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闸北电影厂的车程共计二十分钟,只是二十分钟的路程,我却花了近半个小时。
车子停在一道铁栅栏前,我转身,却顿住下车的动作。
“你信我么?”我透过玻璃,看眼前的大楼,问得轻飘。
“信,你说的,我都信。”
我不禁好笑:“如果我说砒霜就是蜜糖,你也信么?”
“信。”他握住我的手,“哪怕你要我食下砒霜,我也会毫不犹豫。”
“我不做这样的事。”
“你做与不做,我都爱。”
我垂首掩羞,低语:“我走了,知书该等急了。”
他松开我,朝车窗外招手,只见有人立马跑过来拉开铁栅栏。车子径直驶入,停在楼侧的一块空地上。
我疑惑:“你也去么?”
他笑:“锦安电影制片厂也有沈家的投资,我会来,不奇怪。”
我与他一齐走入楼中,绕进大楼尽头的一间棚子。棚子里的人忙上忙下,导戏的,摆道具的,指挥的,为演员补妆的......
我放眼望去,一眼便看见知书正面红耳赤与眼前的男子争论,周围的人却见怪不怪。只是男子背对我,瞧不清。
众人见是沈城轩,都停下手中的工作,恭敬地喊了句:“沈老板。”
知书瞧见是我,忙止住争吵,迎了过来。
她调侃:“咦,城轩哥也在?怎么?怕我拐了若卿不成?”
沈城轩双手插兜,好笑道:“只怕被拐的人是我。”
那名与知书争吵的年轻男子也走了过来,他伸手与沈城轩交握:“沈少爷,久仰大名。”
“廖公子,幸会。”
廖公子!
我看清来人的脸,顿时愣住,忙在脑中搜刮话语,想着该如何解释才好。终是无策,只能不动声色退去一步,借沈城轩的肩遮住半张脸。
沈城轩捉住我,牵起我的手,坦荡道:“这是林三小姐。”
“你好,廖凡安。”男人的问候尽显随性。
我笑得生硬:“廖公子,你好。”
霎时,他的笑容变化如戏台子上表演的一般,由友好急剧转为讶然,其为微愠,再是了然。
“你就是林三小姐,那那日前来赴约的先生是?”
“是同一人。”我索性直言,“若卿不好拂了两家长辈的面子,又不想生出是非,故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廖公子见谅。”
我略一欠身,以表歉意。
他释然一笑,瞧了沈城轩一眼,转而戏言:“三小姐会担心是非,是因为早有心属之人,对么?”
三人心思各异,齐齐望向我。
从进摄影棚的那一刻起,便觉热气扑面,此刻更是燥热。
知书狠狠拍了廖凡安的肩膀,假意怒言:“不知道不要随意猜测女孩子的心思么?”
棚子正中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场景,是小小的公寓模样。戏中的男女演员相拥吻别,女演员依依不舍地握住男演员的手,欲放不放;男演员则面色柔和,眼中的一池春水似溢未溢。
我与沈城轩坐于角落,一同欣赏演员的动情表演。
我难免感叹:“从黑白默片到有声电影,再到彩色有声影片,直到打造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作品,中国电影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沈城轩接住我的话:“九年前,美国科学家爱迪生便宣称了有声电影的诞生,可惜直到今日都不曾看到有声电影的上映。”
他凝目自问:“只是不知你口中的彩色有声电影将会有何其震撼。”
我得意一笑:“很快,只需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你会亲眼见证彩色电影的震撼的。”
他突然扬唇笑了起来,眼像月儿般弯起:“我信。”
“两位聊什么呢?”知书在我身旁坐下,“打今儿见到城轩哥的第一面起呀,我就没见他的嘴角下来过。”
我藏了笑,多了羞。
我问:“结束了么?”
