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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雉离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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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我们所中之毒,噬心破的解药。唯此一颗。”撼天阙指着战兵卫手中紧攥大声说道。四周散落在地的兵士立即盯上战兵卫,目光胶着。

“竞日孤鸣的走狗!你渗透进来居心叵测,可惜被我撞破你们的勾当。你这就这样贪生怕死吗!果然,不相信你是对的!这样也好,这样才好哇!”撼天阙话音同时,刀风横扫如山岳崩塌覆压,直取战兵卫的性命而来!

令人牙酸的刃口摩擦交锋之声,气势极盛的一招格挡,从容架下撼天阙这一刀的,竟是拦在战兵卫之前的苍越孤鸣。

“你真正是糊涂了!”他将静默沉郁的战兵卫作势护在身后,对撼天阙斥道,“解药就在舅父手中,若要自己服用轻而易举。之所以与你相斗,不过是要留给你!而竞日孤鸣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派人前来。我料定这绝不是什么解药,而是夺你性命的毒药!”

“哼,既然如此,那你就服下它。证明你的推断。”撼天阙背手负刀说道。

引得一旁的叉猡高声反驳,“混账!你这不是让王子去死!”

“他自己的判断,合该他自己负责。”撼天阙进一步激将道,“或者是他身后这个人。”

“这、好!”

“好个鬼,拿来!”随云远劈手夺过药丸,却是左右手转换,向着撼天阙展开手掌向上,“你既然认为无毒,何妨一试?”

“嗯?哼!”撼天阙将头偏转一刻,却又回转,抬手示意苍越孤鸣,“你,过来!”

叉猡不免急切数步想要拦阻,但被苍狼拍拍肩头安慰,“无事,你放心。”

令人心神震悚的威压收敛而去。随云远也顺势收回,将毒药握在掌心。

此时摇摇晃晃,满面发青的奉天抱住一根粗壮的树干,猛然吐了一地暗红毒血,大声哀嚎起来,“我要死了,真正要死了!哇!该死的竞日孤鸣,本大王做鬼也不会放你爽!哇哇!”

“够了,无脑猪公别再吵了!”叉猡被奉天及其他原龙虎山匪众叫骂得越发心烦,“否则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哇!你真正是母老虎!啊!阿母啊!啊啊啊啊啊!”奉天叫到后面已然越发口齿不清,胡言乱语起来。叉猡双手死命扣在骨镖之上,却是紧锁眉头,两眼通红,脊背颤抖紧绷得像是一张下一刻就要断裂开来的弯弓,直到随云远伸手抹去她颊上水痕。

“不用你管!我没哭!我——”

“对,你没哭,是我手上沾的水。”随云远低声应和,“伊仁台怎么样?”

“……他带走了擦哈雷回族里安葬。”叉猡闷声答道。

“是吗?也好。”

“毒发身亡的人已经过半。现在整个营地人人自危,军心沦丧,若是北竞王此时进攻,真不知该怎样办!”叉猡狠声道,“你所说的外援要等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等到所有人都死光了才来看尸体吗!”

“其实,他的规矩是不看诊。”随云远道。

“什——”

“知道我的规矩,还这样做。真正是为难别人。”夜色之中,一名手持药秤中等身量的男子踏步而来,“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 ”

“天下之大,只有两人能破药神的规矩。一是岳灵休,另一个则是榕烨。”虽听得鸩罂粟说的扁鹊六不治,但见到其人此时出现在龙虎山中,随云远仍是心下一松,迎上前来。

“十年之前的冤案,逝者已矣,翻之何用?”

“既是冤案,该当平反。不为逝者,而为生者。自己心怀难以释然之恨日夜苦毒,而对方却全然一无所知,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值得的事情吗?”

鸩罂粟停顿片刻,“上一回的药费,你还没有付清。”

“另一半的名单,我已寻到下落。只是对方开出的条件,并非这一两日能够达成。但救人如救火,还请前辈预支一二。”随云远向鸩罂粟郑重一礼。

“在那之前,恐怕你已在苗疆内战之中卷得太深。罢了,算你欠我一次。”鸩罂粟随即说道,“愣着做什么,过来帮忙。”

鸩罂粟作为幽冥君的好友,更兼药理冠绝天下,有药神之名,区区改进版本的噬心破自然不在话下,不多时就为幸存至今的兵士完成解毒。

“不留下来见一见苍狼王子吗?”随云远望着鸩罂粟的背影问道。

“打赢了再见不迟。别忘记我的名单。”鸩罂粟摆手示意不必再送。

忽然之间,奉天一个滑跪扑到随云远的身后,“谁!谁推我!”他迅速爬起身来拍掉尘土,“咳咳,你,就是你,多……谢你。”

随云远回身看向奉天抓耳挠腮的模样,微一莞尔,倒也暂时把繁复思绪抛掷脑后,“奉天大王言重了,谢我什么?”

“当然是谢你请人回来解毒,救我的性命啊!什么奉天大王,太疏远太客套了,以后你就叫我的名字。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没有二话!”

“人是苍狼王子要请的,条件也要他夺回王位之后才能兑现。你若要谢,就带着这份解药,去谢苍狼王子罢了。”随云远将解药递给奉天,面色淡淡道。

奉天依言接过,挠了挠头,“是这样算的吗?”

