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首府总港市,松林十五区,非人类物种关怀中心。
林行简坐在实验室手术台的边沿。
他的左眼在之前两次行动中连续报错,闹出不少麻烦,需要重新拆开做检修。
“哎,早该给你检查了,谁知道这周上面领导突然下来巡检,还非要参观监狱。一群老头磨磨蹭蹭,参观完又端个茶杯开大会宣贯精神,从早赖到晚。要不是为了那点经费,我才懒得伺候他们。我的宝贝,你受苦了。”
说话的是手术台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人。男人话多,形象看上去却过分简素:黑色短发,黑色半框眼镜,白大褂,白大褂下露出的一截黑西裤和黑皮鞋,没了。
像个黑白色块摞出来的人。
男人叫沈越,非人类物种关怀中心临时负责人,兼首席科学家。早年做过医生,是联邦一等一的外科一把刀,跟死神拔河几百次鲜有败绩,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做了,躲来关怀中心做科研。
关怀中心不是肥差,经费大部分都用来加固纵深地下几百米的“监狱”,科研预算一年到头叮当响,
“还全让我假公济私花在你头上。哪天上面真下旨查账,咱俩手拉手吃牢饭。”
沈越一边吐槽,一边给自己戴上防静电的薄膜手套,右手两根手指摁上林行简左侧太阳穴,熟练地一推,那块肉眼观察与普通人无异的皮肤就像机械外壳一样向侧面划移了几毫米,露出束成一股的神经纤维丝。
神经纤维丝终端深入颅腔,隐约能看到最里面镶嵌一个淡绿色的透明丝管,那是维持左眼视觉成像功能正常运行的蓄电池。
此时蓄电池中的生物质已经基本耗尽,新电池就在旁边的试验台上,用生物薄膜包裹,恒体温保存,泛着浅淡的黄绿色荧光。
不过沈越倒是不急着给林行简以旧换新,他从工作台上拿起一根银色的超精密探针,一根一根拨弄纤维丝,以排查之前两次故障的原因。
“啧,怪不得要报错”,沈越看着纤维丝上凝固的血迹,叹口气,“你脑袋是不是前一阵受过伤?”
“没有。”
“小林同志啊,不是生命垂危脑瓜子砸稀烂那种才叫受伤。你这是内出血,淤血渗得到处都是,纤维丝都腐蚀了。前段时间,你的头有没有被人打过,或者撞到过什么地方?”
“……可能有吧。”
“具体什么原因?”
“不知道。”
“诶你这个人,这怎么能不知道呢?你的受伤原因关系到我给你做硬件升级的时候,技术重点是放在颅腔加固还是纤维丝韧度提升……”
“上周一抓的犯人力气特别大,拔起路边的路灯砸了我一下。周三的犯人身体能变成岩石,拿拳头砸了我几下。周五的犯人能隔空移物,拆了马路上所有车的刹车片撞我,我在挡风玻璃上滚了几圈,我不确定具体是哪个原因。”
“……”
“所以你是要给我加固颅腔还是提升韧度?”
“我实验经费有限,你下次出任务,记得戴个铁头盔。”
沈越说完,转身到旁边的实验台上,调出林行简的生物数据,开启3D打印——半小时之后,用于替换的新纤维就能被生产出来。
趁着这段空档,沈越把探针换成一根极尖细的清洁喷枪,一点一点冲干净林行简左眼结构里那些弯弯绕绕沟沟壑壑里的污血。
“纤维重建得花点时间,你今天没什么事情吧?”
“今天轮休。”
“我听说……”沈越试探着开口。一边问,一边仔细观察林行简脸上的表情,“你下一个任务,是跟他一起?”
林行简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语气干巴巴的,说,“是。”
“你见过他了吗?”
“上周在部里见了一面,他不认得我。”
“讲话了吗?”
“讲了,我请他喝咖啡。他说有事忙,跟着出任务去了,咖啡没有动。”
这回不再干巴巴了,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不悦。能让被路灯砸被石头揍都轻描淡写的人不爽成这样,可见是真生气。
沈越听见,换一副开玩笑的口吻,“怎么,看不得他跟别人一起出任务?我听说你可是特意提申请,专门把他调来做你的监督员。这’婚‘都离一年了,他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你怎么占有欲还这么强呢?”
“不然怎么办?他现在的工作就是监视我们这些外勤特工出任务,不监视我,就得监视别人。我那些同事恨死他了,真要一起出任务,他走路掉进下水道,都没人乐意捞,说不定还顺手伪造个溺亡现场。”
“你捞?”
“当然要捞的。”
“也是,我还不知道你吗。”沈越提起嘴角笑笑,“只要是能捞他,下水道你也跳,火坑你也跳,工作可以不要,连眼睛都能废掉一只……我就想知道,你看见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你是谁的样子,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不值得?”