知书回应道:“嗯,总不能让你们等太久。”
我抬眼,才发觉演员的表演早已结束,大家也都陆陆续续收了工。
廖凡安拿了外套,对我们说:“我在华懋饭店订了位子,诸位请吧。”
沈城轩为我拉开一张高背椅,悄声在我身旁坐下。不大不小的方形桌坐了四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于朋友相聚交谈,正好。
廖凡安没有将位子订在包房,此刻朝我的方向望去,即可透过玻璃瞧见窗外的街景,耳边还不时传来旁桌轻小细微的谈话声。
从进门时起,知书便一直好奇我和廖凡安是如何相识的。后来,廖凡安支不住她的连环夺命问,便娓娓道来整个事件的起末。
此刻,知书听闻后,早已止不住满腔的笑意。
“若卿,你可太有意思了!怎么想出扮男装这法子的?”知书眼笑眉飞,在一旁乐不可支。
我只能讪讪笑着,扭扭捏捏答不出。身旁的沈城轩未语,却眉心微动,嘴角噙着分明的笑意。
我忍不住问他:“好笑么?”
他放下擎在唇边的手,朝我点头。羞愤如我,不再瞧他。
不过,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此时却成了笑乐交谈的好友。
我看向知书,问道:“方才在我们进影棚时,只见你们还在红着脸争论,现在却像没发生过似的。”
“我们在讨论电影的剧情和演员的表演。我认为分别的情侣应该有泪水的渲染,这样效果才佳,可廖导却认为克制的情感才更能显现两人分别的无奈。”
“真的只是‘讨论’么?”我一想起知书面红耳热与人争论的样子就觉好笑,她总是认真得可爱。
廖凡安无奈道:“方才与我争论时,她喊的可不是‘廖导’。”
茶到嘴边,却险些被我浪费,一时庆幸自己没有含茶而笑。
知书无辜道:“我有么?”
廖凡安急不可耐,回道:“有!”
瞧着面前两人的又一出“闹剧”,我笑意不止,只恨自己无法卸下小姐身份,当众捧腹大笑。
众人皆笑时,一名侍应生走过来在沈城轩耳边低语:“沈先生,有您的电话。”
沈城轩点头,起身离去。
待他回来时,面上多了几分深沉,似有不悦之事。不过见我在瞧他,便立马转了笑回应我。
我低声问:“是否有要紧事?”
他抬手,似乎想要揉我的脑袋,但见旁人在场,只好僵硬地收回手。
“事情不大,但需要处理一下。”他看向坐在对面的知书和廖凡安,再言,“有机会,我们改日再聚。”
沈城轩再次起身离去,瞧着他始终未动的碗筷,我茫茫然夹起一块香酥腐皮卷往嘴里送,却觉索然无味。
午饭过后,知书与我驱车到达梓园。
这姑娘,不大爱听戏的,更偏爱西洋戏。不过她今日应不会无故约我到戏院,想必答案就藏在眼前的戏楼里。
她轻车熟路地领着我坐到正对戏台的位子上,观感最佳,票价也最为惊人。
我忍不住问:“你如何拿到票的?我可是听说今日梓园的戏一票难求。”
“本来我是拿不到票的,可那日不知是谁留了一张信封在我的桌旁,里面装的就是两张戏票。”
我心下虽疑惑,却无法深究。
方才,我瞧了一眼门前的戏牌子,估摸下一出戏应当是《孽海波澜》,唱的是梅先生的时装戏,红底金字还写着演员的名字。
我匆匆一瞥,只瞧见女主角孟素卿的扮演者名为谢笙怀,名字倒是好听。
不过想当年,梅先生扮演青楼女子一事,也曾引起不少的争论,一派认为演妓女有损名声,一派则认为角色无高低贵贱。
好在梅先生的坚持,才让世人得以一窥因梅兰芳出神入化,恰如其分的表演而所塑造的青楼女子孟素卿一角,也因此造就了一代名剧。
戏未开场,座下客已满满当当,皆冲梅先生开创的时髦戏而来。
见戏迟迟未开演,我便起身越过人群,寻了洗手间。
不过,私密之地却最为隐蔽,问了几道人才寻得。
我盯着一左一右,两处尽头的屋子犯了难。一处写有“迎春门”,另一处则写着“芳草阁”,该往何处走?
