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雕梁画栋的廊道,踏过精心雕琢的门槛,袁绍在堂内站定,安静地等待着这座府邸的主人。
毫无疑问,这是座美丽的府邸。堂内鎏金博山炉正吞吐着名贵的芳香,绣满了梅兰修竹的屏风,绫罗绸缎织成的帘帐,以及脚下踩着的花纹繁复的地毯,无不彰显着主人家雄厚的财力。
豪奢,却没有底蕴。
尽管漆案上像模像样地摆着几卷古籍孤本,然而出身阀阅的士人们不会为此赞一声主人博闻多识学富五车,只会为珍籍流落屠户门扉而扼腕叹息。
这反应也不错,毕竟何进确实没翻看过这些古籍孤本,相比这些,他更愿意收到点儿其他的礼物,比如珠玉珍宝之类的,或者简单粗暴直接送来一箱子金银,他很乐意笑纳。
但现在他想要摆脱屠户的标签,彻底被世家大族认可容纳,从而成为海内士人之领袖,独揽朝廷大权,凌驾于万人之上,那么几卷古籍孤本就成了很不错的装饰。
头戴武冠,身着锦袍的何进走了出来,他尽量将步子放缓,学着那些名流的模样,使得自己看上去优雅而矜贵,就像堂内单单只是站在那儿便显得玉竹修骨的袁本初那般。
“本初,”何进微微弯了下嘴唇,在心里努力雕琢字句,“本初此来有何事耶?”
袁绍回身向他拱手行礼,他的姿态自然而然便流露出那种他很想拥有的,一直在刻意模仿的气质,何进不免晃了一下神,眼睛里透出些艳羡与不易察觉的愤恨。
“大将军?”
袁绍很轻地皱了下眉,他放下茶盏,看向主座上出神的何进,方才他说了那许多,这人竟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嗯?”何进回过神,亦将茶盏放下,“本初方才说——?”
果然是没有好好听他说话。
袁绍顿了一下,将方才那些苦口婆心的劝谏舍弃,直奔主题,“我说,大将军何不下令征召四方名将豪杰引兵入京?”
“引兵入京?作何事耶?”
“以此胁……不,请求太后传旨诛杀奸佞阉宦。”
何进露出个迟疑的表情,他伸手摸向案上的竹简,眼睛亦注视着这些古籍孤本。
谈道笙觉得自家上司的情绪挺好察觉,袁绍也这样想。何进思考纠结时总是会不自觉抚些什么东西,他也抽空发散了一下思绪,比如这些古籍孤本是不是只有此时才能感触到人体的温度之类的。
何进确实是在纠结,他那贵为太后的胞妹不愿下旨,他心里也在挣扎。
细数他何氏发家史,能从流传三代的“何屠户”变成执掌大权的“何大将军”,除了他家妹妹争气的脸和争气的肚子以外,也少不了那些小黄门的鼎力协助。况且张让的干儿子还娶了他另一个妹妹,怎么说也是攀亲带故的呀。
但士人才不会在乎他这点儿子关系,自党锢以来,阀阅与宦官两者之间更是水火不容,他总要选出一个来。
这也很好选择,遍览史书,能够流芳千古而为万世称道的那些名字中,又有几个是属于宦官的呢?
“大将军先前征召士人入府,然郑康成,荀慈明等皆不就,何则?”
何进脸色阴沉,他自然知道为何。郑玄荀爽皆海内名士,郑玄推辞不来,荀爽只令两个小辈进京,不就是瞧不上他的出身吗?
“大将军若能以此说服太后下旨,”袁绍觑着他复杂多变的表情,适时添一把火,“必为大汉之功臣,士人之表率,创万世之美名也!”
“善哉!”何进探出半个身子,忽得想起什么,又矜持地坐回去,“本初以为当召何人?”
“东郡太守桥瑁,并州刺史丁原,”袁绍重新端起茶盏,似是仓然间想到还有一人,“啊,还有前将军董卓。此皆百战之宿将,大将军以为如何?”
“大将军何故听信袁本初一家之言?”这位匆忙赶来的文士不待坐下便先开口。
“怎么?本初所言有何不妥?”
陈琳被这样单纯的话语惊得瞪大眼睛,“将军现今总握兵要,龙骧虎步傲视海内,何故听信诡言而要召众将进京?况董卓豺狼也,其远在西凉时尚难控制,将军却令其上雒,岂非自寻死难,将权柄拱手送于他人耶?”
“董卓岂能越于我乎?”何进随意摆摆手,“孔璋多虑了。”
“将军!”陈琳上前两步,“此事必不成也,届时贼者乱阶,京师惶然,将军又当如何?!”
