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茉莉再见到秦铮，是在五年之后，她逐渐从父亲手中接手吉光，掌握了整个药物研发部门。

五年间，她一直默默关注着秦铮——

后者几乎找遍全世界所有对症的医生，除了痛苦但无用的治疗，和真诚的道歉外……全无收获。

2024年夏天，王茉莉在总港城东一间很小的房子里见到了秦铮。

34岁，瘦得只剩一副骨头和一张皮。

第三截腰椎骨折，神经损伤，腰椎以下瘫痪，即便有护工24小时照顾，房间的空气中还是有排泄物淡淡的异味。

秦铮沉默，冷淡，反应迟缓，看到王茉莉进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以想象，毕竟他现在是一个被全世界医生宣判无药可救的人。

王茉莉走进房间，她第一次走得离他那么近，在轮椅前蹲下来，抓住秦铮的手，

“我们见过。你应该不记得我，不过没关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

秦铮依旧没有说话。

如果仔细观察他眉宇间的表情，他大概刚刚露出了一个颇具嘲讽意味的冷笑。

“我知道，世界上最有名的医生都没办法，他们的治疗方案，都走进了死胡同。但是，但是医疗科学的突破，有时候只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腰椎神经重建术不是最热门的领域，那些研究者为了拿奖、赚钱，都去研究别的，你的病不是没有救，只是没有人全力以赴地研究。秦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有研究所，有钱，有人，有技术，有……唯一的目标。我会全力以赴，我不是条死胡同。你跟着我，朝前走一走。我们走一走，找找办法，好不好？”

有一瞬间，秦铮几乎要被眼前这个女人打动了。

他于是开口，用很嘶哑的声音吐出几个字，

“你要什么？”

“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秦铮了然。

跟那些来找他的其他人并没有区别，他想，女人跟他结婚的目的，无非是想要榨干他作为公众人物的最后一点价值。

比如把他写在宣传通稿里，给公司增添名气。

可是……一个瘫痪在床不能动弹的病人，除了出卖自尊，成为公众茶余饭后的谈资，又能榨出来别的什么东西？

说不上来是自暴自弃，还是被王茉莉的承诺打动了那么一点——

秦铮和王茉莉结婚了。

结婚之后，王茉莉把秦铮接到了自己住的重临别墅，亲力亲为照顾起居。

秦铮久卧，看到鲜明的色彩会头晕，王茉莉就把家里重新粉刷成灰调。

秦铮不喜欢看太阳，不喜欢看窗外蹦来蹦去的小鸟，王茉莉就把大落地窗用木百叶遮上。

即便这样，好几个月过去，秦铮依旧沉默。

他没办法相信王茉莉对他的好，是出于真正的爱，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值得。

他只能说服自己，王茉莉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使用”他做铺垫。

以至于王茉莉终于提出要带他出门见一些朋友的时候，他没感觉到厌恶，反而松了口气——

“使用”他的时刻总算来了。

“吹吹风，晒晒太阳，跟几个朋友吃顿饭。”——

王茉莉这样说。

「面对镜头，面对闪光灯，在一群投资商面前，听自己的悲情故事。」——

秦铮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没想到，临出门前，王茉莉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脖子上的丝巾，一边很自然地转过来跟他说，

“见朋友的时候，免不了要介绍你，反正你现在跟五年前一点也不一样，你要是不想做焦点，可以换个新身份。”

“换了身份，对你还有什么用？”

“什么有用没用，你难道是以为……秦铮，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你的身份。我怎么会用那种方法伤害你？”

那大概是第一次，秦铮的心脏出现了一点点酸涩的起伏，他下意识握住自己的手指。

右手无名指，婚戒的纹路异常清晰。

好景不长，王茉莉没能顺利接手吉光，两个人被扫地出门，重新住回筒子楼里的一居室。

王茉莉资产被冻结，被药企联手禁业，想找其他工作，秦铮身边离不开人，最后只能选择做点小作坊生意。

可即便是卖小吃，家里唯一的冰箱塞满了用来防止肌肉萎缩的针剂，需要保鲜的吃食都做不得。

其实有那么一次，秦铮是打算自杀的。

他靠在窗边，计算如何用两条胳膊把自己撑上窗台，计算从五楼掉下去，人能不能立死。

王茉莉就那么拖着几个乌漆麻黑的大瓷坛子进来，擦着额头上的汗冲他笑，

“谁说做小吃就一定要冰箱了，这里环境高温高湿，滋生细菌正合适。”

“什么意思？”

“笨啦，做泡菜啊。”

“刚开始过苦日子，总觉得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可事实上，怎么也好不起来。我跟秦铮就在那间筒子楼里，又熬了五年，熬到我三十五岁，成立了瑞康。”

“成立瑞康，背后有人帮你？”

“林长官明知故问。人物专访里都说我是卧薪尝胆东山再起……我那时候天天发愁怎么躲城管，哪有时间卧薪尝胆？能换来本钱成立瑞康，无非是我答应替人卖命。”

“替谁？”

“我不能说。不过我记得，林长官已经查到了。”

“替周如安卖命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卖的，你到底有什么，能换到他做你的靠山？”

“……林长官，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王茉莉问句落地，林行简没有立即回答，两个人之间，是一段时间恰好的沉默。

从接到王茉莉电话起，林行简就猜到，不论王茉莉背后的人是谁，她都已经成为那条被舍弃的断尾。

而她能想到找自己，就说明她很清楚自己并非总港警局的警察。

想从芳根又或者是周如安手里保人，得有一个级别相当的靠山。

级别相当……除了这两位，也就只剩一个了。

聪明人谈条件，窗户纸不必捅透。林行简笑了笑，捏起桌上的细瓷茶杯，

“你给我满意的答案。不管你的敌人是谁，秩序安全部，都会保护你的安全。”