犹豫片刻,我走向右侧,进了芳草阁。不过心下仍旧暗笑,身在一个文化气息浓厚的时代,连私密之地也如此文雅含蓄,叫人难猜。
出门时,我再次犯难,暗叹自己不识路的本性。
这梓园虽不是名噪一时的戏楼子,可规模却不见小。我不知自己走了反方向,竟绕到了偏厅旁的园子里。
我垂手立于香樟树下,抬头瞧着一分二,二分四的树干一路张扬而去,任由影影绰绰的光影透过色泽均匀的叶子打在身上。
罢了,听戏不成,赏树也可。
“三小姐。”
男子声音清冽,我心下一惊,转身瞧他。
明为男子,却梳着时兴的女子发式,不过仍旧着白褂白裤,大抵是戏班子弟。
男子黑如书墨的长发系数挽起,额前的头发偏往左眉梳成三七分,右侧眼梢处则用细长银夹将遮挡眼睛的发丝夹起。头上发饰不多,却衬得脸小精致。
“园子虽小,却构如迷宫。外人出入,难免晕头转向,实乃常事。”他扬起袖子,“我引小姐出去。”
我微一欠身,颔首以示感激。
知书低语:“你总算来了,戏快开场了。”
我笑言:“时髦佳人赏时髦戏,再合适不过了。”
知书今日着一身丝绸网眼镂空蕾丝旗袍,深领的,却由网纱遮住脖颈。领口及袖口处是堆褶蕾丝边,丝丝分明,垂落而下,头顶则戴小巧的乳白色法式网纱帽。
她含嗔,笑睨我一眼。
“锵锵锵锵。”台上的人敲起小锣,戏开始了,戏中人逐一登场。
我第一次看京剧新戏,也是首次瞧梨园子弟摘下行头,换上时装唱戏,不免好奇。
戏一开场,我便注意到了女主角,原是为我引路的白面子弟。他未着戏装,换上了时装,不过为普通贫妇装扮,盘起的头发也成了女子小臂粗细的一绺辫子。
原来他就是谢笙怀。
我偏头瞧知书,哪知她已心神驰往,陷入了孟素卿一角。
第一幕戏讲的是乡下民女孟素卿被婆婆哄骗至北京,卖到玉莲班为妓的故事。
我细细看着,戏院老板张傻子逼良为娼,孟女不从,遭其奸污。一张恶霸面孔凶恶至极,真实可怖,台下人看了,皆愤愤不平,起了恶感。
女座客瞧了,攥绢咬唇;男座客看了,握拳低骂。
第二幕戏,谢笙怀着立领大襟衫袄,套穿黑裙,一张桃脸缩在领子里,我见犹怜。
孟素卿欲与另一名妓女贾香云相约而逃,却被老鸨周氏撞破,遭毒打一顿。
我看得揪心,不禁想到开国后拍摄的一部黑白影片,清白女子大香惨遭迫害,沦为娼妓。官场腐败,官员无情,利满身。大香无以为援,千方百计的逃离只致无数的惨打,直至北平解放,才算真正脱离苦海。
何其相似,又何其悲惨。
只叹旧社会吃人不吐骨的狠和专挑女性的悲。
最后一幕戏,孟素卿巧遇同乡陈子珍,得其助,寻得父,张傻子被捕入监,父女团聚,结局皆大欢喜。
至此,落幕。
台下观众拍手叫好,掌声如热浪般经久不息。
我未缓过神,知书也已热泪盈眶,向我讨了帕子,在一旁小声啜泣,稀稀拉拉抹着眼泪,低声说着:“孟姑娘好生可怜,不过总算是走出了茫茫苦海。”
我喃喃道:“不知她往后的日子该是如何?但愿不会踏入另一苦海,而是苦尽甘来。”
知书不解,红着眼角瞧我。
我摇头,轻语:“该出戏了。”
哭过的眼睛如下过雨的天空,总是清澈明亮,知书望向我道:“现在还不能走,捧角就要捧到底。”
我笑笑:“你今日该是冲谢先生来的,倒成戏迷了,这是想要拉我入坑不是?”
她抬手擦去眼角的余泪:“入坑?”
我摆摆手,未作解释,而是笑道:“走,咱捧角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