“当然。”

然而奉天带着解药前往,却是听闻撼天阙亲率剩余的西苗联军,正要调头攻打万里边城,放魔军入关!但当奉天将这个消息告知苍越孤鸣,一众人赶往拦阻之时,却只见战兵卫鲜血淋漓的身躯轰然倒下!

“人的价值,在背叛的一瞬间便已经决定。弑父夺位,构陷亲子的狠父,颠倒黑白,横刀夺爱的恶弟,还有你!家园,我有家吗,有吗!这样的所在可以称之为家吗!”

断情绝义的最后一刀,挥落在身,伤痛在心,尽洒一地的血色,终究是回不去的曾经。

“舅父!撼天阙——”

苍越孤鸣骤然拔过战兵卫所持之刀,倾泻满腔恨怒,耗尽全体之力,皇世经天万狼啸天绝,一招便达至极,星河倒泻,气破万里,然而无谋出手,下场只是徒劳枉费!

“王子!”叉猡与奉天试图接应,却也只是一同为所余气劲再度重创!

“你到底到何时才学得教训?”撼天阙负手大步踏来,“识而善用,力量可为武学加成。不懂此理,你与野人有何两异?去!”他说着挑起昔年由太祖之刀所拆分而成的战兵卫的佩刀,“想办法精进武艺,让自己配得上这口刀。”

拖沓的双足,落步虚空,一身狂傲荡然无存。迟缓的背影,显尽苍老。

“我恨,我还恨,我还是恨哪——”

悲苦至极的怒吼无限回荡在石壁之间。而稍远一步的室门之外,随云远遇到了一个同样的意外之人。

“你为何在此?”赫蒙少使问道。

“这也是我的问题啊,赫蒙将军。王族亲卫和奉天,现在都在小王子的身边,你多少有点不合时宜罢。”

“正因此刻少主身边不缺人,而缺人监视巡防,避免东苗趁机。袭击边城,毁灭苗疆,若非战兵卫将军,这个叛逆此时已然铸成大祸!”赫蒙少使愤然不平,眼中如射风刃。

随云远仰头抱臂靠在外层石壁之上,语气冷淡疏离,“会吗?三方平衡在于铁军卫之居中不发,一旦选择便是终局。更何况西苗部族听命效力,是为求生不是求死。从始至终,求死之人仅他与战兵卫二人。”

“求死就自己抹脖子去,干甚拉这么多人垫背!弑祖灭国,这样的叛逆根本不配称谓王族!”

随云远被赫蒙少使逗乐了一瞬,起身挥手,“好问题,但王族由天生,不由人意。却也未必谁都中意做这个王族。赫蒙将军既来了,我便撤了。战兵卫身亡,撼天阙重伤,竞日孤鸣的下一步,不会太远了。”

次日之晨,叉猡来报,东苗派人送来一只木盒,说是战兵卫之遗物。

“吾王下令,此物必须要撼天阙亲收,请放行!”东苗兵士理直气壮,声如洪钟。

“无礼!你可知自己现在在谁的地盘?”叉猡说话间已持刃在手,但对方丝毫无惧。

“吾王终会一统苗疆,任尔等怎样猖狂,也不过是败亡!”

“我看你真正是找死——”

“叉猡,退下。”苍越孤鸣轻声喝止,向来人踏出数步,“你的胆识值得欣赏,倘若人人如你一般,何愁苗疆不能强盛。为这样的小任务送命就可惜了,留住性命,将来可发挥在更有用之处。留下东西,回去罢。”

“王上有旨,此物要确保交给撼天阙的手上。”

“那时,你也无命了。”苍越孤鸣道。

“敢来,便没想过回去。”

“那是否想过有人想你回去?”随云远忽然负手插声,微暗月色之下,眸底沉沉如掩深流,“竞日孤鸣不缺这一员死士,但你的亲眷好友该当如何?”

“孤血斗场之人,本就孑然一身。唯有誓死效忠苗疆而已!”

孤血斗场收罗各部族罪犯、奴隶等人,培养以命相搏的斗士,或以人相斗,或以野兽与人相斗,将死斗结果作赌,供苗疆贵族押金取乐,是血腥残酷的销金窟。但苗疆崇尚武勇,欣赏悍不畏死的强者,有极少数幸运者会在奇迹般的连胜之后,被某些贵族挑中收为死士,离开斗场。王族亲卫之中的岁无偿,正是如此。

随云远一时默然。

“你既然有此觉悟,那苍狼也只好——”

“——请你留下了!”

