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行拖拽着俏如来后领的玄狐,一路拎小鸡仔似的冲进室内,将人撒手到常欣的病榻之前。
“常欣,常欣,你要见俏如来,我给你带来了。你要快点好起来。”感灵而自生的魔世不摧铁,尚不能理解人族的死亡与脆弱是何物,玄狐理所当然又天真率直地要求,“你答应我要教会我感情,我还没有学会。所以你现在不能死。”
俏如来被玄狐推着靠近几步,但常欣刚要开口,血沫拥堵上来呛住气管。修儒连忙上手将她翻过朝下,一边拍背一边清理血水。
“可恶!都是我没将你顾好!”梦虬孙一拳击打在墙面,鲜血沿着指缝流出,“该死的地门恶徒,为什么当初没有干脆把那些混蛋都剁了算咯!”
“麦……麦伤害……自己。”
“常欣,拜托你,活下去啊!”
俏如来站在人群之中茫然而踟蹰,攥紧掌心之中的琉璃佛珠开口,“常欣姑娘……我是俏如来。”
这一声唤竟似有奇效,常欣勉强睁开眼皮,断断续续地应他,“俏如来……你……没事,真……好……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是常欣姑娘。”俏如来迟疑后回答,他俯身去迁就常欣伸手,却在触碰到指尖的前一刻,被人抢先一步愤然甩开。
“骗子!”尖利刺耳的指斥回荡房中,蕴姬毫不顾及俏如来猝不及防的踉跄栽倒,死命攥住常欣的肩头,“常欣,常欣,从地门回来的人不可能这么快恢复记忆,摆脱无我梵音的影响。你想要俏如来恢复,就要支持下去。”她极快地说着,顺势向下握住常欣的脉搏,转向泪眼抽噎的修儒,“织命针配合涎蓝,先将她的大出血控制住。”
“但常欣不是你,她没有武功根底。若非师相和锦烟霞一直灌输真气,她甚至不可能支持到现在。”修儒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悲切而沉痛,“血不循经,脏腑皆衰,即使止血也……唉……”
“常欣!”
“常欣啊!”
此起彼伏的呼喊之中,常欣竭力缓缓摇头,“大家……对……对不住……但是……俏如来……没事……就好……”
“哪里好!”蕴姬厉声喝道,“就算谁要道歉,也轮不到你来道歉!你——”她话说到一半,猛地卡住,眸光仿佛是被烈焰燎过,明火似的骤亮了一霎。
“这种表情,你在想什么?难道,你有办法!”梦虬孙立即抢声道。
晦暗不清的视线轻轻扫过梦虬孙的喉结,有一瞬游滞在饱满鼓出的颈侧血脉之上,便极快地转落到锦烟霞苍白失血的面上去。
天日昭昭,众目睽睽,神色自若之下,思考间只轻眨转动的眼珠,原本应当只是寻常的动作,却无端令他加剧了一种古怪的焦躁,像是刚刚拂过他喉间的,不是无质无感的目光,而是一支切实作怪起痒的羽毛。梦虬孙不自觉吞咽了一下,以摆脱这种离奇的怪诞之感。
蕴姬复又垂视着病榻之上的常欣,语气斟酌谨慎,一双利眸此时冷得慑人,“倘若你有无论什么代价,都要存活下去的决心的话,或许,可以一试。”
玄狐立即回应,“请你救救常欣,需要任何代价,我来偿还。”
锦烟霞也迫不及待地加入,“还有我!只要你能救常欣,我也是!”
“有办法就说!别卖关子!”梦虬孙不耐烦地催促道。
众人纷纷附和,充满希望地看过来,只有欲星移觑见她神色凝重,未曾出言。
蕴姬没有答,只一心盯着常欣开始失焦的眼睛,“作为魔物活下去的选择,你接受吗?”
“什么!魔物,这怎么可以!”雪山银燕震惊道,“常欣姑娘是人啊!人怎能变成魔!”
“修罗国度曾经使用魔气强行灌输人族的方式制造魔兵。”这轻轻巧巧的荡开一句,将雪山银燕结结实实噎得咽气,“所得半魔百不存一,虽比不上魔族实力,却也有魔族特征,再也无法回归人世生活,以此杜绝后患。但我今日并不是要声讨旧账,常欣的身体状况也无法直接承受魔气灌输,而是在大体方向上与此类似。龙脉强势,除了繁衍,还有一种情况是眷属化,以龙力龙血改造躯体。”
“什么!”
“你更要知情的是,这种改造不可逆转,并且不能保证成功。即便成功,也常有不明原因的心悸,剧痛和谵妄等症。最重要的是,你从此以后都不再会是人,而是成为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的存在。如果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那我们就试一试。锦烟霞与你本就存在感应,又是雌龙,转化率应当更高,过程中痛苦也会少一些。”
此言一出,场面立时混乱起来。锦烟霞与玄狐坚持要救,俏如来与欲星移中立,其他人则犹豫反对。
“如果我说……”常欣艰难地喘息着吐音,已经是进气多过于出气的情形,“我不愿意……是不是……太软弱了?”
