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溯并没有跟随林行简进入洞窟，他们在洞口分头行动——

因为墙壁上的一些奇怪痕迹。

地下通道里，鳞光只有细细一条，来源是那只断翅，而终点就在仓库。所以风险尚且可控，不管这只蝴蝶活着的时候体格多么惊人，具有何种危险的能力，它都没能走出仓库。

但洞窟入口壁面上的痕迹却可怕得多。

水瀑般的银色鳞光覆盖在墙面上，很显然是有活物曾经在此处艰难攀爬，形成一条一人多宽的扭曲痕带。原溯在最靠近洞口处的铁架床上发现一处细小机关，铁质床架可以被伸展成为窄梯，由粗渐细，完全展开将有近三米高。

但地下通道的天花板却十分低矮，原溯按照梯子所在的位置向上找，果然找到天花板上一处空洞，梯子搭上去，勉强够一人通过。

“原溯。”林行简站在坠满巨茧的洞窟中央，打开通讯器，“你那边怎么样？”

原溯的声音几秒钟后传过来，不清晰，周遭环境嘈杂，愤怒人声夹杂孩童尖叫。

“梯子通向地下一层，美食城和溜冰场，人很多。”

“暂时不能让他们离开。”林行简说完，觉得洞窟内的情形实在难以解释，所以沉默了几秒钟。

“好。”原溯回答得很快，“商场火灾警报，地下一层的出口锁死了。”

火灾警报？

这么巧吗？

林行简离开洞穴，顺着梯子爬上天花板，短短三米纵深，连接的上下层几乎是两个世界——

梦缘天街购物中心的地下一层，是专门给小孩设计的。

商场嘛，总得有这么个地方，城堡，迷宫，冰场，蹦床，旋转木马，小火车，再加上诸如糖葫芦、冰激凌、爆米花之类的小吃摊，用来吸引低龄顾客定期光顾，从而促进小顾客的父母们在主流商品上消费。

地下一层呈圆形，占地面积不大，但设计相当复杂。整个空间呈现魔法森林主题，十几个小而精致的游乐设施高低错落充满场地，森林小火车穿梭其间。

各色小吃摊契合主题，被装饰成矮人洞穴或是巫师塔楼，坐落在为数不多的空地上，摊主则都穿着符合身份的夸装戏服。

只不过几分钟前，消防警铃骤起，原本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电梯停运，可等到家长带着孩子冲向楼梯间，却发现电子防火门也是锁死的状态。

几十位家长，几十个孩子，还有几十个化妆成妖怪精灵魔鬼巫师的商贩，此时拥挤在巨大透明的电子防火门前，有几个小孩脸上还挂着彩，是警报刚响时，从小火车里跳出来摔伤的。

梯子出口十分隐蔽，在洗手间拐角处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人群又惊慌不已，所以林行简的出现没有引起除原溯之外任何人的注意。

林行简上来后，两人迅速交换情报。

“商场去年新建，安装了最先进的电子保险系统，火情显示在楼上，地下一层开启自保护模式，防火门封闭。”

“地下洞窟里有上百个能容纳人类体型的蝴蝶茧，其中一个茧壳……是空的。”

空茧壳。

也就是说，对于困在地下一层这一百多个人类来说，火灾不是危机，真正的危机，是他们当中，混入了一个异变株。

想从一百多个人类里区分出异变株其实很容易，提取血样进行基因组分析，几分钟的事情，但是想让一百多个对“异变”一词毫无概念的人类同意被提取血样，尤其是其中还有几十个既愤怒又恐慌的幼儿家长，这就难如登天了。

林行简拿出通讯器，打算联系关怀中心，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比采血更温和的分辨技术，但通讯器罕见地信号全无。

连紧急通讯权都被切断了。

原溯显然已经尝试过以上步骤，冲林行简轻轻摇头，

“拨不出去。而且，火警铃响了十几分钟，楼上似乎没有任何动静。”

这当然不符合常理。

会跟异变株的出现……有关联吗？

林行简正想着，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的腿，他低头去看，发现是一个小女孩，跌倒在地上。