与苍越孤鸣话音同时,裹挟香散的白纱扬起,在东苗军士昏迷倒地的瞬间卷过木盒,稍有迟疑,但还是很快递到了苍越孤鸣手上。

木盒之内躺着一张血迹陈旧的诺字,以及一封希妲王后写给战兵卫的回信。

苍越孤鸣骤然变色,“舅父……啊、原来,竟然是这样!”他转即将盒盖重重关上,“叉猡,将人囚禁起来,不可伤害。另外,封锁消息,此事不可让撼天阙知情。”

随云远观苍越孤鸣神色沉重,也走上前来询问,“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云远,随我前往月凝湾。详细情形,路上再说。竞日孤鸣这一招非同小可。”

月凝湾中,忘今焉看过盒中之物,沉默良久,细细捋须后才道,“这次,竞日孤鸣可真正是下了狠手,幸好再撼天阙拿到之前,王子先行拦截,否则大势已定,王子复国之望渺茫啊。”

“但是苍狼丝毫不感到有幸。这样难堪的真相,让苍狼何以为幸。苗疆今日境况,可说全因此而起。说起来,撼天阙也是一位可怜人,若不是发生谋逆篡夺之事,他定能继承王位,成为一位贤明之君,不至此孤身寥落。”

随云远掩口一声轻咳掩饰讽意,“孤,莫孤于自恃。自恃,则气骄于外而善不入耳,不闻善而孤而无助,及其败,天下争从而亡之。自逞己能,所行恣纵。或许他的勇武可征略四方,但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终非长久。且他既为皇子,王座之下本就荆棘遍布,难道只靠指望他人安分守己吗?”

“姑娘何必如此严苛。”忘今焉接过话头,缓缓而道,“苍狼王子只是对撼天阙有所同情。”

“撼天阙偏狭激狂,有因父王之故,苍狼自是有所责。”

“老夫不知苍狼王子有何责任。”忘今焉道,“事发当时,苍狼王子可有在场?可能阻止?若否,责任从何而来?”

“夫子说笑了。但论是非对错……”

忘今焉的说法,令随云远也不免一笑,对苍越孤鸣道,“是非对错并非今日论题。你通晓经纶,应知小慈乃大慈之贼。”

“此言有理。苍狼王子,天下苍生与个人恩怨,孰轻孰重?”忘今焉趁势把握话题方向,曲解话意,但不等随云远做出反驳,苍越孤鸣已然顺这个话题下去。

“当是苍生为重。”

“撼天阙为私仇纵容魔祸践踏苗疆,若有此日,王子能不除他吗?”

“不能不除。”

随云远已觉出此话诱导之意昭然若揭,果然忘今焉的下一句就是——

“那王子要杀竞日孤鸣,是因苍生还是私仇?若王权再难夺回,王子是要让撼天阙胜而苍生灭,还是愿意放下私仇——”

“杀竞日孤鸣,为私仇,亦为公义!”随云远朗声打断忘今焉之言,“天书阴谋至今,死难者何以计数。仅就女暴君为使中原察觉天书这一节,就杀戮大小堪舆世家五百余口。梅香坞天书争夺之局,紫燕又何辜?藏镜人、狼主、战兵卫等人,皆是苗疆股肱,竞日孤鸣为一己之利,篡夺王权,引发内战,消耗苗疆骨血至今,你怎么不问问他,怎配为王?”

“云远……”

随云远深吸气息,略微平稳声线,目光如射直视忘今焉,“未经人苦,莫劝人善,慷他人之慨,未免轻易。”

忘今焉轻咳数声,向着苍越孤鸣稍一躬身,“抱歉。此事是老夫多言了。”

苍越孤鸣连忙扶起他,“夫子请起。”

“你不是多言而是失言。”随云远点过一句,不再追究,“还是讲正事罢。竞日孤鸣要以此打击撼天阙,但现在主动在我方,重点是,要怎样做?”

“这是撼天阙之死牌,也是王子之王牌,是留之备用还是就此毁去,全系王子一念之间。人心不狠,江山难稳哪。苍狼王子,现在该是你立下决心的时候了。”

回程路上,苍越孤鸣与随云远仍未停止此事之谈。

“那些悔,那些恨,以及不能传达的怨怒悲哀,随着时间越发沉重,一击便可毁天。这个杀手锏,我便收下了。”苍越孤鸣紧紧握住木盒边缘,却见随云远若有所思的沉默不言,“云远有异议?”

随云远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无异议。”

“那……”

“我只是在想,若我是撼天阙,宁愿受此心死,也不愿自己死了也是一个糊涂鬼。”她随即看向苍越孤鸣腰间的另一口佩刀,“我曾听闻,这口刀与血刃神罡都是分拆至太祖宝刀。”

“啊?!”

“你啊什么?这不是你家的事情吗?”随云远难忍一丝好笑之意,“祖苗王授刀,必是有王权交托之意,撼天阙却以此分给战兵卫将军,足见他对战兵卫的倚重信任,同时也足见祖苗王对他的偏宠疼爱。”

“舅父……”

“但为什么自己要断舌,不再辩解呢?俩个自以为是,只是将对方更加推向各自的深渊。其实,得臣如此,撼天阙也不算做人太过失败。男人的浪漫啊,真是难以理解。”但她随即留意到苍越孤鸣越发沉郁的脸色,立时打住不再深入,将话题重点转移出去,“说起来,梅香坞那一次对决,是我见过最有礼貌的打劫和被打劫了。俏如来还要给你倒茶,你还要说谢。知道的,是中苗双方陈兵在此争夺天书,不知道的,还以为苗疆王储前来中原友好访问。”

“呃,”苍越孤鸣闻言有一瞬的赧然,“难道梅香坞之事,你也去详细调查过了吗?”

“没有调查。是我当时就在场哦。”

“欸?可我并无任何印象……”

“那你是否还记得,紫燕被杀之时,当有人指出凶器是无影金梭,你说了什么?”

