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姬接连问了好几个边军鳞兵,又四下找了好几圈,才在一处水草窝里寻出倒地大睡的梦虬孙。
乱蓬蓬打卷的蓝色脑壳,缠绕不清得像是一大团海藻,漂浮在杂乱不堪的海床上起起伏伏,大半身体紧紧蜷缩成实心球体一般,整个人在睡梦之中牙关紧咬,肌肉虬结,浑身紧绷得如临大敌。
她疑心虬龙是因近来压力太大,生了噩梦,正要伸手去抚他皱紧的眉心,却冷不防对方的一个扑咬,手背之上赫然鲜血淋漓的一排牙印!
尖利惨叫将昏沉的迷思惊醒,梦虬孙无意识砸巴了一下嘴里的甜腥气,舌尖自行其是地刮过齿缝的滋味,吞咽下去,意犹未尽。连接现实与梦境那冰冷漆黑的海潮退却,其间的惊涛巨浪奔向远方,坠入无尽深渊之中。周遭的光声音色涌入感知,竖瞳之中的视线渐渐清晰,凝实成像,是蕴姬紧握着另一只发颤的手腕,血肉翻出深几见骨的咬伤齿痕。瞳孔骤缩,如当头一棒,乍然跳起,正要一个冲上前去却被人狠狠瞪了一眼,立时打蔫似的僵在原处,只抻着脑袋想瞧个分明,小心翼翼。
“很抱歉!我、你……疼,厉害吗?”
“你说呢!”蕴姬没甚好气地蹙眉瞥他,却又在对方惴惴神色之下缓了声气,“梦见什么了?你是野、咳、饿死鬼投胎啊?”
梦虬孙接过药粉与绷带,基本的创伤处理对于这个从小到处干仗的受伤专业户来说,轻车熟路。
混血事实暴露使得整个鲛人一脉的态度陡变,孩童尚不能理解门阀血脉的利害含义与那些复杂诡谲的背后博弈,只知道从前和善温敦的亲旧故交一夜之间就翻脸做鬼。那些原本因他健壮豪爽而围绕在身边的同龄人,后来更以结伴欺凌这个傻大个为乐。被赶出父族之后,在宝躯驻地短暂地寄宿过一段时期,可也终究呆不下去。在被捡回鳍鳞会之前,他流离失所,四处辗转,打过短工,被人克扣工钱,饿过肚子,甚至与街上的野狗争过食。
实际上,那时候小龙崽的卖相还真不比流浪犬好到哪里去。
破衣烂衫,卷毛板结,气味不佳,状况可疑,全身上下除了眼睛是干净的,再没有不黑黢黢的地方。
紊劫刀只手拎着这家伙的后脖颈就往屋里跨,活像是庄户人家刚薅回来一只还在对人呲牙的狗崽子,然后不由分说地给人晾地上,一大嗓门地叫起来,“宗酋啊!宗酋!”
“嘘——刀叔小声点。”蕴姬听到连忙走出,向着紊劫刀作势噤声,“昨个熬了一整晚,这才喝了安神汤睡下。”视线下移注意到紊劫刀手上不安分的,拼命拳打脚踢想挣脱的小泥球一只,压着声音半是调侃,“这哪里来的小流浪狗?”
“呸!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炸毛龙崽这下顾不上紊劫刀的控制,张牙舞爪地就要直接扑上去撕咬她。
可蕴姬并不怕他,歪了歪头表示认可,“讲得很对,他们都不是人。”
没见过这种套路的梦虬孙当场震撼。
这个空挡里,紊劫刀已轻松把人拖了回来教训,“嘿,小子!野狗才咬人呢!你不想挨这个骂,就先学会闭上嘴!”