小女孩穿常见的粉色裙子，脸很白净，映着昏黄灯光能看到细细的绒毛，一点也不怕生，张开手，要林行简抱她。

林行简弯腰，双手拎起小女孩两肩的衣服，把人从地上直接拎起来，动作极尽所能的温柔，但从客观事实判断……其实相当粗暴。

小女孩自来熟，不肯走，仰着脸，冲林行简咿咿呀呀地说话，甚至伸出小手拽住他的衣角，想要他蹲下来仔细听。

可爱归可爱，但林行简对一切幼物的耐心都稀微得可怜，不然也不会工作十几年没带过一个新人，毕竟连沈越那种出了名的的坏脾气都还带着一个周莫呢。

林行简任由她拽着，自顾自摩挲自己的手指，那里刚刚接触过小女孩的肩膀，此时却传来奇异的触感——

鳞粉。

茧是另一种形态的胎房和子宫，旧的肉身会在茧中破碎消解，重新分化出全新的身体，器官和意志。

这股全新的意志此时正披着一张全无破绽的人皮，藏身于慌乱的人群中。

值得庆幸的是，就像人类会脱发一样，变成了蝴蝶，就会脱粉。

由此可见，脱发大概是人类的终极难题。

林行简走出拐角，拥挤在防火门前的人群里，有一个男孩十分显眼。

应该是商场的工作人员，穿着黑色的巫师服，尖帽子遮住大半张脸，仔细看，能看到巫师服的胸口处绣了一行白色小字：

黑暗森林碳烤兔腿。

男孩肿眼泡，皮肤青白，头发蓄得很长，枯草一样从帽檐里钻出来。

这显然不是一个儿童乐园工作人员该有的状态，林行简从上到下检视，男孩正把手指缩进衣袖，巫师袍的袖口边缘，裹着一层油污，以及……

一层鳞光。

以小姑娘的个头，从他旁边经过，刚好会蹭到肩膀。

林行简摸出警官证——

秩序安全部常用的身份伪装，装成被困在地下但恰好是个警察的儿童家长，装模作样维持里一下秩序，然后例行公事地检查身份证。

等走到男孩跟前，男孩的状态变得更差，脸色几乎青白，机械式的点点头，侧过半边身体，手伸进口袋摩挲，没等身份证掏出来，身体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林行简一把扳过他的肩膀，一张正在溶解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两颗滚圆的眼球，左侧凸起，右侧刚从眼眶脱落，带出一束血淋淋的眼神经。

眼神经像网兜挂住篮球似的，堪堪兜住眼球，使其不至掉在地上。

鼻子从山根开始融化，像一坨肉黄色的冰激淋块，脱垂到嘴巴的位置，而嘴巴和两腮又脱垂到脖子。

皮肉鲜血融浑成一体，形成一股不大均匀且相当浓稠的粉色，兜在薄薄一层青白皲裂的皮肤里。

整个过程非常安静，直到皮肤绷不住挣开细缝，才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声。

男孩的头颅沿细缝，从中间向两边撕裂。

林行简突然就想起沈越总爱在微信上给他发这个表情：

“今天要加班【裂开】”。

“野外解剖又被举报了，要上庭【裂开】。”

“酒喝完了呜呜【裂开】。”

这么一看，这个表情画得还挺活灵活现的。

不在公共场合开枪以保护公众脆弱心灵不受损害的道德准则此时早就失效，男孩的头颅已经变为血淋淋黏糊糊的两半，周围人群渐次发出尖叫，等看到那两瓣脑袋里又钻出一对触角，一副口器，两只膨大的复眼，尖叫声已经足够将天花板掀翻。

人皮彻底裂开，钻出的东西有极细的六肢和畸形的小翅膀，林行简拔枪射击，两发子弹分别击中蝴蝶的肚腹和肢节，后者没有立即丧失行动能力，原本设计感十足的魔法森林游乐场此时成为最大的弊端，受伤的异变株拖着软大腹部迅速爬动，转瞬就消失在魔仙堡风格的立体迷宫之中。

人群惊慌混乱，黑森森的枪管对着迷宫，林行简无法贸然开枪。

这就是大部分异变株麻烦的地方——

同时兼具异变出的功能和人类的智慧。

如果那家伙一直躲在暗处，林行简一时间也许真的拿他没办法。

但是他受伤了，所以感受到饥饿。

长久以来，在茧壳中漫长的蜕化，消耗掉原体所有的生物能量。

黑暗中那只刚刚诞生的蝶质异变株没有多余的能量修补伤口，所以急需补充食物，身体里的饥饿感过于剧烈，那是他作为人类时，从未有过的陌生体验。

他几乎想用六只细长的肢节，把自己身下那团新生的柔软囊袋捧起来，塞进口器里，从尾尖咬出一个小小的破口，然后从中吮吸浓稠温暖的浆液。

他差点就这么做了。

可就在那时候，一个女人为了拽回自己因为恐惧而乱跑的儿子，不小心踏进黑暗中。

那是一座小型假山，紧急制动的小火车就卡在山顶上，山前是一条植物藤蔓盘绕成的数米长的拱廊，用来制造出火车穿越森林的戏剧效果，山后是巫师高塔，其中的制雾机还在孜孜不倦地喷吐绿色烟雾。

女人走入假山罅隙间的阴影。

闻到食物的香味，肥硕但灵活的身体在黑暗中无声地辗转腾挪。

等到距离足够接近，那根卷曲的口器就轻轻弹开，伸展成一支黑色长管，管头尖细，悄无声息地从山顶垂下，没进女人的脖子。

女人一开始只是觉得凉，像是有水滴下来，但她手里拉着闹腾的儿子，没有功夫去摸。

结果，没到半分钟，她内里的血肉就被溶解，身体软绵绵倒下来，又没过半分钟，小孩哭得声嘶力竭，人们这才转头去看，发现小孩身上，只剩一张人皮软软的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