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亚只在门口处等了约二十分钟,便等到秦月琅出来。
秦月琅神情平静,但脖侧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和明显的咬痕。
塔利亚状似无意地舔了舔下唇,不介意自己对一个女性露出引诱的神情:“看来你们挺激烈?”
秦月琅不至于因这种玩笑而脸红,她甚至觉得这不是简单的玩笑,塔利亚应该是又打起了自己血液的注意,只回答:“我不对病人出手。”
藏着的下半句当然是——但会对敌人出手。
塔利亚颔首:“你有把握治好他吗?”
“如果不计一切代价,我可以。”
秦月琅回答时的语速慢了些许,泄露出一丝凝重。塔利亚感到她此刻没有说谎,心中微沉,又问:“你会不惜一切吗?”
秦月琅没有即刻给出答案:“我们可以谈谈条件。”
在首领宽敞典雅的书房里,秦月琅饮下一口杏仁露,听塔利亚讲一个少年的故事。
“因为资本主义的罪恶,他从小流离失所,巧合之下,他被一个富豪收养,但这位富豪也是一位秘密打击罪犯的夜行者,他后来成为他养父打击罪犯时的助手,但他的养父始终没能给予他合适的教导和关照——在圣城附近,他被他养父的敌人虐待而死。”
在她说“虐待而死”的时候,秦月琅放下了杯子。
塔利亚虽然没有在她脸上看到悲悯,但她有信心这番话会让秦月琅尽力医治。
——她太了解这些好人的心理了,想要让他们付出,只需要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作为,这一切会有多不公。
“我用拉撒路之池复活了他,虽然拉撒路池水腐蚀人的精神,使人疯狂,但他意志坚定,今年一定能恢复清醒,但是……”
“你们生产的那种特别药物……导致了他的器官衰竭?”秦月琅打断了塔利亚的讲述,又举起杯子,冷冷地倾出一个眼神,“这应该是一个意外,但你负全任。”
塔利亚怔了一瞬,诧异于秦月琅过分准确的直觉。
连这方面都有点像……那个侦探。
“还有,他的养父是谁,是你的什么人?”
被如此冰冷的眼神注视,塔利亚感到自己已经成功了,于是也不加掩饰地回答:“是蝙蝠侠。”
秦月琅冷笑一声。
——这是个熟悉的英雄代号,代号的主人现在正忙着和超人生死对决。
她补充道:“也是你继承人的生父。”
无趣、令人作呕的家庭纷争,关系到的却是一个人的生与死。普罗米修斯的赋予,让她更能判断所见所闻的真实与否,但有时真实是最荒诞的。*
秦月琅将杯中的杏仁露一饮而尽,随手抛出瓷杯。
瓷杯稳稳落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塔利亚没有给出任何可能的条件,只利用她的道德就能一本万利。因为她不可能见死不救,特别是对一个身世坎坷的“好人”。
她感到头痛,在这个世界,她被不断卷入纷争,要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她需要和戴安娜会和,也得去找找秩序之主,同时对付战争之神阿瑞斯、处理奥林匹斯神的事情……还有,她得找到那把毫无踪迹的琴。
塔利亚猜测着秦月琅的想法,试探地说:“你在刺客联盟期间,我能给你提供安全……”
她打断了塔利亚的话:“我想你不会不遗余力地去救他,他的养父也不会……”
在世界的乱局中,会有谁能放下手头的事情、牺牲自己已有的,去救一个希望渺茫的人?
她甚至不太相信自己会,如果她再想一刻奥林匹斯神的事情,再想阿瑞斯“我必将撕碎你的灵魂”的怒吼……
她怕自己会见死不救,于是她说“谁都不会”,她说服自己去救。
“但我会的。”
塔利亚并没有否认秦月琅的前半句话。
她问:“你想要什么报酬?”