梦虬孙更生气了,扭头张嘴就要咬紊劫刀的手臂,小孩子打架就是这样的连牙带指甲。可紊劫刀躲也没躲地让他啃了一口,然后抓起卷毛的头壳一把子按在肩上。梦虬孙双脚悬空,四处踢打,攥拳砸在紊劫刀身上,使劲捶他。可后者只哈哈大笑,看上去既不生气,也不吃痛。
紊劫刀好似猎人捞着一副战利品在背上,任其反抗挣扎,还顾得上与蕴姬讲话,“瞧瞧多标致的丫头,就是太瘦,还得多吃点。”
八纮酥浥顶着一对乌青眼圈,从后堂走出,把帘子摔得哗啦作响。他那时的失眠症状已在恶化,每晚都须得依赖药物入睡,好不容易眯住个把时辰,又叫外间给絮叨醒了,自是没什么好声气。
“讲得这么得意,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女儿。”
紊劫刀不理他那套,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那敢情好。”
“做梦罢,你连老婆还没有。”八纮酥浥说着斜瞟了梦虬孙一眼,又跟上一句,“倒是捡孩子上瘾。”
紊劫刀把梦虬孙放下,抓着双肩立在他的身前,努力向八纮酥浥推销,“你前些天不是说缺个苦力?小云当然灵巧,可到底是个女娃子。我看这卷毛仔有一把子力气的。”一边说着一边强调般的重重拍了拍梦虬孙的肩头,以示健壮,结果差点把人打出溜下去,赶忙双手一抄咯吱窝,将龙崽崽捞起来立正。
紊劫刀的大手牢牢攥过裸漏在外的大臂,松开之后却留下印记清晰的两道凹陷深痕。这是长期饥饿所致的浮肿症状。
八纮酥浥细瞧了片刻,故意反话说,“人不见得愿意来。”
“我就是不——”
“哎呀,”紊劫刀装作无意地打断梦虬孙的拒绝,继续对八纮酥浥劝进,“现在这年景,能吃饱饭,咋个不愿意来?知道你是见过大市面的人,可也别太挑了。这回听伯父的,这孩子准没错!”
在上代宗酋病逝,八纮酥浥仓促接手鳍鳞会之后,紊劫刀甚少提及当年,更不曾摆出鳍鳞会元老的架子。可当他以父辈结义兄弟自称之时,就是说明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紊劫刀说八纮酥浥需要一个卖气力的,这话不完全对。
鳍鳞会的前身,本是皇城京郊的工匠互助组织,后而演变为居中调停的势力帮派。老宗酋并没有子承父业的意思,反而辗转托人走门路花了重金,想在皇城里给独子谋一份体面差事。谁知道八纮酥浥没干几年就愣是辞了差事不要,反倒是跑回来重操旧业。
鳍鳞会里不服的人很多,与其说需要个苦力,倒不如说需要个护卫。
重点是,人得可靠。
见八纮酥浥揣着手老神在在地不应声,紊劫刀紧着向蕴姬挤眉弄眼,拼命使眼色。
蕴姬心知八纮酥浥根本没有反对的意思,不过是拿乔似的逗乐子,或者说更像是一种特殊而隐秘的亲昵态度。
“这要不先洗刷一下,吃点东西再带来看看?”
对面听到蕴姬说吃东西的瞬间眼睛锃亮放光,可紧接着听她扑哧一声,立即恼怒似的把脸一撇,眸光却又期期艾艾地犹疑回来,大有为难之意。
很快就知道这为难之色的缘由。
返祖龙脉在赋予了梦虬孙猿臂健力的同时,也附带了一个远超常规的巨大食量。他的力气比旁人大得多,吃的也比旁人多得多。
在八纮酥浥交代的活计之外,他还打着多份短工,下矿、打铁、种田甚至是搬运饿殍尸体,凡是能给口饭吃的都愿意干,但是他又往往怜贫惜弱,不是把好工钱的活计让给别人,就是在回驻地的一路上,将好不容易挣来的口粮又散给了街上的乞儿大半——
最后仍旧揣着瘪瘪的、叽里咕噜的空肚子回来。
紊劫刀便时常偷偷贴补给他。
这自然难逃蕴姬的眼睛。次数多了,拌嘴吵闹起来,总得紊劫刀强行将人拉开冷静冷静。
“刀叔就偏他罢。”
“这话咋讲的?”紊劫刀俩手叉腰,瞪着她理直气壮,“哪一回不是你把人气得够够?打又不能打,吵又吵不过,气得卷毛仔背后偷偷掉豆子,你不知道?”
蕴姬将眼风撇去一边,就不作声。
梦虬孙的泪窝浅得见底,情绪一旦激动起来就连哭带嚷的上不来话,他自己其实不喜欢,觉得不够男子汉气概,可也管不住这个。蕴姬则极少哭,流泪也是静悄悄的淌,一点不耽误她的话刀子又快又利,专挑软肋处剜心刺骨。
因此这两方吵架的结果,显而易见。
蕴姬余怒未消,只把紊劫刀塞来的小糖藻重新退回去,“这段时间粮市飞涨,一天一个价。麦去换这些东西。又是贴补别人,又是买糖藻,这么下去,刀叔会坐吃山空的。”
紊劫刀嘿笑了一声,满不在乎地一把扔进她怀里,又上手摸摸发髻,“丫头乖巧,知道疼人。可大人的事情,做娃儿的不要烦。你刀叔有法子。”他说着贴近了蕴姬发红的眼睛去瞧,“我早就说不让你做那劳什子的账房先生,看看,这眼睛都熬红了。你是女儿家,可不成学宗酋那样,成宿成宿的熬。”
“会众识文断字的不多,我也不过是抄抄写写,打个算盘,帮衬一点。再说,我不想吃闲饭……”
紊劫刀听了把眼一瞪,“又是哪个没种的瞎扯淡!圭老头那帮子碎舌头是不是?爷们挣嚼谷天经地义……”
这边正说着,蕴姬的余光瞟到梦虬孙抻头缩脑,小心翼翼地遮掩着什么从堂前溜过。她倏然喝道,“什么人?给我站住!”