“常欣!”
“完全不会。”无视于锦烟霞玄狐与的痛呼,蕴姬的声音冷静而克制,“魔战之时,有许多人宁愿以人族的形态自戕,也不愿成为半魔。成为不容于世的怪物,甚至可能终身受制,这种事情,没有人比你本人更痛苦。你只是选择了一条大多数人走的路。”她顿了片刻,取出一颗涎蓝递到常欣的唇边,“这个可以镇痛,至少,能让你走得轻松一点。”
然而常欣却只是穷尽最后一丝气力,虚浮地抓搭在她的手指边缘,“不……你……辛苦……”
“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到,没有辛苦。”
“……活下去……辛苦……你……更需要……”
“常欣!”
常欣之墓建在村外不远处,依山傍水,翠密连云。蕴姬在众人离去之后,仍然伫立原地不语不动。
“我有话问你!”梦虬孙裹挟雷霆而来,周身残存的剑意尤鸣,气势汹汹。
蕴姬略一点头示意,“那就走吧。”
“你不敢当着常欣的面说!”
“那你要当着常欣,也将我揍一顿吗?”就像是欲星移脸上挨的那一记一样。
“你!”梦虬孙气急,却也听从她的意思稍稍走远出一段才道,“臭墨鱼的打算你也知道!”
“是。”
“你为什么不揭穿他!他是凶手,你就是帮凶!”
“你现在也可以揭穿他。”蕴姬坦然以对,“玄狐和锦烟霞,一定会为常欣报仇。”然后将反攻地门的一切筹码,砸个稀巴烂。如果梦虬孙做得到,那么欲星移就不是挨打一耳光这么简单了。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冠冕堂皇,狗屁不通!靠阴谋算计,靠牺牲无辜!难道我们都是死人,倒要靠一个柔弱的小女孩来拯救九界!”洞庭韬光棍风突闪,却是急速掠过蕴姬耳侧,重重砸断她身后的树木枝桠,荡起木屑四溅尘土飞扬,“你怎么都不讲话!”
“你说得真对。我无话可说。”蕴姬抬目而视,望进对方涨红莹彻的怒眸,率真无匹的少年意气充斥其间,生机勃勃,如火之烈,如日之耀,几乎能灼伤己方阴冷枯寂的心底,“若是你打完了,那就请了。”
蕴姬面无表情地抬步就走,梦虬孙即刻叫住了她,洞庭韬光拦阻身前。
“等下!我还没有问完。”
“还有什么?”
“你对常欣所说,龙血的眷属化,是什么东西?”梦虬孙问道。
“为什么要问这种东西?常欣分明拒绝了,这没有意义了。”
“怎么是没有意义!”梦虬孙穷追不舍道,“回答我,龙血龙力,真的会制造出魔物吗?如果不是魔世蛟龙,而是鳞族之龙,也会有这种危险吗?”
蕴姬静静盯着他一会儿,复又叹气,“你不如直接问我,八纮稣浥从你身上取得的龙血,是不是拿去制造怪物了。”
“所以八爪真正做了这种事情?!”梦虬孙骇然而惊,竟吓得自己倒退两步,“你骗人!这不可能!”
“嗯,我骗人。八纮是无辜的。”蕴姬不置臧否地敷衍点头。
“麦敷衍我!”梦虬孙勃然大怒,“我不允许催生魔兵这种残忍的事情,更不许魔物在海境作乱!”
“龙子大人好大的官威。不许又怎样?抓八纮来打一顿吗?”蕴姬极淡地一抿笑,疏风过颊般轻忽卸去,顿声又平,“你多虑了。如果龙化是这样简单的事情,鳍鳞会还至于被定洋军压着打这么些年吗?我只是穷途末路,冒险一试。”
“但你说锦烟霞是雌龙,转化率会更高。如果没有试验,哪里来的转化率一说?”
“只一例成活而已。八纮早就放弃这个计划了。”
“一个也不成!”
蕴姬目光忽然沉定,而梦虬孙目光如灼分毫不退,她半晌之后认命似的重重一叹,“把手给我。”
“你做啥?”梦虬孙警惕收爪。
“不是你要问的吗?这样解释最快。”
梦虬孙半信半疑地向她伸出右手,蕴姬柔软微凉的指尖贴上发烫的掌心,霎时触电似的惊得龙爪一缩,就要松手。蕴姬反手将人紧紧握住,一时间搞得他是抓也不是,放也不是地僵在那里。
蕴姬的肤温低得吓人,寒冰与熔岩般的相触却犹如信息流动。这是难以言明的微妙感知,残存在蕴姬心底的悲伤和哀痛,丝缕不绝地经由某种冥冥的媒介滑流进梦虬孙的感受之中,反之,梦虬孙的局促与震惊也毫无疑义地影响到蕴姬的心境。
“看到鬼!这是啥!”终于回过神的梦虬孙烫手山芋似的甩开蕴姬,一双龙眼瞪得像是龙眼(桂圆)。
蕴姬自若收手,面上并无任何着恼,依旧是那副安然淡漠的模样,“这就是眷属化的效果。”
“你真的!我,我都不知道!什么眷属化,什么时候,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梦虬孙骇得连连后退,话都险些说不囫囵。
“八紘抽你那么多血,你都没在问他作甚么用处的吗?”