秦月琅将右手合在左手上:“我不会高估、也不会低估你们的品行。”
当东方天师手抱七弦古琴,佩着塔利亚的胸徽,走到地下甬道尽头时,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起身迎她:“秦小姐,我是西拉,负责医疗检测和营养安排,你有什么要求请告诉我。”
秦月琅颔首致意,道:“我使用魔法治疗,进去后,你不要打扰。”
西拉看了一眼她斜持的古琴,眼中显出一种敬畏:“我明白。”
这张琴,是塔利亚从西瓦夫人的收藏室里拿出来的,是桐木所斫、蚕丝为弦的好琴。
秦月琅需要一张琴作为辅助的工具,也需要一张琴掩饰自己真正的治疗方法。
他的躯体已几近崩溃,无法承受伏羲之力和拉撒路之池力量的交织,现下,她只有一个选择——
在推上房间门,拴上一道锁后,那双蓝绿色眼睛从幽暗处亮起。
她放下琴,从腰间抽出匕首,翻起袖子,刺向自己的小臂。
拉撒路之池给他超乎寻常的求生本能,那他抽取她血液的行为,便很好解释了。
她体内被挖掘出的伏羲血脉,让她的身体有强大抗性、自愈力,她血肉中存有基于自然规则本身的生命力量,往小里说,可包治百病,往大里说,甚至能赋予人近似伏羲血脉的魔法根源。
从治疗到获得魔法根源,以同化拉撒路池水的力量,这种方式对他而言,是循序渐进,而绝无后患的。
但对秦月琅而言,她血肉中的生命力量与她的伏羲之力是一个不能打破的平衡——抽取血肉中的生命力量,相当于阻断自己伏羲之力的来源。
要治好这具残破的身体,需要太多生命力量,这意味着她的伏羲之力什么都不会剩下,因此她的身体强度也会大幅下降,基本和常人无异。
坐在医疗床上,在酸麻中感受血液流失的时候,她也想着,这个牺牲确实太大了。
青年的呼吸在她冰冷的小臂上弥漫,含混的撕扯声格外突兀。他偶尔会紧握她的关节,握得过紧,以至于都能感觉他指关节的突起。
他每咬一下,她心上紧绷的弦就不自觉地颤一下。
她没有感到割肉喂鹰的崇高,也非极度不适,只感觉将手伸进了鳄鱼的血盆大口,时刻为自己还能不能保持四肢完整而担忧。
在这个地下宫殿深处的房间里,她对世间人与人肌骨相触的一切构想和幻想,都崩碎得干干净净。
次日,西拉震惊地看着器官扫描和细胞抽样数据。
“秦小姐,魔法真是……细胞周期已经接近正常指标了,器官功能也……”
秦月琅平淡地扫了一眼,轻轻颔首,便架起放在门口的琴,拉开门。
虽然不想承认,但接下来又是——喂食时间。
青年脸上的绿痕淡了一些,使他俊秀的轮廓更生动地显在秦月琅眼前。
但她并没有因此感到舒心,因为他身体的恢复,她现在送出去的手臂,被握得更紧,被咬得更痛,基本处于麻痹状态。
她度日如年,感觉一分钟像一个小时。
等到她感觉自己不能再失血了,她打算故技重施,直接施展降临,对青年施加月光催眠效果。
只是她感觉手上的触感有点异常。
青年停止了啃噬,只是抵着创处呼吸,呼吸的气流拂过伤口,带来细密的疼痛。
秦月琅眯起眼睛,在失血的眩晕和虚弱里,精神也恍惚起来。
她伸出另一手,覆向青年的脸颊。
青年此时像一只木偶,任她操纵着提线,她将青年的脸微微抬起,望进那双混着绿色的蓝眼睛。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种蓝绿色到底叫什么呢?
湖蓝吗?
