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援到的还算“及时”,毕竟如果再不回去洗澡,林行简真是要被浑身上下的红浆白液熏吐了,结果从29层坐电梯下楼,唇色一层比一层白,额头又开始冒冷汗,出了电梯,还是吐了。
原溯又拿纸过来,这次直接上手,按到额头上给他擦。
他们两个站在一棵颇有年头的树底下,什么品种不知道——
四月份,春天,白色的花开了一树,没有味道,花型灿烂,开得几乎不要命。
两个人挨得很近,被同一片绿荫笼罩,林行简能闻到原溯身上残余的一点香水味,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扑在自己颈间时,那种温热的触觉。
下意识的,他想要钻到人怀里去。
闭上眼睛,埋在胸口,好好地吸几口气。
如果是以前,他根本不用担心要怎么从这里回家,回家以后怎么洗澡,洗澡之后怎么吹干头发。
他的原江云会完成一切,拢着他,抱着他,把他每一寸肌肤都清理干净,塞进又香又软,暖乎乎的被子里去。
只要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一切痛苦不适,都会如潮水退去。
如果还是以前。
如果还是……原江云。
林行简在距离彻底变得不安全之前堪堪停下,抬头去看原溯的眼神:
不很抗拒,但总归是有一点奇怪。
林行简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后退一步,从那团稀薄无力的暧昧空气中撤出来。
回去的路上,说不上来的倦怠,林行简一直缩在最后排睡觉,别人说了什么,原溯说了什么,都不记得。
几天之后,周莫收到一封工作邮件,来自基地技术部,是植物园事件的初步调查结果。
原溯最后放进根系里的那一簇纳米机器人,重新出现在了——
阔叶不死鸟。
“阔叶不死鸟。是那间酒吧。”
周莫突然就想起来,那天晚上,他为了找于舫哲签字,推开柳叶斜街尽头那扇不起眼的木头门,进入那间充溢着紫色迷幻灯光的酒吧。
想起来浮动在每一位客人脸上的如痴如醉——如同婴儿淹泡在羊水中时——餍足到窒息的神情。
想起来……那些绿色的丝状触手,缠.绞住自己的喉舌,扎根皮肉深处,灌注酒液后,他脑子里出现的——羞于示人的——幻觉。
吃人的植物园,用人类活体器官酿出的酒,就是被送往那里。
经过特殊异变的激素进入饮用者血液,产生毒品一样的效果。
酒吧很快被查封,除了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看门大爷之外,没抓到其他活人。
原本茎叶蓬勃的蛛网般的浓绿森林极速枯萎,周莫到现场时,入目已经是一个被枯枝败叶充斥的洞穴。
枯枝堆里零零散散放着几排酒瓶,底部贴着日期。
周莫在其他同事莫名其妙的眼神中翻了大半天,终于翻出来他要找的那两瓶——
一瓶朗姆酒,新的,日期是他进入植物园那天,也就是李勤死的那天。
另一瓶,红葡萄酒,时间是一年零两个月以前……李红失踪那天。
红葡萄酒生产出来的早,已经只剩个底儿了,周莫打开两瓶酒的塞子,把朗姆酒咕咚咕咚,倒进了葡萄酒的瓶子里。
倒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勤生时最大的愿望是和他的红团聚,这是周莫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团聚。
周三一大早,林行简刚从秩序安全部39层的电梯间出来,就看见原溯正把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文件柜往他办公室里拖。
“原督察,今天是又发哪门子的疯?”
原溯抬头看他一眼,倒是不介意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如实回答,
“这是我在真理部放案宗的柜子,搬过来,方便办公。”
“搬过来?不是,原督察,我友情提醒你一下,上一个案子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回你真理部的大办公室去了。”
“可是,你不是说我们以后一对一合作,不让我接别人的活吗?”
“……”
林行简没想到原溯会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一米九的个子,说这种话,漂亮又无辜的眼睛还忽闪忽闪望过来,搞得他都有点语无伦次,
“……话是这么说,但是现在没任务,你等到有任务了再过来。”
“我认为搭档间需要长时间的磨合,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外勤经验不足吗?下一个任务来之前这段时间,我跟着你好好学习,下次不拖后腿。”
林行简:……
谁跟他是搭档?
坐办公室学哪门子的外勤经验?
不是,自从上次亲眼见过原溯徒手拧怪物脖子,三秒钟断一个比他妈流水线还利索,谁还敢嫌弃他拖后腿啊?