长久以来,只将复仇作为唯一动力与思考,过往记忆亦不敢轻言触碰,苍越孤鸣确实已经很久很久不让自己回想过去。突然之间被提示苗疆巨变之前的事情,记忆竟如锈蚀卡顿一般,一时难以找寻。

于是他只是摇头。

“你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兵器。”随云远言及此处倏忽一笑,眸光若水温软明媚,晃得人几乎眼花,“抱歉,我大概学得不太像。总之,那语气好像是在说,这不是我做的。又或者是,抱歉,我竟然孤陋寡闻,无法帮上你的忙。当时跟随你的,就是赫蒙少使,他简直是满脸都写着无语二字。”

“……我那时,太过天真可笑。”

“我那时,觉得这个小王储好有趣哦。”随云远仍然充满笑意的望过来,但眼底却渐现认真之色,“所以,在你阻杀笑不老却前往梅香坞完成他的任务之时,我跟上了万雪夜追击你的脚步。但是,更深刻的印象是,你在万雪夜杀招在颈时候的镇定从容。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为人主者,若是轻言妄动,便是智武超群,遇事又能发挥几分呢?”

“你这是,安慰我。”苍越孤鸣将头撇到另一边,不去看她。

“唉,”随云远故作叹息一声,“好的不信,坏话尽信。你这个坏习惯真正要改。”

所谓人生在世,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有些东西,越是想要埋藏,就越是为人发觉,就像是现在。在回到龙虎山尚未策划埋藏之处,就被撼天阙抓个现行。

“谎言!全是谎言!这是你的阴谋吗!”撼天阙死攥着木盒,却又留力不将其捏碎,进退控制之中,青筋暴起,骨节尽现,“这样错漏粗糙之计谋,我岂会上当!你想代替我,坐这个位置!你想得太美满!”撼天阙这样说着,另一只手重重砸在骨椅扶手之上。

“我不否认我存有这样的心思。但是要以此物打击你的,不是我,而是竞日孤鸣!”苍越孤鸣一声暴喝,却又低头捡起飘落在地的那一页血迹深黑近墨的诺字,再起身之眉眼已经变得沉郁,“舅父他,一直守着对你的誓言。母后与舅父,始终相信你。背叛情谊的人,其实是你!假使你能如舅父信你那般信任他,今日的悲剧不会造成。”

“你……你……”

“我对于这个木盒的记忆,异常深刻。母后将这视如性命,片刻不离。当我看到其中的东西之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同时我也明白为何母后见到我,都是那样的哀愁心伤,你知道为什么吗?”苍越孤鸣说着,声线已然一丝颤抖。

“为什么?”撼天阙问道。

“够了!别说了!”在苍越孤鸣身后静立的随云远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迫使其与自己对视,目光相接之中蹙眉摇头,竟有一丝恳切,“不要管他,他求死就任他死。不要说,不要说那句话。”

但苍越孤鸣缓慢却坚决地拂开阻挠,继续下去,“因为,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母后无法疼爱我,因为我的存在,只让她哀怨想起,那段无法实现的真爱!”

“希妲!”

“而舅父,”苍越孤鸣至于此处,哽咽了一下才道,“他全然知晓竞日孤鸣的计划,包括杀我在内。我是他的血亲,但他无视我的生死,只为遵守一个诺言。他们对你是这样的至情至性,你又是如何呢!你没发觉吧,舅父对你的了解之深,你在出招之前的全部习惯动作,他早就了然于心,但他从来没对你下杀手,就算是最后那一战——”

“——舅父明知你会使出虚空灭,仍然向你冲去,他不畏死,只怕你会害死自己!舅父自断舌头,是不愿也不想辩驳。他的心意已经全部写在上面了。其实你并非同你所想的那样,孤单一人。”

但是,这段真相一旦揭开,却会有另一人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月色寒风,一方林,一坛酒,一场祭祀,两道人影。

“一年了,王权尚未取回,父王与王叔的大仇未报。甚至,苗疆犹然生死存亡之刻。孩儿实在无颜面对父王,在此向父王请罪。历经颠沛流离,尝尽人情冷暖,孩儿总算有一点嘛成长,现在的苍狼,是否能让父王宽心欣慰呢?可惜孩儿醒悟得太慢,如今也只能以这坛薄酒,与父王相谈了。”

随云远立在夜月花枝之下,静谧无声,几乎与林间阴影融为一体。她听了几句,抬眼觉察月荒凉在不远之处藏身,一时倒也微露笑意,轻轻抬手示意。

“父王,做这个王,你后悔过吗?孩儿知道,你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快乐,一直汲汲追求一份没可能的认同。父王,孩儿仍然深爱你,但是……这段恩怨纠结的情仇,造就了你、母后、撼天阙、舅父、我,这五段的悲哀,而今,终于走向了尽头。当年的关系者,也只剩下我与撼天阙。也许我无法代父王对撼天阙做出补偿。我所能做的,只有对他好这一点。过去的恩怨,就让它过去罢。”

“……”

“谁!云远?”

“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随云远的片刻走神,泄露气息,于是干脆走了出来,“前段时间一直在忙,都误了你的定期请脉。你现在可以检查吗?”

然而苍越孤鸣却反而催促她坐下,“没事。倒是你,云远,你的脸色真差。是病了吗?”