梦虬孙猛地绷直了身躯,故作逞凶地怒目圆睁,气势分毫不让,恶狠狠地回应,“是我。干嘛!”
可有一只瘦弱干瘪的小手死死从后攥紧他的衣缘。这个被梦虬孙偷带进来的小孩子,显然是被蕴姬的喝令骇到了。蕴姬上前一步,那孩子就拼命扯着梦虬孙向后退去。
“外面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了。如今竟还私下偷带人进议事堂,谁给你的权力?”
“权力?难道鳍鳞会还要这些穷讲究。变相的阶级之分!”梦虬孙像是被这个词语点着了的炮仗筒子,也顾不及紊劫刀还在眼前,就是一通火力输出,“八爪没在会中,就论上你充大块的了?”
“嘿!怎么说活的?”紊劫刀拍了一把梦虬孙,打着圆场,“宗酋在会中已经设立济慈堂专门收纳孤儿。而且这么小的孩子,给你你也不会带。”
梦虬孙振振有词,“他就是从济慈堂里捞出来的!我正要找八爪讲这件事呢!”
“你是说济慈堂中有人欺凌?”蕴姬转念想起梦虬孙的一贯行事,不免微皱了眉心,颇觉头痛,“你该不会将圭屠堂主给打了一顿吧?”
圭屠是鳍鳞会圭老的义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在会中一向颇有人望,曾是八纮酥浥的主要反对者。济慈堂明面上是新设立了一个堂主之位,私下里有不少人暗骂八纮酥浥是打发他去当老妈子看孩子,明升暗贬。
八紘等人与圭老的关系本就微妙,无风还要起三尺浪。
“我没有!打他有什么用!”梦虬孙愤然道。
“哦,难得的。”蕴姬闻言松了口气,“既然不是堂主的渎职,你越级来做什么?”
“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梦虬孙完全没有领会蕴姬咬重音的越级两字,“反正这孩子,我不会交给济慈堂。”
“三王生乱至今,各地混战,流民四起。会中也不乏别有用心之辈。你不能把不知底细的人随便带进来。”蕴姬目光警惕,投转他身后畏畏缩缩的小豆丁,充满审视。
“呸!你自己个儿心黑,看谁都像贼人。昔苍白才多大,你也讲得出嘴!”
“嘿,你个卷毛仔——”
“你心善,”蕴姬怒极反笑,打断紊劫刀的话,迎上梦虬孙不退让的眼神,语出讥讽,“你要做大英雄,却让旁人替你挨饿。慷他人之慨,你心可善得够够的。”
“横竖从我那份里支就是了!不劳你操烦!”梦虬孙强硬回答。
“最后谁兜底,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
眼看局势升级,愈发不可收拾,八紘稣浥的声音如定乾坤。
“在吵什么。”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却是陈述语气。
针锋相对的两人忽然一致撇头哑声。
紊劫刀于是道,“娃娃拌嘴,闹着玩罢。没啥事。倒是你那里,矿坑塌陷的事情都安顿好了罢。”
八纮酥浥垂眸抚了一下肩上的麻衣,“法事已毕,遇难家属都赈济了。”他看了一眼紧抱着虬龙不撒手的小豆丁,从门口走近梦虬孙身前,“给我一个理由。”
梦虬孙犹豫了。
八纮酥浥很有耐心地等待他,毋宁说沉默中流逝着的时间慢慢形成一种无声的压力。
蕴姬第一个不耐烦起来,眉眼间不加掩饰的不屑一顾似乎刺激到了梦虬孙。后者咬了咬牙,终于吐口。
“……是宝躯和波臣混血。”
在以门阀血脉治世的太虚海境,混血无法被纳入任一阶级族群,就被视作最低等的贱民,地位在波臣之下,是为所有族脉所摒弃排斥的存在。这一点,即使是在信奉守望互助的鳍鳞会里,也不能免俗。
“呔!真是造孽。那些杀千刀的混蛋,怎么还不去死。”紊劫刀恨恨骂了一句。
惩处严厉的异脉禁婚策,只是人为的一道禁令,或者说鲲帝特权的象征之一,所谓真正的血脉隔离并不存在。而在相当一部分的海境贵族眼中,波臣族群不过是会说话的工具,玩完即弃的耗材。玩物和玩物的产物,当然是不喜欢了就扔掉。严格的经济依附和人格依附之下,就算是打杀了,也不过管教家事而已。
鳍鳞会中也曾收留过这类孩子。紊劫刀便想当然以为昔苍白也应属此列。
八纮酥浥闭目一息,再睁开又是那般高深莫测的神情,转向了稍有动容而气势解消的蕴姬,“那你呢?”