于此同时,她的灵魂畅快呼吸起来,明月从她背后升起。
她看到了湖水中的月亮。
当夜,秦月琅借了塔利亚的书房练琴,她对塔利亚说“练习新曲”,实际上是恢复一下弹古琴的技术,她观察过自己的手,手上只有轻微的琴茧。
但愿那确实是琴茧,而不是打论文或者写符文留下的茧子。
塔利亚在一旁半倚软榻,一身轻纱睡袍,睡袍将她的曲线都勾勒出来,似乎目的就是让观者血脉偾张。
秦月琅的眼神只是轻飘飘地掠过,神色平静地开始调弦。
塔利亚直勾勾地看着正襟危坐的秦月琅,声音宛转:“你看起来……不太好。”
秦月琅偏首:“……能问你一些事吗?”
“嗯?”塔利亚微微挑眉,在秦月琅的侧脸上寻不出蛛丝马迹,她有点好奇要被问什么,便说,“当然,你问吧。”
“在你所知的神话、或者魔法故事里,是否有一件器物能够逆转时空、改变命运?”
“你要找到这个东西?那听上去还挺悲惨的。”塔利亚哑声笑了笑,思考了片刻,“玛雅神话里,大洪水后胡胡纳布重启世界,依靠的是天空中的世界树Wakah-Chan。但我以为,那些神话故事中的重新创世,实际上凭借的都是神本身的力量。”
秦月琅指尖的动作一顿:“我知道了。”
塔利亚的话不无道理。
一个具有超凡力量的器物,除非它始终处于沉睡,那一定在具有超凡力量的物种手中,也就是指——神,比如新神族的莫比乌斯椅和母盒……而若它确实始终沉睡,那她又怎么能找到?
秦月琅将疼痛的左手虚放在琴弦上。
难道只能盼望戴安娜真的成为神王,帮自己在神的维度里找东西吗?
虽然神思不属,但奏琴时左手吟猱绰注,右手一挑一抹,本能一般地舒展着动作,在初时的滞涩后,秦月琅小心地感受着丝弦的震动,开始回忆曲谱。
最先想起的是一曲杀曲,《广陵散》。
她只是弹琴,没有用伏羲之力引导音乐,因此只有空寂的弦声,曲调凄然。
塔利亚半眯着眼睛,神情颇为惬意,倒也能欣赏。
在曲势正高时,一位黑发黄肤的东方女性踩着长靴步入书房,她身穿黑色长款外套,里面的红色立领短衫下,隐约是腹部精瘦的肌肉线条,黑色的眼睛里像簇着锋利的冷刀。
秦月琅停指,琴音乍寂。
塔利亚懒洋洋地看向来者,道:“桑德拉,晚上好,下次进来记得敲门。”
西瓦夫人,桑德拉·伍-珊,没有理会塔利亚随意的态度,只看向了秦月琅,又看了一眼她膝上的琴。
塔利亚开口:“你有事可以直接说,我还想听完秦小姐的音乐。”
西瓦夫人面露怀疑,但在塔利亚坚持的眼神下,她还是道:“少主过几天要来圣城,他刚刚在通讯台想要和你联系。”
“他会突然想念自己的老母亲吗?”
西瓦夫人没有答话。
塔利亚冷哼一声:“我知道了。”
说着,她提起衣架上的外袍,走到秦月琅面前:“秦小姐,你尽兴演奏,随时能回去。”
秦月琅静静抬眼:“我以为我不是犯人。”
塔利亚被她的黑眼睛迷住了一瞬,她俯身贴近秦月琅垂着黑发的耳际,吐气如兰:“当然不是,只是我觉得,你不回去,更好。”
在去往通讯台的路上,西瓦夫人忍不住问:“你是双性恋吗?”
塔利亚瞥了她一眼,不语。
“如果你真有这种想法,同是东方人,我会为这位秦小姐感到可惜的。”
“为什么?”
“不像普通人,魔法师应该不会接受自己的血脉,被你的儿——女儿继承。”
塔利亚嗤笑一声:“不,你想多了。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你还记得两个女性只能分出X和X染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