“我?”随云远愕然摸上自己的心口,颇有些难以置信,“我最近都没再复发,应该还好罢。”

“不行,这里风太大。”苍越孤鸣说着起身,却回见随云远丝毫未动,“还是,你有话想说?”

“抱歉,我不是有意听的。”

“我说了没事。”

“我是有一点疑惑。你若不想答,那就不答。”

“你讲。”

“你代父补偿撼天阙,谁补偿你?”

昏暝月色映入深潭一般的眼底,明明灭灭,阴翳覆镀在眉间,耳畔唯有风声飒飒,她像是看向苍越孤鸣,又像是对着遥远的虚空发问。在这样近的咫尺之距,苍越孤鸣才第一次留意到,随云远的五官其实并不似中原人,但也不类苗疆。薄透莹玉的细腻肌理缺乏血色,却在眼角鬓底隐约得见细碎鳞光一般的闪烁,仿佛某种不常见,至少是他没见过的妆扮。

他忽感这样盯住太过失礼,但回过神来定睛观视,随云远仍兀自沉湎某种久远的情思之中,并无在意他之回答,此刻垂首的侧影,未移分毫,几如一尊冷冰冰,无生息的玉石雕像。

“云远。云远?”苍越孤鸣略一高声唤她。

“是,我在。”随云远猛地惊醒,再迎视过来的目光已恢复如前,温澄如水,“何事?”竟像是不记得方才的问话一般。

苍越孤鸣暂压下心中惊疑,只是如寻常一般,“回去罢。”

石室之内,一豆灯火昏昏,随云远坐在苍越孤鸣身边不远更定脉案,一边轻轻吹干新方子的墨迹,收折在旁,另一手撑在榻沿,并不回头地嘱咐病患。

“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今晚不会再生噩梦。你安心困罢。”

但压住随云远直裾衣缘的手掌分毫不动。

一旦躺下就会很爱娇,这是她的错觉吗?随云远虽这样想着,但仍作不察,只稍稍握住指尖,蜻蜓点水,一触及分,但足以将自己的衣袍边缘解救替代出来。

“我在这里等一会儿,以观药效。”

“云远。”

“嗯。”随口应了一声,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下文,这才发现人已经睡熟。

随云远撩帐而出,正见到三位支援中原的王族亲卫回归,冽风涛的手中还抱着一只锦盒。

难免令人想起前几日的木盒。

“竞日孤鸣这一招鲜,还吃上瘾了?”

“不,这是鳞族师相托我们带来给你的。”冽风涛解释道。

随云远面上陡然变色,她一个箭步冲到冽风涛面前,扬手打翻锦盒在地,盒中倒出的崭新无游丝犹带一抹清香。

“珍珑髓……”随云远的低语近乎咬牙。

“你这是干什么?”岁无偿奇怪道,“你与他有过节吗?”

随云远不答他,反而急迫追问,“你们支援中原抗魔,怎会见到他?”

“中原组织胜邪封盾本营被攻破,梁皇无忌交托与鳞族师相,太虚海境收容了残余伤员。但是我们是王族亲卫,自当回到王子身边。”

“开放海境,收容外人?!”

随云远的惊骇之色令岁无偿越发一头雾水,“胜邪封盾不至于全灭,有赖其智计筹措。除此之外,我们还见到一名铁军卫成员,他自称名叫风逍遥……”

“糟了。”随云远此刻声线反而冷静稳定下来,“铁军卫选了竞日孤鸣。龙虎山要出事,我去叫醒苍狼王子,你们先行收拢部队……”她说话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转向了岁无偿,“等等,你的意思是他曾经劝说你们留在海境?”

“是。他还告知如有不测,前往鱼龙穴。”这一次是冽风涛回答,他看向随云远的眼睛,语出笃定,“你是鳞族。”

随云远退后两步,拉开距离,面色冷得慑人,“他的话,不能再听了。”

岁无偿还想再问,却见随云远迅速转身消失。

但竞日孤鸣的进攻来得比她的反应更快。服过安神汤药刚刚睡下,又被即刻叫醒的苍越孤鸣尚有几分思绪迟缓。西苗联军防线,却已为铁军卫的先头部队快速撕开口子。而撼天阙所部署的四方援军,更是被围追堵截。沿途烽火烟台皆被破坏灭口,西苗联军首尾不能相顾,被铁军卫分割包围,一段段吃掉。

“这么大规模的部队,不可能是短时间化整为零,散兵进来。铁骕求衣,从一开始,就没选择我们!”叉猡和奉天一路护持苍越孤鸣突进,此时见到此景,不免恼恨道。

“撼天阙从来就不是铁军卫的选择,而我,也未成为铁军卫的选择。”苍越孤鸣道。

“王子。”

“放心。我没失志,我只是在思考如何应敌。现在该如何指挥部队抵抗。”

“那王子要如何做?”

“直接前往前线支援。铁军卫采用暗行兵法,人数不会太多。只要和亲卫集合,撼天阙没死,就算龙虎山被攻破,也大有可为。”

说话之间,冽风涛、岁无偿、司空知命三人也已赶来汇合。但也在此时,埋伏于四周之敌人,突然围上!

“你们应该先召集残兵,率兵前来,而不是孤身前来。你们太没作战经验。王族亲卫,简直是一群废物!”