“八爪说用来救人!”
“就结果来说,也不算骗你。”蕴姬叹了一息道,“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是个强抢民女的恶霸似的。理论上,龙脉应当可以控制感应的方向。所谓无意向感应,是一种龙力逸散的结果。虬龙潜能觉醒越多,对龙力的控制越强,龙力逸散就会越少。”
“这真正是看到鬼!”梦虬孙暗骂了好几句八爪才继续说,“但,你最终也会变成虬龙吗?”
他话说出口又略生悔意,因这似乎有嫌弃对方的意思,但不等他思考更多,却是蕴姬摇头道,“不清楚,至今无法确定龙化停止的原因。不过失败的例子,要么是与自身血脉冲突,爆体而亡;要么是承受不住龙化吞噬意识,堕至疯癫。而我身上的龙化太过轻微,徒有感知,根本不能使用。想要夺天之功,以人力窃取龙脉威能,大概还是太勉强了。”
“所以他为什么要做这么残酷的试验!”
“八纮试图找寻一种强化力量,以对抗鲲帝血脉的办法。至于试验者,都是本就伤重不治,无非赌一把罢了。”
“所以你当年也是?”
“是。”
“看到鬼!”
中苗边界,华凤谷绝壁高台之上,云海如瀑,罡风劲吹。珠翠琳琅的凰后迎风而立,安之若素,染就血红丹蔻的指尖,颇为节律地轻轻敲击铳管,近乎谱就小曲。
“善后之事,都处理完了?”
“事情,老三做过了。”铁骕求衣抱臂而来,让出身后欲星移的所在。
但闻宏大气流急旋冰凝,如剑霜寒,欲星移怒色未消,森然寒汽裹挟周身,刃风如织,“确实做得,过了。老五!”
“道域两大高手加入,的确增添胜算。可这与玄狐之局,无甚冲突。俏如来,这就捞出来了。”凰后故作惊讶,轻掩朱唇,媚波流转之间,暗藏杀机,“咱们可是不择手段的九算。老三,你该不会到了现在,才想起来要做个好人。那可真正是……”她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一息才道——
“——辜负了从前的牺牲者啊。”
“嗯?”铁骕求衣闻言静息片刻,眉头微攒即分,低沉雄浑之声莫测难辨,“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老三,你太大意了。”
“蕴姬?!”欲星移猛地转身,正对视上氤氲风暴之中的眼睛。
“不能全怪老三。毕竟,小王姬可跟了他十年,太过了解咯。”凰后装模作样地假扮解围,语调夸张九转十八弯,“这手暗行藏匿之法,也的确漂亮。”
“是你放出了那两个杀人魔。”蕴姬一眼不眨地盯着凰后秾艳明丽的面容。
欲星移当即侧挡在她身前,同时呵斥,“放肆!还不立刻回去,这不是你胡闹的所在!”
凰后西子捧心一般,作势捂捂心口,“明明大家一起有份。小王姬却只归咎我一人,实在是令人伤心。不过——”
她话锋陡然一转,迅疾起手翻过裂羽铳准星,枪口直逼蕴姬额心中央,“我可不是怜香惜玉的风流贵胄!”
“穆凰娇!”欲星移厉喝一声,沧海珍珑乍然锋出,寒光凛凛。
“二对一。”铁骕求衣亦提醒道,“老五,你真有胜算?”
“唉。”凰后扮戏似的假作哀叹,收起威势,“开个玩笑。老三也就算了。老二,你这是哪出?是怕苗王怪罪,还是你那小情儿不依?”
“先顾好阁下自己罢。”蕴姬冷声道。凰后顺着她的目光落点看向铳身,秘铁所铸的扳机之处,不知何时锈蚀殆尽,齑粉掉落,沾污丹蔻颜色。
眸中轻佻之色稍退,凰后转出一丝兴味的嗤笑,“听闻海境皇族有操纵水汽之能。你更在这水汽之中掺入剧毒,神鬼难察。但你怎知,我只有这一支裂羽铳?”
“所以,你随身带了两支吗?”蕴姬沉着反问。
“唉,果然是个恐吓吗?”
“老五,”欲星移出声夺回这场对话的方向,“计划到了这一步,不允许再有多余的变数。”
“那灭却之阵,就交给老三。雁王之战,有赖老二咯。”凰后径自笑了一阵,再次看向蕴姬的方向,“好了好了,别这样看我。我不做事,就是最大的做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