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最先看到的是血。
血顺着构成手术台的藤蔓流出来。
那些藤蔓的尖端，如同疏松海绵构造的触手。血从甘清远身体里流出来，被藤蔓尽数吸收，然后沿着地面上管道一样的植物通路，向柳树林外缓缓流去。
下一秒。
一声瘆人的脆响。
甘清远的腰部以下，因为没有重要器官，被齐齐切了下来，白色腰椎断成两截。
林行简看着长桌上被柳树枝叶轻松分离的上下半身，不难想到，秩序安全部派出的那两个侦查员，应该也经历过这一步。
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比如，植物园的主人发现了侦查员体内的纳米追踪机器人，担心这里的秘密被发现，只好把人重新组装起来送了出去。
装的时候，还装反了。
很快，最后两条柳枝完成了它精巧细致的剥离工作。
两根更为粗壮的柳枝从树林里伸出来，来到台子上方，缠住甘清远的两边肩膀，提起，一抖。
哗啦——
一整副带着肌肉的人体骨架被拎起来。肌肉鲜红，还在跳动。
这比一副实验室白骨带来的精神冲击要大得多。
荣丹丹支撑不住，腰背耸起，喷射状呕吐。
然而这副骨架仅仅是刚才那场手术的“副产品”，数十根柳枝纤纤素手似的涌过来，从手术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精巧解剖的“杰作”——
甘清远的器官和神经网络。
“观众席”上，牛芬芳早就瘫软在地。周莫拱起脊背，想吐又吐不出什么。荣丹丹坐在地上，半张着嘴，无声的尖叫从她发直的双目中蔓延出来。
清晰画质带来的视觉冲击，同样让林行简感到不适。
他垂下眼睛，想让自己松口气，可是血肉的腥味已经无可避免地飘过来。
原溯又一次，很没道理的，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他抬头去看，神色并不友好，原溯倒是很坦然，“我看你不舒服。”
“跟你没关系。”
柳树林的正中央，甘清远被剖出的一个个器官，以血管和神经网络相连，被无数柳枝提着徐徐展开。
肾脏，甲状腺，心脏……细密的神经纤维如同一张巨网，包络着所有器官，最终汇入大脑。
是的，失去血液，皮肉，骨骼之后，甘清远的大脑仍维持着最后一丝生命力。
如果仔细看，甚至能看到，那尚且新鲜的灰白与淡粉色交融的大脑，还在随着心跳而轻轻地颇有节奏地搏动。
被藤蔓覆盖的地面上，一个圆形花球破土而出，迅速生长，直至接近大脑下方。
花瓣舒展，露出长细如发的蕊丝。
肉白色的柔软蕊丝，探针一样，扎入大脑。
这一幕，很容易让人想到恐怖片里那些吸食血肉的虫子或者怪异植物。但是所有人，在一连串超越自然和生理承受范围的画面攻击之后，已经处于一种极端恐惧带来的麻木之中。
他们平静地观看着那些发丝状的花蕊扎进脑袋，向其中灌注某种液体，原本奄奄一息的器官，都肉眼可见地鲜活起来。
心脏搏动，甚至比在正常人体内时更有力。
这是个生命体征维持系统。
不管这个植物园的主人目的为何，它需要让猎物……让猎物的器官活着。
林行简离开尚且安全的柳林边缘，走进林子中央，避开脚下的植物细丝和藤蔓爪牙，跟着甘清远的器官朝外走。
经过正佝偻着身体大吐特吐的周莫身边时，后者冲他很微弱地哼了一声，
“林长官，我……”
林行简转过来，看到一地姿态各异的老弱病残，
“周莫，带着他们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柳树林外，不远处，玫瑰花海早已恢复原样，似乎从始至终，只是一丛除了尖刺毫无威胁的玫瑰。
林行简跟着甘清远被拆的稀碎的身体，没走两步，原溯背后灵一样跟上来。
“你怎么跟过来了？”
“这是我的工作。”
“哦，监视我是你的工作，所以要寸步不离是吧？”
原溯：……
“原督查，你应该庆幸，自己是跟着我。”
“为什么？”
“谁乐意被监视？幸好我脾气好，让你跟着，要是换了别人，早偷偷把你往玫瑰丛里一推，多安静。”
“你不是那样的人。”
“原督察，你是还没想起来，我是什么样的人。”
甘清远一身的家当，在柳树林尽头分道扬镳：
血液流向一处，骨头架子拖往一处，被生命体征维持系统加持的大脑和脏器被送往另一处。
三条岔路，衔接处都是藤蔓编成的散落着鲜花门帘的拱门，要不是已经亲眼目睹过太多成人画面，倒真像童话故事里的植物王国。
三选一，那当然是跟着那一串血肉模糊的大型限制级内脏风铃走。