危机之中,撼天阙一刀横来,扫荡四方。他明显经过苦战,鲜血浸透衣料,步伐亦显出伤重疲竭。

而竞日孤鸣的声音亦在此地响起。

“不能怪他们。王族亲卫各个高手,但只是武夫。你从没教过他们真正的战略。而你对待苍狼如此苛刻,自然无法得到信任,使得他们一旦危机只会想要回拢保护王子。倘若他们能信任你会舍命保护苍狼,那当然能安心收拢残兵。撼天阙,连战铁骕求衣、段神锋两大高手,你确实证明了自己是苗疆第一人。但是从始至终,你都是败于人心,败于自己孤僻狂傲的个性啊!”

“竞日孤鸣!”切齿之语如啼血破音,苍越孤鸣攥紧手中刀柄。

“既然阁下都大方指点了,若不照做一二,岂不是辜负你一番美意?”随云远的身后,正是一队苗疆女兵,打头的一个是鸮羽毛族现任族长羚罕,“虽有铁军卫开路,但你带进来的人也不会太多,怎样?现在回返,还来得及。”

“哈哈哈哈……”竞日孤鸣拊掌而笑,“仅数百鸮羽而已,孤王优势仍在。而孤王又怎会忘记你呢?想必赫蒙少使将军集合的部队已然在路上了吧。只可惜烽火烟台已毁,至于你借栽种曼陀罗所改变的水脉之中,埋设的无游丝——”

“——只会将赫蒙将军引向陷阱啊!”

随云远骤然瞪大双眼,脸色一白,如当头棒喝。是了,鳞族的参与不只是拦阻方面援军,更能改变无游丝的布置指向,使得赫蒙少使所集结的部队误入歧途,甚至是落入死地。她在发现鳞族参战的那一刻,就应当想到此处,却未能及时交代给赫蒙少使。

而战场之上,一处错漏,就足以害死许多人。

“其实,区区平冤,只是小事。”竞日孤鸣进一步劝诱道,“为夜族翻案,孤王一样可以答应你。铁军卫与你一贯相熟,何必兵戈相对?再者,如今可是有人向孤王力保你啊。”

随云远有一霎的失神,但只这片刻迟疑未答,已令司空知命高声叫嚷起来,“叛逆!都是叛逆!铁军卫是,你这贱人也是!”

“住口!”苍越孤鸣厉色喝止司空知命,他向随云远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双阖目凝神的眼,似台上泥塑木雕的神佛,无悲无喜,再不见那或慧黠,或柔婉的如水深瞳,一时竟觉得原本使人昏沉的药效,此时都变作了一阵针刺般涌上灵台。要她不必顾忌,先保全自身的字句,衔在舌下,却涩然难出。

撼天阙长刃上手,向王族亲卫傲然发令,“王族亲卫,护苍狼突围!我,断后!”

“撼天阙!”

“想做王,你这种个性,只会败亡!”

大军源源不断,撼天阙独战竞日孤鸣,王族亲卫集合数百鸮羽,护王储誓死突围,开启一场以寡击众的恶战。

东苗方面女暴君、茹琳、苏厉分割追击,将冽风涛和岁无偿逼入包围圈。

“茹琳,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卷入这场战争。早知道你,我便不该……唉……”冽风涛且战且退,与岁无偿互相背靠,已成退无可退。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咯。还剩你们两个。”女暴君故作掩唇大笑,“死罢!”

“错咯,是还有我们两个!”

“那就再算我一个。”话音未至,水雾先行,弥漫四周蒸腾的白汽之中,金文闪光明灭不定。

但随云远发动水阵欲得转移撤退之际,却横来一记水箭直射阵眼,彻底击碎整个阵盘。随云远立时受创,施法双手生机倒褪,肌肤龟裂干枯,鲜血飞溅!

“你们的目标应该是前往鱼龙穴咯。省下力气去追人罢。”

“哈,谢过师相。奴家先行一步咯,众人追!”

此时薄云笼月,筛过林萧翠郁疏影,正斜一束淡芒落在来人的眉上,却远不及其下悬着的一对灿金煜明,如日之照,如火之烈。

“欲星移!你骗了我们!勾结北竞王!”岁无偿怒目而视道。

“为了集合中苗之力共抗魔世,必须有所牺牲。我只是希望牺牲能降至最低。就当我做人失败,这一次,我不能让你们通过。”

“做人失败,那就做鬼吧!”

“可恶!我害了王子——”

随云远向前数步,目光交接一瞬,恰如当日,烈焰焚烧,开嗓之时,也如烟尘倒灌,喑哑凄涩,“岁无偿,冽风涛,去追苍狼王子。鲁家打造的兵器,不伤墨门弟子。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你……”就能是他的对手吗?

岁无偿的反问未能出口,而欲星移警告之意昭然。

“别这样,我不想这样做。”

“可以袖手吗?我只求,这一次。”

欲星移已阖眼轻叹,“这一次,我也请你袖手。抗魔大局,不可胡闹。”

随云远笑了笑,但那一目楚楚,却无半分欢意,“那就再杀我一次罢。”

但她本就不敌,现在又少了一半的无游丝,实力更逊一等。

“随云远,你留不住他的。”却是冽风涛先出声反对,“我与岁无偿两人在此,你速去追回王子。”

“但是……”

“你已经警告,我却未听,这才害了王子。别浪费时间了,快去!”冽风涛不及说完,便一把猛推随云远。

而另一边,伤重难支的苍越孤鸣与战至几乎力竭的撼天阙进入了鱼龙穴,却发现这其中仅有一壁封死的狭窄山壁,根本没有通路。

“死路!怎会是死路!”

