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吗?”顾离微微垂眸,看着那个比他矮上一些的少年。
“实话说,离哥,我并不想走。”少年仰头答。
顾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不走的话,你又打算怎么做呢?”他指了指身后桌上摞着的书和文稿。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重新看向他。
“离哥可以替我带出城吗?”
顾离静静和他对视了三秒。
“你知道,出城会搜身的。”
“既然如此,”少年笑了笑,“就算是我,也同样是带不出去的。”
“不。”顾离说,“就算你两年未归家,也还是北上温家的少爷。只要你想,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替你‘带’出城。”
“更何况你哥哥在安和地位不低。”
“……”少年眼里流出一线悲哀,却还是倔强道:“但你们都在这里,我不想走。”
“我不能走。我不能每次都丢下你们。”
“我明白。不想走的话我也有办法保全你们。”顾离说,“那这些怎么办呢?”
温则以站在院子里,无言望向屋内,望向靠在门边看他的顾离,衣袍随着长发轻扬。
今夜风大,月光很亮,显得少年格外沉默。
温则以其实是个心事很重的孩子。虽然看上去单纯无害,可那身手和一身枪法却不容小觑。
心里的计较也不容小觑。
任何一个将他看作名贵花瓶的人,都会为他们的傲慢轻视付出代价。
良久,温则以启唇,轻声道:“——烧了吧。”
风似乎更大了。
院子里渐渐燃起微弱的亮光。月光下浮游的烟灰随着风呼呼卷向天际,不知道烧了多久,也不知道飘了多远。
所有未来得及出口的,或者是暂不能为人所知的,都在这个如水般的夜里付之一炬,此后湮没无音,再不能为人称道。
温则以颤着眼睫,坚定地将那些文书,一页接一页地丢进火光里,直到看它们化作飞灰,如同过往一去不返。
最后一页烧尽,他回过头,看向一直陪着他的顾离。
他的神情说不上来是难过还是不难过,只在片晌后缓缓勾唇,露出一个笑容。
“文书可以烧,可精神是烧不死的。”他声音很轻,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对谁说。
“那些在我手里毁于一旦的东西,总有一天都会回来的。离哥。”
……
……
……
顾离躺在树上,一条腿自然垂下,缓缓睁开眼。
原来他的猜想都是对的,他终于想起来了。
什么叫熟悉?
故人相逢,两相不认,不知故人重归,不知故地重游。
不知茫茫百年,细雪落无声,红尘不复见。
不记来路。
不计平生。
不寄归途。
长谙举着烛盏,从远处一步步走来,安静地站到了树下,仰头看着他。
顾离低下头和他对视片刻,突然道:“长谙。”
“嗯,”长谙应,“我在。”
顾离认真地看了他很久,又道:“长谙。”
“嗯。”长谙不厌其烦,“我在这里。”
顾离没忍住笑起来,还是道:“长谙。”
“嗯,嗯。”长谙神色温柔,“我在这里。你叫多少次,我都在这里。”
“谢谢你。”顾离叹息一声,由衷说。
谢谢你坚定地站在我身后,陪我寻找那些曾被我丢在世界角落的过去,从一而终,矢志不渝。
“应该是我谢谢你。”长谙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却是笑了声,向他伸手。
像是怕惊扰到谁的片刻好梦——风轻轻的,很温柔。
眼前人也是。
风拂过心上人眉眼,揉乱他的碎发,千年百年,替他亲吻在他眉间,替他陪他千山历尽,看万水长流。
“我爱你。”顾离轻声道。
长谙愣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就见树上的人微微往外一侧,便如落蝶般坠下来。
他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丢下烛盏上前几步,一把接住了从树上掉下来的人。
他虽然看着瘦弱又柔软,手却很稳,接住顾离这么一个大男人,也只是略略往后退了半步。
冰凉的体温隔着衣物蔓延上来,顾离像是早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被他抱在怀里,还不忘用灵气稳住没来得及坠地的烛盏。将烛盏拿到自己手里,促狭着打趣他:“随地纵火是不对的,长小谙同学。”
长谙的呼吸有些急促,看着他漾着笑的眼睛,骤然吹熄了烛火,用灵气将那逃过一劫的烛盏再次丢进了劫里,近乎是有些着急地吻上顾离的唇。
他将顾离托抱起来,让他高出自己半个头,再仰头亲上去。姿态珍重,神色虔诚。
喘息间隙,他说:
——我现在倒是有点后悔将它带出来了。
一个头晕目眩,不知身处何地。
顾离迷迷糊糊间推了一把长谙,“等……等等!叙清他们……”
“歇息了。”
……
两人是被探进窗里的阳光嗮醒的。
天微亮时才睡下,顾离连眼都睁不开,感受到手还抱着长谙背脊,下意识就往他身上拱了拱,又张口想让罪魁祸首去关窗。不叫不要紧,这一叫他才发觉自己此刻竟然吱不出声。
顾离一顿,缓缓在某人怀里睁眼抬头:“……”
顾离一条腿还搭在长谙身上,长谙将他抱在怀里,似乎察觉到他的动静,也慢条斯理睁开了眼,眸色清明,不似刚醒。
他手指勾了勾,用灵气顺来一杯水。正想起身给顾离端好,就听顾离轻哼一声,面色陡然一变,本来松松搭在他肩上的手也骤然收紧——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瞬间僵住不敢动了。
只见顾离连抽了好几口气。方才只是下意识收紧的手指越握越紧,似乎想给他肩膀掐碎以泄愤。
