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你师父扔下了?”金朝我扔来一个苹果,在我身边坐下。
“要你说。”
我郁闷地啃一口苹果,当即被酸得呲牙咧嘴,忍不住肘击过去,被他灵活地闪过。
更郁闷了。
“依我看,肯定是你太粘人了。”金舔舔指尖,将果核向外抛出,引来一群守株待兔的鸟儿争相啄食,“虽然看上去还蛮年轻的,但A他差不多快40了吧?相信我,这个阶段的男人最需要独处空间了。”
他一脸我绝对没说错的自信表情。
我瞪他:“你又知道了!”
明明只是个小屁孩。
“好吧,我不知道。”他摇头晃脑,见我满脸不虞,勉为其难补充道,
“那你说,他为什么非要你参加猎人考试?不就是想确认你有足够实力可以独当一面,然后好去做自己的事情嘛。”
“他有什么事?”我疑惑,“从我认识他起,他整天都无所事事的。”
A就像承诺的那样,真的带着我走出了沙漠,来到对我而言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现代国度。
坐在能高速移动的铁箱子里,我脸贴在玻璃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路边的建筑,嘴里不停发出小声的叹息。
那时的我罕见得生出了名为自卑的情绪,破烂的装束、粗鄙的语言、陈旧的思想,我整个人都写满了格格不入。
擦肩而过的每个人都会对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A似乎没注意到这些,他和我一样什么都不懂,却总是乐呵呵地与旁人交谈,接着再讲给我听。
这样的情况发生得太频繁,以至于我长时间处于不安中,想着总有一天会A厌烦这样的日子,而后毫不犹豫地将我抛下。
就像当日我对他做的那样。
为了以后独自一人也能在新世界生活下去,我学着认字。
因为A总将“从书里看到的”这句话挂在嘴边,我认定可以从书里学到一切,也学着看书,各种类型来者不拒。
半年后,我带着怨气拿起了匕首。
某日A见我手臂上的伤疤总是好了又添,照例说了一堆“人不应该这样”的话,接着好奇地接过匕首,试探着转转手腕。
我瞬间察觉到他整个人气势一变,眼藏锋利,劈开了远方需要三人合抱的巨木。
我张大嘴。
A也很震惊,呆呆地盯着双手,问我为什么他的身体里有气涌出。
“唉——”
金故意长长地叹气,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的样子,看得我拳头捏紧。
“都说了是他自己的事,不给你讲也很正常吧。人与人的相处总是需要距离感,没有人必须和他人绑定。就拿亲子关系来说,这可能是这世上最坚硬的牵绊,但孤儿院和养老院人数只增不减。”
“师徒关系看似深刻,也不过是人生中的一段经历罢了。A早晚都会离开你去过他的生活,你不也找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现在就当提前适应呗。”
他盘腿撑脸感叹,却没想到转头就见我死咬着牙、眼眶泛红。
“诶诶?我就说了句实话,不至于哭吧!”
就是因为知道是实话,知道一定会发生,才不愿意接受。想到藏在心底多年的不安将要化为现实,我眼泪唰得淌下。
“哎呦。你、你别哭——我就随口一说,A他就是把自己扔了也不会把你扔了!”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我哭得更厉害,仿佛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
我止不住地打嗝:“你,嗝!说得、得对,他可能早、早想离开我了!我既不、善良也,嗝、不聪明,他喜欢的书、我统统看不下去。猎人考,呕、试结束后他肯定就想、走了,是我……”
是我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他。
“不是、不是!我乱讲话,我错了行吗。”金蹲在我面前,一时间手足无措,“而且考试结束后不是你自己意犹未尽,想出去冒险吗?”
他翻遍了口袋也没找到一张卫生纸,只能无奈用袖口给我擦眼泪,动作没轻没重,本就哭红眼睛和脸蛋被蹭成了深红色。
“痛——你手、手拿开,离远点!不准碰我!”
我不得不仰头避开,火辣辣地痛感让我一时间忘了哭泣,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报复回去。
“好好好,我不擦,你也别哭了。”金举手投降。他取下围脖,对折几下递给我,“用这个吧,然后笑一下怎么样?”
他做出几个滑稽的鬼脸。
“噗、你不许做。都是汗臭、我才不要。”
我生怕自己笑出鼻涕泡,抽泣几下,不客气地接过围脖往鼻子上一捂,使劲。
“……”
“你有什么不满吗?可以大方说出来。”我眼里还浸着泪水,视线中折射出好几个嫌弃的表情。
“绝对没有。”他光速变脸,贴心地说,“随便用,送你了。”
哼!
我将脸埋在干净的部分,蹭干眼泪的同时后知后觉涌上几分羞耻,耳朵升起灼烧感:在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哭得这样放肆过。
**
三天后,我结束了舒适的海上游轮行,来到了位于埃珍大陆东南部的马拉得国,在政务中心的咨询窗口一通描述后,终于确认了山谷的具体地点。
感谢这里是人迹罕至的深山,我才能靠追踪当初离开时留下的足迹一路来到被砸碎的巨石前。
四散的石块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甚至我晕倒在地上时浸染的血迹也在,让我莫名产生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
捡了根枯木,扯下裤腿,做了个简易火把。打个响指,一小撮火焰跳上布料,几秒后扩散至整个火把头。
我用气裹着火把,让其围绕的氧气浓度处于一个低值,这样既能有照明的功能,又不至于消耗得太快。不然光是我的衣服可不够撕。
定定心神,我再次踏进山洞,一路上除了倒挂的蝙蝠被亮光惊扰、不断发出吱吱声从我头顶掠过外,我竟没有遇见哪怕一只穴居动物。
难道是颇有威慑力的魔兽占据了整个山洞?