“哈哈哈咳咳咳……”撼天阙以刀支撑身体不至于倒下,而泊泊鲜血却沿着刀锋不断流下,“看来咱们都被骗了。天下人都要与我为敌吗?现在他们要如愿了,如愿了咳咳咳咳咳……”

“你坐下来,我先扶你坐下来,先休息,你先休息。”苍越孤鸣话虽如此,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撼天阙此时已然是油尽灯枯。

“恨我吗?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洞穴内弥漫的血腥和潮味,洞口则传来东苗围攻的骚动。

“不,若没有你,没有你们一路扶助,我早就死了。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假使我能更有用一点,我能更强。不想死,我不想就这样死去,让竞日孤鸣得意!”

“王子。”

“谁!”撼天阙翻转刀刃上手,却是月荒凉从阴影之中走出。

“月荒凉,你什么时候来的?”苍越孤鸣道。

“月荒凉一直在王子身边。”

“你一直在,那你为什么不出手帮助?”

“我是影形,有影无形,存于无形。作为最后的王族亲卫,我与冽风涛他们不同,用途只有一个。”月荒凉一边说着,一边抽起苍狼的佩刀,仿照他的伤势,在自己的身上狠狠刺下,鲜血淋漓,“王子,月荒凉无悔。王族亲卫,无一悔。”

“住手!我不值得你这样做!我放你自由,你现在不是王族亲卫!快住手!”

在苍越孤鸣扑向月荒凉,强制阻止他之前,撼天阙一把薅住了他的后领,拖了回来。

“如果你能活,你还想要报仇吗?”

“我……”

“你是要活,还是要报仇!”撼天阙猛地站起,向苍狼逼问道。

“父王,王叔,所有的王族亲卫,擦哈雷,那么多的人都因我而死。我怎能不报仇,不报仇,我就没活下去的意义!”

撼天阙暴起一掌,打在苍越孤鸣头顶大穴之上,却是将自己的功力全部相传,“我曾允诺过你,要替你报仇。宝典武学,相生相克,异途同宗。你的根基不够,七天后你要废除我留给你的功力,否则虚空灭的内劲就会反噬你体内的星辰变。”随即将苍越孤鸣放置山壁机关之中。传功之后,紊乱冲击纠结的内劲本应使人寸步难行,分毫难动,但苍越孤鸣竟反手抓住了他充满鲜血的袍袖边沿。

“撼天阙,你不能死,不能死啊!”脱口而出的挽留,连自己也是同样的震惊。最后相依为命的两人,恨已难言,而恨之外却也难言。

“哈,”撼天阙哂笑一息,此时他血凝在睫,眼中已渐浑浊,视物模糊,抬手想要轻触苍越孤鸣的鬓发,却只摸到一片虚无,“苍狼啊,你为何不是我的儿子呢?”

“撼天阙!”

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之前,撼天阙摸索到了石壁的机关,壁门缓缓而落,但漆黑之中,一道倩影却越发明了。

“你与你的母后真像。但是要做王啊,心不能太软了,哼。”撼天阙居然也有一丝感到自己确实老了,像是一个讨人嫌的老头子般絮絮叨叨,“颢穷的眼光真是大不如前了。从哪里给你找来这样心狠又心机的女人。女人,还是温柔可人的好。”

“她并不是我——”

“你看上的那个丫头,不会是这种女人的对手。你要留她在身边,早晚是祸事。”

“……我没有思考这种事情的资格。”

“哼。你不用向我解释。我也没兴趣听……”撼天阙喃喃的低语渐渐消失下去,隔着石壁再难听清,直到最后一丝若有似无的尾声,似乎是——

“夙。”

随云远奔至鱼龙穴时,战斗已经结束多时,唯见一地血迹,从外面一路绵延到洞内。嗡鸣的蝇虫绕着飞舞,徒惹人心烦气躁。

鱼龙穴没有任何通道。

这是当然的。她预料到了这是欲星移的请君入瓮,但这时才恍然想起自己实无什么必要听从冽风涛指挥。铁军卫已有倾向,竞日孤鸣更是表明夜族之案的态度,魔祸迫在眉睫之时,牺牲苍越孤鸣,就如欲星移所说,是目前代价最小的选择。

但又一双如星之耀的澄澈温柔,似悬在她眼前。目之所及,洞内石壁几乎都为鲜血凝结覆盖,这其中,是否有——

她有些茫然地抚上某个血色手印,似乎要凭此鉴别,但是下一刻,耳边传来机关发动,壁门开启的声音。

躯体率先于神思暴动,她猛地向发声之处冲去,反射般地捞住险些迎面栽地的一颗头颅,那颅骨黏连血肉模糊,重重砸进她的胸口,一记闷痛,但终究是温热鲜活的,不是冰冷的尸体。

随云远轻轻缓过一口气。

“……撼天阙……死了……全都死了……死了那么多的人……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她动作一滞,十指攥拳,但又很快放开,恍若未闻,只顾轻轻梳理指下长发,慢慢分离血汗脏污板结缠绕,一下又一下,很有耐心,似是没有尽头。