这个问题,沈越问得轻描淡写,林行简沉默得习以为常,如果不是实验室的警报突然响起,话题大概几秒钟后就会被丝滑转移。
一级警报。
林行简手边的通讯器紧跟着滴滴作响,点开接通,实习生周莫在屏幕那头一脸焦灼,
“林长官!一级警报!未登记异变株,伤亡已经超十了!”
“事故坐标、现场简报发过来,我在……”
“我知道,您在关怀中心!真理部的原督查已经出发去接您了,我看一下……三分钟后到。”
“喔唷,原督查”,沈越用舌头尖品味一下这三个字,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微笑,“这么快就又要见面了?希望他别掉下水道。”
林行简无语,本想赠送沈越一个白眼,奈何自己的一只眼睛还在人家沈医生的掌握之中,只好乖乖坐着,等对方清理干净最后两组纤维丝,扣上外盖,再贴心附赠医嘱,
“淤血清干净了,不会再报错,等你有空,我再给你换硬件。”
“好,谢谢。”
“跟我客气啊?那麻烦出门右转缴一下费。”
林行简没接话,抬腿从手术台上下来,一双眼睛垂着,嘴角带一点笑。
今天周五,他轮休,如果没有突发任务,晚上原本打算去酒吧,所以没穿作训服,身上是套很简单的黑色休闲西装。
西装里面,贴身一件衬衣,亚麻料子软软的,不笔挺,深紫色,斑斑驳驳错落一些灰金色纹饰。他皮肤本来就白,一截颈子从衣领里露出来,被衬得越发缺乏血色。
皮质枪套穿在衬衣外面,两个枪匣,只塞了一把枪,STK775,十二发满弹。不多,但对他今晚的活动来说够用了。
沈越收拾好实验台上的工具,转过来的时候,林行简刚穿好外套要出门。
这几年沈越见惯了后者穿着作训服来去匆匆,满脸满身炮灰血污的样子,陡然看见这么精致清正的,一时有点意外,倒让他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
十四年前,大一入学,沈越走进总港大学的宿舍,正碰上林行简从阳台走进来:
人很白,瘦高,有些长的黑头发,不知道在哪儿沾了水,湿漉漉垂下几绺。宿舍里灯光昏暗,最亮的光源是阳台外的圆月,月光冷淡,衬得人也阴沉。
林行简这张脸,不熟识的人第一次见,总当他是混血,要仔细看才知道不是,是很纯粹的东方长相。
骨相走势平和,没有过分深陷的眼窝或是过于突出的眉弓,眼尾纤长柔驯,像一尾鱼,瞳仁呈琥珀色,鼻梁挺拔,嘴唇薄削。
只看脸不说话,很容易让人产生斯文驯静的错觉。
但只要交往一次,就立刻能从他那副清正收敛的面目下,觉察出一股薄刃似的锋利来。
“怎么了?你盯着我。”林行简临出门前开口问。
沈越干笑两声,嘱咐道,“甩甩头。”
“甩头干什么?”
“刚才开盖的时候,看见你脑浆不是太均匀。晃匀再出门。”
林行简:……
林行简走到关怀中心门口,秩序安全部的作战车疾驰而来,三分钟,掐得刚好。
车子停稳,车门自动打开,新晋上任的“原督查”坐在后排靠里的位置,看到林行简上车,点点头作为问候——
不仅没像以前那样贴上来给他一个见面吻,甚至人还往另一边车门挪了挪。
十几年的老夫老妻,现在生疏得仿佛是在滴滴上拼的车。林行简莫名有点恼火,挑挑眉毛,没说话,拿起车上的平板就开始浏览现场简报。
事故发生在在新山区的金翼商业街,距关怀中心六十公里,作战车自动驾驶,需要二十分钟。
就让这二十分钟在沉默和尴尬中流失殆尽吧。
林行简想。
他现在看到这个疏远又客套的原江云……哦,不对,失忆之后还改名了,人家现在叫原溯。
他现在看到这个原溯就来气。
没想到车刚开出几百米,那人更疏远更客套更让人来气地朝他伸出右手, “我们还没有见过。”
是要自我介绍的意思。
“咖啡喂狗了?”林行简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原溯不知道是没听清、不理解,还是不敢相信新同事一上来就骂人。平静的脸上,眉头蹙起一点点。
只一点点,林行简立刻就捕捉到,他对原江……原溯这个小小的表情再熟悉不过了,那是藏在良好社交礼仪之下细微的厌倦。
这人现在肯定觉得自己是个难搞又坏脾气的新同事。林行简没话讲,吞掉喉咙里一点莫名其妙的艰涩,冲着对面的男人伸出右手,
“秩序安全部,林行简。”
“真理部,原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