怀揣这一想法,我防备着走了很长一段路,期间还故意制造出巨大的声响,希望能吸引来对方,却无事发生。
很奇怪,我思忖。
记忆中的洞穴不是这样的,我被一茬又一茬的肉食动物追得逃窜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当时为了不杀生,我还特意投放了好些迷药和致幻剂,包装纸散了一路。
诶?
我将火把贴近地面,将较为熟悉的线路各照了一遍。
没了,包括我在这里留下的生活痕迹,通通没了。这里的状态更像是封闭了多年,从未有人踏足。
谁这么有闲心来深山老林打扫山洞?
虽然这么想着,但我也明白,必然是有人在我之后到过这里,出于某种缘由,将一切归于原始。
看上去像是某种仪式感。
再往深处可能有会新东西出现,这一发现让我跑动起来。
闻到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时,我有些兴奋地舔唇,顺手给火把多裹了两层燃烧物,上衣成功变成超短款。
新东西是一口乳白色石棺。
在一处由地下水溶蚀出的溶洞内,绕开大片卷曲石与勾连的石柱,我一眼望见在最中心、由钟乳石怀抱托举而成的石棺。
水滴声不断。
我应该也来过这里,当时似乎还没有棺材。将火把稳稳地插在石林间,我慢慢靠近。
由石头制成的棺材板斜盖着,留出的大小刚好够一人爬出,探头朝里看,空无一物。
我默默将气包裹住全身。
血腥味主要来自棺材板,浓重得仿佛是反复刷了好几层,用手轻轻擦拭,已然干涸已久。
帛布落在地上,我捏着一角拎起来,铺平展开,意外发现上面有念的残留,是某种监管性工具。
像兵符一样一分为二,只不过是念与承载物一分为二,若是有人触动念网出的牢笼,手持承载物的人立马会知晓。
对棺材看得这么严,是怕里面诈尸吗?
我托着下巴绕它走了一圈,发现在其周边也有断断续续干涸的深褐色印记。
忽然冒出个离谱的想法:这里面原本躺着的,不会是我吧?
**
又来到了城镇上熟悉的餐馆,新来的店小二热情招呼我坐下。
这回的装扮可比上回体面得多,只是腰部有些透风。
“小姐,要吃点什么?我推荐我们这里的招牌菜哦,色香味俱全,没有人不说好的。”小二口若悬河。
“还有这个特色炒饭,有位猎人先生一口气吃了五份呢,当时的照片还在里面的墙上挂着!”
“照片?”
我呆住,顺着小二手指看过去:蓬头垢面的我吃得满嘴油花,仿佛饿死鬼投胎,旁边摞了好几个空碗。
看小二一脸心有戚戚的自豪样子,我实在说不出让他们摘下照片之类的话,只能安慰自己应该没人能认出来。
再次点了炒饭,等待的同时,我将目光投向街道,不想看那张和我长得一样的脸。
这是个慢节奏的边陲小城,可能因为是闲日,街上人并不多,小贩三三两两的占据着街口的好位置,兜售各种日用品或小食零嘴。
“看一看瞧一瞧喽,从欧奇玛联邦进口的长寿食物!第一口吃了精神焕发、第二尝了百病全消、第三口咽了福寿绵长——哎,小哥有兴趣吗?可以免费试吃!”
我忍俊不禁,这小贩的叫嚷倒是有点意思,如此夸大其词,居然还真就吸引到买家了。
只是说了这么久仅提到了长寿二字,也不知道是什么食物,我略带好奇地望过去。
……这个背影怎么这么熟悉。
头巾里乱糟糟支出来的黑发,垂到腰部的淡色围脖,灰扑扑的收脚阔腿裤。
不是金是谁。
我捏断了手里的木块,下一秒从座位上消失。
自知“绝”肯定瞒不过这家伙的感应,我干脆直接放弃了隐藏,将念压缩集中在身后当作加速器,如同高速的弹射炮弹冲刺。
“喂喂、你认真的?这里可是大街上!”
金头都没回,却能精准捕捉我的来向,他边跑边朝我吼:
“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
我怒极反笑:“我很冷静。”
冷静地想干掉你。
“你真的知道这两次字什么意思吗?看你表情一点可也不冷静!”他抽空看了我一眼,脚下立马加速。
“你如果也经历一次从山沟沟里出来,发现世界莫名其妙过了14年,自己的证件和卡全被死亡注销,师父没了影子,朋友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只留言说我俩有了个12岁的孩子,那么你就会知道,我现在,有、多、冷、静——”
发现金可能是因为心怀愧疚,速度慢慢降下来,我眼睛一亮,放出更多的念故技重施。
加速度让我瞬间与他拉近距离,我眯眼瞄准,一脚将他蹬出了10米远,砸塌了一片红砖围墙。
“你要是敢爬起来就跑,就等着你怀孕当妈的消息传遍整个六大陆吧!”
我低声冷冷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