“云远,云远……呜……”

如同藤曼绞缠死锁,勒迫得近于窒息,灼热颤抖的吐息喷洒在颈侧。随云远微皱眉心,颇生犹豫,但终未挣脱,只是温驯应声,“是,我在。”

苍越孤鸣冷静得很快。

“抱歉,答应过你的事情,我要食言了。”

“是我未能达成前言。先出去罢。”

复国既未能,交换的代价也无需兑现。

随云远随即站直身躯,苍越孤鸣还要说些什么,却是忘今焉拖负着那日所见的竹筏,缓缓而来。

“上苍庇佑,王子幸得免。老夫听闻消息,原本想着相识一场,若无旁人,便由老夫为王子收敛。”

“上苍果真有眼,岂到今日之局。”随云远冷冷盯着忘今焉,她的前襟和面上都蹭着血污,语语负气,面色不善,“只有庸人弱者,才会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因果报应。这世上,哪来的因果报应。”

忘今焉细思片刻,对苍越孤鸣问,“王子还是想要报仇吗?”

“夫子这是什么意思?那么多的人都已为我牺牲,我怎能不报仇!”

“若论智武,北竞王皆凌驾王子之上。如今苗疆一统,正是团结对抗魔世之机会,而王子处孤掌难鸣之势。其实,王子可以选择放手,归隐山林,隐姓埋名。”忘今焉进一步劝道。

“我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不是为了王权,而是为了……撼天阙、叉猡、奉天、月荒凉……那么多的人,放弃,我怎对得起他们!”

“空有坚韧不拔的意志,也换不到机会来临。”

“机会……对,我还有一个机会。”苍越孤鸣忽然拿出一副宫廷侍长的精妙易容,“这是月荒凉为我准备的。如果竞日孤鸣有一刻的松懈,那必是以为我已身亡,王权稳固的现在!”

“你还想再去一次国葬吗?”随云远垂首问道。

“不,国葬之上,戒备森严,百官齐聚,绝非动手之际。但为筹备国葬与抗魔调动,现在的王府戒备空虚。”

忘今焉听罢犹然反对,“但王子倘若无完备计划,仍然是枉费性命啊。”

随云远意味不明地笑出数声,那笑声似嗔似泣,又似悲凉。

“云远?”

“对竞日孤鸣来说,尚且有一名王族亲卫未曾抓获,他必然以虚而待此人自投罗网。但他手持苗疆王骨狼王爪,克制皇世经天宝典,虽你武学大有进境,也为之奈何。就算这样,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去吗?”她抬眼之间,恍惚看向苍越孤鸣,却又像是透过他看向记忆之中的某一个人。

忘今焉连忙跟上,“云姑娘此言在理。王子你要三思啊。”

“是,我要去。”

“是吗?”随云远阖目一息,再举目时敛正了神情,“那,我便祝阁下,武运昌隆。”

“姑娘?!你这不是坐视王子送死——”

“若他执意要选这条路,我也唯有尊重他的选择。”随云远冷然回答道。

苍越孤鸣闻言,向着两人抱拳躬身各自一礼,“云远,夫子,两位恩义若今生难报,苍狼必祈上天——”

“我必祈上天,来世决不相见!”随云远厉声打断苍越孤鸣,一字一句,竟似诅咒,“下一世,下下一世,永生永世,再不见君。”她说罢甩袖便走,不待其余二人反应,就已消失在洞穴入口。

而在北竞王府之内,鳞族师相欲星移来贺竞日孤鸣苗疆一统。

“师相客气咯。江山一统,也有赖师相之功。”竞日孤鸣端坐于王座之上,向丹陛之下的欲星移回应道。

“那苗王答应欲星移的承诺,是否也该遵照执行呢?”

“师相不用担心,孤王之承诺绝无变改。一旦苗疆国葬结束,孤王自会全面抗击魔世。现在,军长已返回驻守万里边城,何必担忧。不过师相来此,仅仅是提醒孤王践诺吗?”

“戮世摩罗受困黑水城,而黑水城此刻正受到魔军包围。”欲星移向竞日孤鸣传达了最新的战线消息。

戮世摩罗身有使攻击无效化的王骨魔之甲,而黑白郎君的绝招一气化九百曾破魔之甲的仿造赝品,或许对于真品也有杀伤效果。此时,黑白郎君正因原北竞王府女官,女暴君之妹姚金池的请求,居于王府养伤。那么,欲星移的来意,就十分明显了。

“来人,待师相去见黑白郎君。”北竞王朗声招来侍者。

“苗王是明白人。”

“这一局,不容有失。国葬结束之后,孤王也会前往边界。”

欲星移正待寒暄告辞,却又听见竞日孤鸣在其转身之后,故作的一声轻叹。

“可惜。”

“可惜什么?”欲星移闻声回转。

“师相所担保之人。”竞日孤鸣姿态故作,但也是一眼不错的刺探之意,“孤王之后也会继续派人找寻。”

然而欲星移的面上却是一派温文尔雅之笑,滴水不漏,“大战当前,些许小事,岂敢再劳苗王挂怀。既已饶得性命,便随她去罢。欲星移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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