“孔璋!”何进敛了神色,那种杀猪多年又杀人多年而历练出的冷酷溢出,“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陈琳看着那双被“士人之表率”所蛊惑的眼睛,默然弯下腰,“是,陈琳告退。”
那道清瘦的身影退去,但那些话语似乎仍旧萦绕在耳边,何进烦躁地捶了下案几,他想,他确实不能只听袁绍一家之言的。
毕竟袁绍身后还有个袁隗,此人心思深沉,又与他同录尚书事,不得不防也。
那么,要怎么防呢?
何进抚着杯沿,那只因主人一直从事武力工作,从而不怎么使用过的大脑终于转了一下。
“来人。”
“将军有何吩咐?”卫兵上前问道。
“去请王匡、鲍信、张辽张杨,唔,还有毌(guàn)丘毅,请这几位将军速速入府议事。”
脚下的石板嘎吱作响,与大将军府邸里精心铺就的坚石截然不同,再往前走,连石板都没有了,只剩下泥泞坎坷黄沙漫漫的土路。
张辽提着酒囊,小心翼翼跨过泥坑,以此避免脚上这双新买的羊皮靴沾染污垢。
“贤弟,贤弟!”
咚咚咚三下敲门声,外加两声贤弟,是并州那位少年将军没错了。
谈道笙放下手中包袱,前去给他开门,“天色已晚,将军有何事啊?”
“无甚要事,”张辽晃了晃手里的酒囊,“大将军令我明日前往冀州征兵,今夜便来与贤弟道别。”
“张将军亦要去征兵?”对门的刘备探头看向他二人,“好巧,我三人明日也要随军前往扬州募兵。”
这可真是太巧了,谈道笙讶然,“袁校尉亦命我随行毌丘毅将军往扬州!”
“嗨呀,何不早说呢?”张飞将门敞开,“既如此,二位贤弟不如来我家饮酒叙话?”
今晚掌勺大厨仍旧是关二爷,其余四人忙忙碌碌打下手,几盘下酒菜很快出炉。
“你们都去扬州,”张辽喝一口酒叹一口气,“独我一人前往冀州,唉。”
“诶,文远何必伤怀?”关二爷拍拍他的肩膀,“军令如此,不得不遵从耳。况最多两三月光阴,文远无需如此挂怀。”
“云长兄言之有理。”张辽那双忧郁的眉毛舒展。
这位因生于边境而自小参军的少年对着她揶揄一笑,“道笙可知该募何等兵否?”
于是另三位老革亦看向她。
……这是什么难题吗?
“自是招募那等精干健壮、魁梧有力的汉子。”她不假思索地说道。
既是冷兵器时代,自当按此标准招兵,嗯,绝对是这样。
“非也。”刘备摇摇头,认认真真与她讲起“我的心得体会之如何避免招到坑货队友”。
“兵之贵选,眼下岁收不丰,粟米难得,因此选兵就得更加警醒些。若是征了些懒散无用之人倒还不算糟糕,只怕征得些油滑的,还未上路便趁机抢了粮草,岂不痛心?
但瞧他面目光白、行容奸巧、神色不定,见官府而藐然无忌讳者——”刘备神秘地比了个手势,“绝不能用!快些筛了才是!”
张辽一脸赞同,接过他的话茬继续科普,“切不可专取那些或武艺好,或力大,或伶俐机敏,或容貌丰伟者。
应当以乡野老实人为先。何为乡野老实人?道笙只瞧他皮肤是否黝黑粗粝,手掌是否坚实而生着田作留下的老茧便是。此等人且不说是否健壮,性子必是顺从的,大多不会出错!”
谈道笙若有所思脸。
……但练兵好难,她实实想后续能够尽量轻松一些,因此挣扎着问道:“就没有性情温顺老实,而又健壮魁梧,熟悉武艺之人吗?”
“自然是有的!”
张辽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许是酒意涌动,他突然伸出手,在她不解的目光下,将衣襟扯松几分,“像我这般便是呀。”
麦色的、坚实有力的胸膛若隐若现,且眼见还有更清晰一点儿的趋势,谈道笙连忙阻止他继续往下拉的动作,“够了够了,我知晓了!”
但上头的似乎不止他一人。
张飞打了个酒嗝,也伸出了手,“文远你那不行,还是得像我这样的!”
脸色红润的关二爷制止他的手,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舒出一口气,关二爷他他他竟然一把扯开衣衫,“汝等且看!”
没来得及舒口气的谈道笙总算来得及错开视线,“看什么看,快都穿好衣服!”
“嗨呀,云长莫不是背着我二人偷偷习练了?”这是刘备的声音,间或夹杂些奇怪的拍打声。
“云长好生健壮!”张辽几欲拉着她回头,“快看,快看呀道笙!”
谈道笙奋力挣扎,“不看不看,尔等醉了,快快歇息去。”
“没醉!”张辽面色酡红着嚷了一句。
“醉了!我醉了!”她使力掰扯张辽的手,“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放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