“我怎么?”
“我以为,你并不是无缘故迁怒的人。还是说,我的想法有误?”
蕴姬白了他一眼,将一沓细账递到眼前。
“矿监调任了。去岁的上贡都打了水漂。新来的那个不仅加了火耗的量,还以旧矿缺少官府许可文书为由,要过去十年冰火石产量的两成折粮作为罚金……”
“放它的狗屁!”紊劫刀不等蕴姬说完就勃然大怒,刀柄摔在书案上拍得震天响,“老坑采了十几年,现在一抹嘴说没许可,好啊,把以前吃的都给老子吐回来!缺什么屮蛋的文书,还不是由着那帮狗官放屁!之前要不是他们硬逼着采老坑,咋个会死那么些人?现在不得不填了,就想起狮子大张口,也不怕崩了自己个儿的牙!横竖要是活不下去,就跟他们拼了!”
八纮酥浥皱眉制止道,“叔父,你先让她讲完。”旋即又问蕴姬,“算上所有矿石和器具折价,再抵了老宅,这样缺口还有多少?”
蕴姬还没答话,紊劫刀立刻跳了起来,“那怎么成!新坑也才刚刚起工,到底储量怎么样,谁也没有底。又眼瞅着年关了。都叫他们搜刮走了,矿户们怎么办?无论如何,今年不能再饿死人了!”
“叔、父。”八纮酥浥这一回的语气不善。
“行行行,我闭嘴。小云,你接着说。”
蕴姬却道,“问题是没有缺口。我昨天统算了一遍,拿出矿难赈济之后,竟然将将足够。”
八纮酥浥眉蕴冷意,梦虬孙也咂摸出其中蹊跷。
“看到鬼!天下哪有这样的巧合?除非是有人报信。”
“难道是那帮圭(龟)孙子——”
“他们什么时候要这笔钱粮?”八纮酥浥果断问道。
“还有两日。我测算了一下,如果裁撤掉济慈堂,解散新附收拢的流民的话,应该能够渡过一关。”
八纮酥浥闻言笑了一下,笑意丝毫不抵眼底寒芒如刃,“这应该就是真正的目的罢。放弃无差别救济贫民,还何以讲‘积善道,致太平’?他们想让鳍鳞会沦为官府压榨民众的打手走狗。”
“也许只是想拉你下来,换人上去做老大。”蕴姬驳道,“我原本就不赞成你的革新口号。‘积善道,致太平’,何等的野心昭彰。也就亏得上一任矿监是捐出来的,只贪钱,别的一概不管。太平让你致了,那官府是吃闲饭的。”
“看到鬼!就那群酒囊饭袋,真吃闲饭不搜刮,说不定老百姓倒是好过不少!”
蕴姬一瞥别开梦虬孙的目光,“我不跟你争这个。”
八纮酥浥泽留心到另外的方面,“上一任矿监是捐的。那现在这个?”
“整个衙门的人手都撤换了。规矩很严,给银钱也打探不出来太多。只听说是膏粱子弟,门荫入仕。”
“膏粱的意思,是鲛人出身吗?”八纮酥浥观得蕴姬点头称是之后,犹有疑惑,“你怀疑其中有诈?”
“不。根据接触他的部从的情报来看,种种规格待遇符合鲛人一脉的成例和习惯。我只是觉得奇怪,一个鲛人,为什么初入仕途,会选择边县矿监这种浊官?”
梦虬孙气呼呼道,“一来就张口要十年的罚金。还能为什么?为了捞钱呗!”
“朝廷九品上至六品的官吏是以敕牒委任,不仅要获得朝中三位四品以上官员的保荐,还须得丞相押字铨选,所以向来由鲛人一脉把持。肃政台的清要中枢之职是首选。矿监官品虽不低,却基本都是宝躯胥吏出职补官。对于鲛人一脉来说,登仕浊官是会为人耻笑,更会影响年历考评。非不得已,实难想象。”
蕴姬倒豆子似的一通解释完,场面有一瞬间的静止。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众人。
梦虬孙身形先动,眼中明光褪去愕然,而渐生怀疑,方要开口,“你……”
却忽闻一阵响亮的咕噜声。只见昔苍白不知何时已经放开梦虬孙蹲下,两只小手使劲捂着自己的肚子,掩耳盗铃。
气氛为之一松。
八纮酥浥的眸底也显了一丝笑影,“叔父带孩子先去吃点东西。支我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