这一路上，虽然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氛围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剑拔弩张，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做不了假，林行简几乎是下意识把原溯护在自己身后。
原溯显然不习惯，但路就那么窄窄一条，只好乖乖从了。
大脑和内脏器官的运输目的地，是密林尽头一处平坦开阔的草地。
草地平整，矮小，嫩绿，像是公园里再常见不过的野餐草坪。
一排叮铃咣当的器官，就悬挂在草地上，好像是过年要熏的腊肉。
唯一不同的是，这肉很新鲜，新鲜到还活着。
甚至于……
林行简控制不住地想，甘清远的大脑，此时应该还在思考。
他会在想什么呢？
“尸体下方那丛植物，跟草坪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距离太远，林行简用眼眶里的超距镜头也并不能看得清楚，但悬挂内脏下方的那一丛植物明显要比别处高出几公分，而且颜色偏灰白，看起来像是……
“不行，看不清，等我走近点搞一颗。”
“是不太一样。”原溯在旁边接话，“根状茎很粗，直径四到六毫米，有细而短的营养枝。主茎有纵棱，分枝伸展，茎枝上有灰白色蛛丝状短柔毛。叶片呈纸质，正面绿色无毛，具密集白色腺点及小凹点，背面除中部叶脉外灰白色密绵毛……”
“你在说什么？”
林行简不可置信。
林行简一头雾水。
自己的超距电子眼只能看到粗糙轮廓，原溯这个精细程度，莫不是传说中的钛合金机器狗……
林行简转过头去看原溯，发现后者手里正拿着一支叶片灰白的植株放到鼻子旁边闻，
“植株有香气。是苦艾草。”
“……你从哪儿弄来的？”
“哦，刚才跟着你过来的时候，顺手拔的。”
“原溯，你能不能有点安全意识？这东西能随便拔吗？万一突然张嘴把你给吃了……”
“那是谁刚才说要走近点搞一颗的？”
“……”
“……”
“你跟我不一样，你没有外勤经验。”
“林长官不是让我以后一直跟着你吗？我没有经验，所以要从现在开始积累，总不能一直拖你后腿。”
“你这个人……”
灰白色带锯齿的叶片，棱状茎，略显刺鼻的香气。
是苦艾草。
准确的来说，是苦艾草家族中一个颇为稀缺的变种——
棱镜苦艾草。
这种罕见的植被，在三百年前被种植园主视若珍宝，其花叶可以用来酿造一种“一滴千金”的烈性药酒——棱镜绿妖。
从十八世纪后期到十九世纪末，棱镜绿妖是整片欧洲大陆上最受欢迎也最具神秘色彩的烈酒，无数艺术家、作家沉醉其中，散尽千金，只为成为绿妖的忠实拥趸。
但是很快，药理学家发现了人们拜倒在绿妖裙下的真实原因，棱镜苦艾草中含有大量的异化侧柏酮，是一种功效强劲的精神致幻成分，且具有很强的成瘾性。
棱镜绿妖一夜之间跌落神坛，酒厂被取缔，种植园被焚烧，就连种子库都被腐蚀处理。
近一百年，这种植被几乎已经在这个星球上销声匿迹了，而现在，它们成簇成片地疯狂生长。
短短几分钟内，灰白的茎叶丛中开出无数淡黄色的小花，花朵轻柔、密集、颤巍巍地向上舒展，像一捧温柔阳光似的，捧住了甘清远的……
脑子。
“林长官，你有能远程取样的工具吗？”
“你先说要做什么。”
“一个猜想。不管这个植物园的主人是谁，我认为它在用棱镜毒素刺激人类的神经系统，从而收集人体产生的激素。”
收集激素……听起来很有道理。
可是，干什么用呢？高价出售给医院吗？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事情完美印证了原溯的猜测。
棱镜苦艾草丛中那一片一片柔软的小黄花，捧着甘清远的脑子，缓慢却有序地，向周遭空气中喷薄出淡绿色雾气。
高浓度的绿色毒雾在周遭弥漫。
紧接着，悬挂在后方的一些特殊器官异常地肿大起来：
脑垂体，松果腺，甲状腺，下丘脑，肾上腺……随着神经系统的指令高速运转。
林行简打开周莫的工具箱，拿出其中的取样器，转身要走。
原溯一把拉住他， “做什么？”
“我认为原督察的猜想很有道理。我没有能远程取样的工具，我现在要走过去，验证你的猜想。可以松手了吗？”
“不行。太危险了。”
“死不了。”林行简低头看看原溯正抓着自己的手，用了点劲儿把手腕抽出来，“保持点职场社交距离吧，原督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