就这样抽到第五口气时,顾离终于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格外嘶哑,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劫难……
“长、庭、语。”他咬牙切齿道,“你动之前……能不能……”
他后面几个字实在模糊,长谙没听清楚,又疑惑又担忧地“嗯?”了声,还半撑起身又往他那边探了探。
顾离又是一口冷气抽进肺里。
他死死按着长谙不让人再动,而长谙的反射弧终于在一些不同寻常的感觉里绕地球加速跑完了一圈——
他眨眨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倏地红了脸。
“对、对不起……”他讷讷道歉,“我、我忘了……”
“没事。”顾离只觉得自己额角青筋都快跳起舞来了,笑得格外瘆人,“你先,出去。”
长谙没有动。
顾离:“?”
他抬起头,正对上长谙通红的脸和异常幽深的目光。
长谙俯下身来,蹭着他额角,又亲吻他眼尾,糯糯叫道:“阿离……阿离。”
顾离:“……”
“不。”顾离不太坚定地故作冷漠。
长谙和他对视两秒,紧接着突然眼眶一红。
顾离:“……”
“……不。”顾离艰难地展示着自己坚定的道心。
长谙不说话了,只把脑袋靠进他颈窝,怼着他的锁骨又啃又咬,却又不敢用力。顾离盯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怎么跟只不被主人允许的可怜小狗似的。
“……”
“只能一次。”他烦躁地抓了一把长谙的头发,自暴自弃道。
……
……如果长谙有尾巴,那尾巴估计已经摇上天了。
……
下午了。
两个人推开房门,温则以一个人安静坐在窗边,闻声回头。
两人收拾得人模人样,除了顾离走路姿势有点奇怪和长谙格外容光焕发以外,没有什么异常。
自想起了某些事,顾离看见温则以时就难免心情复杂。
眼前人不是什么梦主……
那是他百年前未来得及救下的挚友。
他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哑着嗓子问他:“叙清呢?”
温则以抿了抿唇,又看向了窗外。
“出去了。”他说,“先生说,那份文书,需要先交出去。发挥它该有的用处。”
“嗯。”顾离点点头,想起当年的谢时客也是这样出去了。
只不过……
他侧目看了一眼长谙。
当年没有长谙,他清晨推门而出,最后也同样没有拦谢时客,只是目送他坚定离开。
不是挚友不重要。而是家国太重要。
从踏上这条路的第一步起,他们就都知道,此行再无回头路。
每一次出门,都是慷慨赴死;每一句笑言,都是无名绝笔。
在家国面前,没有人可以隔岸观火。在世间流离的筑梦师亦然。
所以顾离也在那些年里,毅然入世。
他既遇见了谢时客和温则以等等无数最后或名垂青史或籍籍无名的英勇之辈,也遇到了许多大难当头背信弃义深恩尽负的苟且之辈。
秦轩曾经问他,筑梦师存在于世间,到底算什么?
为什么会存在,又为什么而存在,看尽红尘事,看此间人沉沦或是与他们共沉沦,又有什么意义呢。
到头来,前生难弃,后世难遗。千年百年日复一日做着善事,却留不下一点痕迹。
直到山河同泣,重归故里。有了新友,再亲送他们离去。
直到最后一个人忘记你。直到最后留不下名姓。
值得吗?
从第一个问题起,顾离就答不上来。
除非栽在梦里,筑梦师无生不死,实在非人。
流离梦境,回天无力,也算不上神。
不过奈何,更算不上鬼。
他说不上筑梦师算什么,又是怎么存在。也说不上那些被他们“解救”的人今生渡了忘川,又是否能真的算作是解脱。
更至说不上来,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乃至入戏到自困牢笼,在别人的红尘中看凡间,又有什么意义。
可他们自己的路,还能算作是人间吗。
他觉得自己大抵不算是个合格的师父。
秦轩这些年来问了他许多问题,他有些至今仍未寻得答案。
他默默向前,拍了拍温则以的肩膀,宽慰道:“不用过于担忧,会平安回来的。”
因为还没到他不平安的时候。
温则以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只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便也摇头,示意自己没关系。
昨日四人在城中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上头说的,所谓的“城西地道”。
地道从城中一路通向城西郊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人走过,顾离他们找到时还有些不敢确定。
打开入口就吃了一嘴的灰,越往里走越是吃灰。蜘蛛网和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生物在这里齐聚一堂,把酒言欢,倒还显得他们这些举着火把的外来者格外无理取闹。
从地道出来后,他们借着树木花草遮挡,一路赶紧赶慢上了山。几经曲折,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了前几年留下的小木屋。
打理一番,倒是也能住人。甚至算得上风景优美。
但这样显然还不足以安慰到温则以。他勉强笑了笑点头,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没一会儿,他兀地开口:“你们说,安和在找的人,究竟是先生,还是……我?”