“我在博士期间，参与过科学院一个涉密课题——通过细胞退化再分化，进行生物体性状改造。”

“退化再分化？现在的科学手段达不到。”

“人类不行，但是异变株可以。”

“你接触过异变株？”

“很多，非常多。”

退化再分化，异变株，性状改造……

这几个词放在一起，足以窥见周如安正在进行的异变株研究。联邦法律规定对异变株只能进行监管、控制、解剖和标本制作，这种研究当然是非法的。

虽然非法，但也在意料之中，周如安手底下把持着整个总港科学院的异变株库，说起来是科研材料，其实都是潜藏无限能量的武器，九月份竞选最高执行人在即，谁能忍住不给自己添点助力。

只不过助力添得太多，容易反噬而已。

“异变株的形状改造，是……”

“林长官。”王茉莉很干脆地打断林行简，干脆得甚至有些生硬，“再继续这个话题，我怕秩序安全部也保不了我。说回秦铮吧，就是在这个课题组里，我认识了研究骨神经系统再生的团队，也就是秦铮后来的主治团队。他们帮我找到了修复腰椎骨折的特效药。”

“我听到的版本，是他们把特效药配方缩小到了四千种。四千选一，王茉莉，你的运气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运气好？林长官是讽刺我。也对，我早该想到，这种事情，瞒是瞒不住的。怪我那时候求成心切，人一着急，就出错。林长官，我有一个时间回溯机器。”

……？

时间回溯。

即便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这个回答还是显得超纲了。

秩序安全部成立数十年，追捕羁押的异变株挤满一栋深嵌入地下的巨大建筑，但是有关改变时间的异能，是完全没有被涉猎过的领域。

“时间系异变株？”

林行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出这个词。

如果这种异变真的存在，其危害将是颠覆性的。

“不是一个异变株。”

王茉莉回答，

“我也不清楚它的原理，它就在那儿。林长官，你能明白吗？它不是一个人携带的能力，而是……一种物质，混杂在一团能量很高的异变能量里。我也是很偶然的机会发现的，当时不知道有什么用，就带回了实验室。用强磁场约束，可以使它不扩散，不对外部空间造成影响。后来，我手底下的一个研究人员发现，一旦人走入其中，就可以……穿越。”

……穿越。

好他妈魔幻的词。

“但是，可控的时间回溯期很短，只能跳转回到几天以前。可以停留的时间也很短，几秒钟，几分钟，反正到不了一小时。能做的事情很少。而且，如果在过去做的事情对未来的影响范围很大，就会导致能量团产生剧烈震荡，被修改的时间线，会被自动修正回来。所以我更愿意把它称之为时间回溯胶囊。”

不得不说，人类的野心是无穷的，由此催生出的好奇心和接受能力也是无穷的。

这么一件从现代科学角度看来无比离奇甚至荒诞的事情，王茉莉不仅说得轻描淡写，而且用得得心应手。

“时间回溯，改写现实……王茉莉，即便我相信你的说辞，‘现实世界’只会有一个，时间线不可能交叠出现，怎么会有那么多骨怪和尸体？”

“我很想给你一个科学的解释，林长官，但我不是学这行的，我也不认为现在有什么科学家能给出解释。异变株本身，就是一个人类目前科学水平无法剖解的谜团。我只能说，在我看来，那团能量，像是一个母体，它并不真正地改变现实，而是会‘诞生’不同‘可能性’的产物。只要我供给给它足够的能量，被注射了不同药物的孙可瑶，就会被源源不断地吐出来。”

“这团能量，现在在什么地方？”

“实在抱歉，林长官，就在几天前，我的下属偷走它逃跑了。”

“……”

按道理，问询应该继续下去，王茉莉具体是怎样利用这团——回溯时间不长、可做的事情也不多的——“能量”，从四千种配方中试出唯一正确的那一种的。

但其实没必要再问了。

失踪十五天的孙可瑶，一百只骨怪，三千多具焚.尸——

过程显而易见。

王茉莉捏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不知道想到什么，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时候医生跟我说，特效药要从四千多种可能的配方里去找，用错了，会死，也可能导致其他骨神经系统超常发育。如果走正常流程，需要四千个症状类似的病人，自愿试药，至少要几十年后，这种药才能被筛选出来治病。秦铮只可能作为初期的统计数据之一。也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实验室的研究员意外发现异变能量源里的时间回溯。我试着回到三天以前，在那里呆了一分钟，给一只小白鼠染了毛色，一分钟后，我从能量源里出来，‘现在’这个世界里，就同时有一只正常白鼠和一只染色白鼠。我意识到，我可以回到之前的某一个时间点，在一个人身上制造和秦铮相同的伤，给他服用一种特效药配方，如此往复四千次，找到唯一正确的结果。但是那样做太残忍了，所以我一直没有付诸实践，直到……”

王茉莉说到这里，眼神突然暗下来，

“也许是冥冥之中老天注定，我被叫过去收拾杨冬城的烂摊子。他用一根绳子，把一个女人给勒背过气去了。她母亲让我想想办法，消除女人的记忆，免得她醒过来揭发。消除记忆的办法当然有，修改、剪切、甚至放进去一段新的，这都很容易。但是，当我看到那个被勒晕的女人，当我看到孙可瑶的脸的时候，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林长官？我没办法，我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不拿她去做实验。”

“四千次？”

“四千次。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值得我打碎她的腰椎四千次，怎么能不是孙可瑶呢？之前二十年，我心里一直很不甘愿，为什么她什么惩罚都不用受，可我的秦铮，一天都没能再站起来。现在我知道了——”

王茉莉说着，脸上露出一个很畅快的笑容，

“其实世界是很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