后偷看的,身影时显时隐。
丫环鲤儿可瞧不上弱不禁风的郎君,她撇撇嘴,“我还是更喜欢付大人,有男子气概。”
“你还挑上了?”丫环萍儿尚存理智不为所动,她杏眼有神,颇具管事风范,“听好了,你们都把心给揣回肚子里,休得妄想。”
罗嬷嬷走过来附和,“萍儿说得对,莫忘大人恩惠,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失去分寸,更不能心生歹心。”
丫环们齐齐收起笑容,如霜打的茄子蔫了,皆想起不堪的过往。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哄在一块儿。”罗嬷嬷散了大家,自己迎面走向萧芜,在弯角处碰到了萧芜和付决,她笑脸和善地与萧芜说:“郎君,东院收拾好了。”
“东院?”萧芜疑惑。
“正是。”罗嬷嬷躬身,“大人特意吩咐老奴收拾出东院备郎君住下。”
恍然,萧芜想起昨夜谢修行提过她不便再住大理寺。
原来,她便于住进北街谢府。
“有劳嬷嬷了。”
“在大人心里......你比我重要。”付决忽然黯淡下来。他们朝夕相处十七年,竟抵不过个认识不足一月的毛头小子。
“何以见得?”
“你住谢府,我住大理寺。”付决哽咽,“这-就是区别。”
萧芜察觉到付决的失意,猜想他肯定不知晓谢卿的身世过往,为了消解误会,她安慰道:“你们有着十来年的友情,而我与你们不过认识一月罢了,哪里就重要了?仅可怜我而已。”
“谢卿将你留在大理寺当然是为了能更好的接应啊。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吗?”
“糊涂了。”付决灿然一笑,“阿琰,你别误会,我也没有断袖之癖。”
“明白,你是醋坛子打翻了。”萧芜打趣,“盛了占有欲的醋坛子。”
“呸!”付决一臂勒住萧芜,来了个绝命锁喉功,其实用了虚力,并未伤着萧芜,他威胁道:“再瞎说,我揍你了!”
萧芜抱拳,声线故作粗矿:“好汉饶命!”
“年关将至,我看后园子里的花草荒了大半,你回头找花匠采买些秋菊添置起来。虽说偌大的府邸只有谢大人一人住,咱们不能因此懈怠,该事事打紧,好叫谢大人住得舒心。”
蓝衣姑娘的身影正巧撞进付决视线里。
她......
那晚住阿琰房里的蓝衣姑娘?!
萧芜激动地小跑到陌何夕面前,“小小,你不是应该在鹿鸣书院吗?”
“高先生许我散学前授课。”陌何夕挽起萧芜胳膊,使了使眼色,“琰哥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说来话长。”
萧芜介绍:“付决,谢卿的侍卫。”
“小女子陌何夕见过付公子。”陌何夕瞟了眼萧芜身旁的付决,向他行了万福礼。
付决颔首,双眼定在陌何夕身上微微出神。
柳叶黛眉,凤眼灵动,双环美髻系着一对银铃铛,天蓝绣花绸裙挎个彩蝶荷包,气质纯净如琉璃通透。
“我见过你。”付决呆愣愣地说。
陌何夕皱眉疑惑,对付决公子眼生,“瞧我记性,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付公子。”
“你是蓝衣姑娘!”付决恍然惊诧,瞪看萧芜,“阿琰,你还说那夜屋里没藏人!”
“!”
萧芜与陌何夕面面相觑。
“藏何人?!她是我表妹!付决开玩笑的话注意分寸!莫坏了我表妹名声!”萧芜着急糊弄,装出一副护妹狂魔的样子。
提到女子名声,付决不敢再说些其他的话,只好默认那晚是自己晃眼看错了。
明明就......
“依我看付公子是焦急琰哥哥的姻缘大事,期盼琰哥哥早日觅得良配。”陌何夕笑笑,“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姑娘当我做梦?”
“或许。”陌何夕睁着无辜的大眼看着他。
东宫。
一记耳光响彻云霄。
“废物!”元焜怒气匆匆地朝跪下的龟兹美人凶骂道,“连个人都勾引不明白!”
“他从未正眼看我。”美人左脸烙下血红掌印,火辣辣的刺痛感并没有令美人掉一滴泪,她面无神绪,麻木冷静,似乎习惯了被这样对待。
“他若真如传闻所述不近女色,岂能替萧芜挡酒?无能的借口罢了。”元焜俯身捏起美人下颌,眉宇轻佻字字诛心:“龟兹国第一美人不过如此,跟大祁女子相比差之甚远!”
太子元焜手臂使劲,对待物品般随意将龟兹美人大力甩开。
美人卧倒于地,她唇瓣颤抖,眼角泛红,寒心地问他:“殿下昔日承诺还作数吗?答应放我回龟兹。”
元焜斜眼俯看她,滞了一瞬,羽睫轻轻眨动,怒气渐渐消退,竟出奇变得柔和,“听话。孤不会亏待你。”
龟兹美人磕头跪拜,身姿低入尘泥,“郡城蓉不敢忤逆殿下。”
“拿药来!”太子元焜威严震慑。
奴婢颤抖着手从袖口掏出青瓷药瓶,扑通跪地举起双手奉上。太子元焜睨了眼婢女,“全都滚下去!”
“喏。”奴婢低头弓腰退出大殿。
接过青瓷瓶,太子元焜眼中溢出疼惜,他蹲下身躯,揭开药罐盖子,食指顺赤红膏泥抹一圈,指腹上沾了少许药,“抬起头。”
郡城蓉缓缓抬起头,仍然保持跪拜姿势,一双深邃魅惑的狐狸眼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太子元焜避开对视,轻叹气,道:“别跪了。”
“喏。”郡城蓉提起身姿,并膝倾坐。
“肿了。”望着龟兹美人那张妖精皮囊隆起一边,太子元焜有些自责,“孤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郡城蓉浅笑,摇摇头。
太子元焜俯身,将美人笼进暗影里,他温柔地为郡城蓉涂抹药膏。
“殿下......疼。”
“这就受不住了?”太子元焜勾起手指刮了下郡城蓉挺括的鼻梁,坏笑道:“一会还有更疼的等着你。”
郡城蓉娇羞地捶了下元焜胸口,“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