顾离倒水的手顿了顿,神色自若道:“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两个都想要。”
温则以笑了笑,重复了一遍,眼底寒芒一闪而去,“是啊,也许两个都想要。”
“如果,我是说如果。”
温则以看着他们,眼神执拗,语气认真。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一定要竭尽全力保全他。”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和他不得不走一个,甚至谁都不能留。
那就我走吧。我留下。
可你们一定要保全他。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顾离沉默了两秒,沉声郑重道:“好。”
“我答应你。”
长谙的目光不往地他身上瞟,最终叹气。
他眼里不由得浮出一线悲悯,那份悲悯最终化作无奈,轻轻地抚过温则以的发顶。
“就算我们不答应你,也改变不了你的做法。”他说。
“不管如何,我们尽力而为。而你只需要考虑清楚后果。”
温则以闻言莞尔,忽然起身一礼。
“谢过两位先生。则以此生,无憾、不悔。”
……
谢时客果然在落日前回来了。
天还未下雪,可谢时客一路风尘仆仆,竟也像是落了满身寒霜。
今日长谙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谢时客回来时,正好摆盘上桌。
谢时客看了两眼晚餐,又没忍住多看了两眼长谙。
“庭语今儿心情不错。”他中肯点评道。
长谙笑笑不语,示意他落座。
顾离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温则以也像是心事重重。一顿饭吃到一半,谢时客才斟酌着沉吟开口:“北上出事了。”
众人同时抬头看向他。
谢时客夹了一筷子菜,“北上沦陷了。”
顾离微微皱了皱眉——他历史不好,记性也差,但隐约记得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安和清了枫城后将枫城暂时交由一位高层管理了。”谢时客冷笑一声,“今早凌晨,东瀛来犯,他弃城而去了。”
温则以一惊,筷子险些掉下来。
枫城并不是北上最繁荣的城池,也不是人口最多的一个。只是枫城的位置,实在微妙。
枫城地势居高临下,实在是易守难攻之池。就算栓条狗指挥着,东西两城门一关硬耗也能撑个十天半个月。
然而枫城一旦城破,背后整个北上将失去最大的屏障,假以时日,攻破北上就如同探囊取物。怎一个畅通无阻了得。
温则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他怎么敢?!”
“是啊,他怎么敢。”谢时客深呼吸一轮,“事发突然,安和已经将他通缉了,但百姓意见很大,从收到消息后就聚集一块,我今日去了南山城,见他们将安和的理事院层层叠叠围了个水泄不通。再看如今的样子,安和像是想要试着和东瀛谈条件,重新要回枫城。”
“蠢。”顾离放下碗筷。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除了一试,还有什么办法呢?
叫北上全部百姓拿上锅碗瓢盆,也将枫城围个水泄不通,将那些鸠占鹊巢的人从哪来打回哪去吗?
“……”
漫长的沉默。
谢时客突然叹了声。
“若安和那位先生还在,或许尚不至此吧。”他怅然道。
安和内部对峙多年。主要是分为了两个派系。
一派主和,海纳百川,以人民声音为主。
一派主战,眼里容不得沙,不信百姓能有什么治理的能力,以集权为主。
安和的创立者,是为主和派,不管在安和内或是安和外,威望都极高。
他尚在于世时,主战派并没有那么猖狂,并且在他的力排众议下,安和还和黎明有过一段短时间的合作。
只可惜,他于民国十四年与世长辞了。
此后安和内部极其割裂,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定不会允许下面的人将枫城拱手相让。”温则以垂着眼睫,“但想来现如今的安和也不会允许。时至今日,终归只能怪罪于人心难测,苟且之人贪生怕死罢了。”
“允不允许不敢肯定,但想来那位不至于让安和将枫城变成一座空岛废墟。”长谙说。
“……”
四个人讨论了半天,越是讨论,越是疲惫。
最后顾离说:“今日歇了吧。上头让你们过两天整个文章煽动一下北上,你们准备一下吧。”
“也许很快,就有一场恶战要打了。”他笑得无奈。
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又说了几句,便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