林行简想反驳,张了张嘴,忍住没说。
原溯脸上现在的表情林行简再熟悉不过。原溯认定的事情,就算自己反驳,也只能收获更多理由。
这样的原溯,倒是让林行简想起他们两个……
一开始的时候。
那真的是,好多年前,好多好多年以前了。
那时候,林行简在总港大学念大三,全力准备第二年春天的外勤选拔。
秩序安全部的外勤选拔两年一次,极尽严苛——
笔试地狱难度。
生存能力测试有伤亡风险。
心理和精神抗性考核,每年都有学生在考核期间精神崩溃。
选拔涉及到对各种理论知识的考查,关于材料学的,林行简没系统学过,大冬天抱着书从教室后门溜进去蹭材料学院的专业课。
原江云是这堂课的助教。
年轻人嘛,第一面就印象深刻,没几天就关系匪浅,到那年冬天结束的时候,林行简已经因为跟原江云在战斗机库房滚床单触发了消防警报被全校通报批评,处分停飞一个月。
结果当然是又滚了一个月床单。
后来,春天,选拔终于开始那一周,林行简突然生了病,很严重,发烧发得脑袋昏昏,别说下床走路,偶尔睁开眼睛,人都认不清。
原江云请长假,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后来总算恢复一点,林行简咬着牙偷跑去考试,被原江云从选拔现场抓回来。
两个人因此吵架吵得很凶。
穷学生在校外租房子,家里值钱的东西就那么几样,那次吵架全给砸了。
林行简说我熬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你不要让我恨你。
当时的原江云听见,脸上就是那副表情,那副认定了,就一定会做,世间再多关碍与他无关的表情。
他几乎是把林行简钳制在自己的怀抱里,
“我仔细研究过,这次选拔,最优秀的学员尚且要被扒一层皮。我宁愿你恨我,不想你受折磨。”
林行简站在走廊里,突然回过神来:
那时候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现在他们两个又是什么关系?
现在的自己对原溯来说,不过是刚认识一个月的普通同事……
“原督察,你现在的眼神,好像是想要吃了我。”
“……”
原溯没说话,但耳朵尖一下子红透了。
林行简笑笑,侧身从办公室门和大文件柜的空隙间挤进去。
一整个上午,该看文件看文件,该煮咖啡煮咖啡,原溯欲言又止五六次,隔着电脑屏幕偷偷看过来十几眼。
他都当作看不见。
思考“不记得爱的爱人还是不是爱人”是个很残忍的课题。
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被拉回到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他们在阶梯教室里互相看到对方的第一眼。
原江云当然还是原江云,如果回到十四年前,林行简一定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爱上他。
但是林行简不是十四年前的林行简了。
在经历了长久拥有的快乐和骤然失去的痛苦之后,失而复得却一无所知的爱人再次出现在面前,他好像,一下子很难攒足勇气重来一次。
如果他们的结局注定如此……
那要不就算了吧。
到中午的时候,原溯走过来,问他,“要去吃饭吗?”
“不吃了,原督察。我约了一会儿的体能训练。”林行简说着仰起脸,冲原溯很客气地笑,“你看我现在这老胳膊老腿,再不加强训练,出外勤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哎,男人一过三十,花期不再啊。”
“林行简,不好好吃饭,你这个习惯很不好。”
“爱管别人闲事,你这个习惯也很不好。”
如果这时候没人敲门,原溯大概会再陈述个三五条饿肚子运动的坏处,而林行简会一边说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一边逃向训练基地,当然了,最后谁胜谁负不好判断。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办公室的门。
敲门声不大不小,富有节奏,林行简抬头去看:
基地高级监察官,美部浓。
职级跟原溯一样,只不过“效忠”对象不同,美部浓的上司是秩序安全部部长,桃乐丝将军。
家族姓氏赋予美部浓颇具种族特色的处事方式:
谨慎,克制。
热衷于接受支配,向上位者无条件奉献时间和忠诚。
“进。”
美部浓得到许可,皮鞋尖方才探入办公室的边界。
他走到林行简面前,深鞠一躬,
“林长官,日安。”说着看向旁边,“我不知道您今天有客人。”
“他不是客人。这也是他的办公室。”
“林长官,您在开玩笑。基地的办公室分配制度非常完善,以您的级别,不需要与人共用。”
“我的级别?我什么级别?我现在是个没过实习期的初级特工,这件事,美部浓先生比我了解吧?”
“但您的办公条件并没有随之更改。一定是调度出了疏漏,我会尽快为您解决……”
“不用。双人间挺好的,热闹。”
“林长官。桃乐丝将军……有事情让我转达。”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装听不懂就不礼貌了,原溯起身,打算出去,林行简冲他摆摆手,转头看向美部浓,
“实习期工资少得可怜。美部浓前辈,不介意请我吃顿午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