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疏月蹲下身子,平视着那孩子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林冤。”
“渊博的渊吗?”
林冤眼神一黯,“冤孽的冤。”
轻轻的语调中带着些许不甘,像一根银针钻进心里,找准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又狠又准地扎进去。
云疏月的心微微颤动,到底要多厌恶自己的孩子,才会给他取名为冤孽的冤,让孩子一辈子都记住自己不被爱。
大人的孽,却要刚出生的孩子来承受,对孩子来说应当是冤枉的冤才对。
云疏月想到了自己和哥哥云繁星。
他们也是父母口中的冤孽。
她厌恶极了这种将一切都怪罪到孩子身上的事情,这样的人不配为父母,无能又可恨。
他们给了孩子生命,再让孩子的生命里承载着他们全部的痛苦。
这公平吗?
这一点都不公平!
云疏月不知道林冤经历了什么,但仅从“野种”“冤孽”“祸害”这些刺目的字眼里,她能感受到林冤的无奈和痛苦。
云疏月思忖片刻,放柔了声音说道:“你除了名,有字吗?”
林冤摇头,“没有,林冤这个名字也是庄子上的人叫我冤孽叫出来的,以前我的名只有野种。”
“我可以替你想一个字吗?”
不等林冤回答,她就继续说道:
“昭雪怎么样?我希望终有一日,你会沉冤昭雪,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
一旁的大夫闻言也赞赏道:“昭雪这个字好啊,姑娘真是大善之人!这孩子从小就被扔在庄子上没人管,过得实在是苦,遇见姑娘是他的福气。”
“我当不起什么大善之人。”云疏月不敢受此赞誉,“感同身受罢了。”
“林昭雪。”林冤轻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底亮起一束光,点亮了他心底不曾被照亮过的地方。
他喜欢姑娘取的这个字。
昭雪。
他要让林家的丑闻昭告天下。
云疏月起身,衣裙却又被抓住,低头就对上林冤那小狗企怜的眸子。
“你要走了吗?”
“时候不早了,自然是要走的。总不能一直在这医馆待着吧?”
云疏月说完起身,叫桑麻去付钱,没看见林冤在松开衣裙之后,颓然地闭上眼,整个人变成灰暗的一团缩在床榻之上。
而后他听到了一声呼唤,犹如天籁入耳。
门口那抹缃色的身影就站在日光之下,向他伸出手,唤他一同用黑暗里走出来,走向阳光。
“林昭雪,你还不走,是等我背你吗?桑麻,把刚买回来的拐给他。”
云疏月还是心软了。
她曾渴望有人能在她身处困境的时候拉她一把,可是她没有遇到这样的人。
既如此,那她便做这样的人吧。
她向林冤伸出了手,也是向以前缩在角落里哭泣的自己伸出了手。
林冤一瘸一拐地走向她,每一步都带着满心欢喜。
他不再是没人要的了。
因着林冤的腿不好,云疏月叫桑麻去赁了一辆马车,三人坐在马车里往镖局客船回去。
桑麻对小姐带回一个累赘有些不赞同,最主要的是这小孩的眼睛看着贼精贼精的,不像是什么安分的性子。
“小姐,杨镖头能同意你带他回去吗?那船上这么多货物,万一被他弄坏了,将他卖了都赔不起。”
林冤顿时惊慌失措地看着云疏月,一个劲地保证着:“我不会弄坏的。”
一双狗狗眼水汪汪的,云疏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若是杨叔觉得带回客船不合适,那我们就赁个小院住着,等杨叔他们办好这里的事,我们再退租一起上路就是,总会有我们昭雪的一席之地。”
“你放心,我既带你走了,就不会不管你。”
云疏月的话安抚了林冤的心,那早已血肉模糊的地方好像有开始结痂的迹象。
林冤坐在云疏月身旁,乖顺的像一只刚寻得主人的流浪狗,即使在陌生的环境面对不友好的眼神也不敢表现出内心的不安。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主人厌弃。
这副模样落在云疏月的眼里,对林冤又多了几分怜惜,而落在桑麻的眼里却是愈发觉得这个林冤心机深沉。
“昭雪,你可知道自己的年岁?”云疏月问道。
“十六了。”
“十六?”
云疏月看他瘦小,以为他最多不过十三岁,没想到竟然有十六岁,可见林冤之前怕是连顿饱饭都没吃过。
在这件事上,桑麻显然与云疏月有了相同的感受。
十六岁的年纪只有十二三岁的身子,能活下来都是不易了。
桑麻眼里的探究多了几分怜惜,若是她常年吃不上饭,怕是也会与他一样紧紧抱着小姐不肯撒手。
“今日是我们遇到昭雪的第一日,不如我们去临江楼吃顿欢迎宴,然后再回客船。”
没有人有异议。
马车转了道,车夫收了租车钱后又拿了一份去虎威镖局客船报信的银子。
传个信给杨叔,叫他别担心。
云疏月三人进了临江楼,林冤腿上有伤,三人便去了一楼由屏风隔开的雅座。
“小二,酱肘子,白切鸡,糯米蒸排骨,卤鸭,各来一份,再来一份乌鸡汤,三碗米饭,快点啊。”
店小二认出了云疏月,拿出十二分热情招待着,写了菜单立马就送去了后厨。
饭菜很快上齐。
“我没点这些。”
云疏月瞧着那些多出来的一壶酒和两份饭后糕点说道。
店小二立马解释:“姑娘莫急,这是我们掌柜的送的,还请姑娘安心享用便是。”
云疏月心想自己大约是沾了与邢繁蕴一同来到沧州城的光了,便也不再客气,只问道:“你们东家呢?”
“东家有急事,昨夜就离开了,归期未定,只交代若是姑娘来了需好好招待。”
本想今日来顺便可以向邢公子解释一下昨夜匆忙离开一事,却不料他竟离开了。
那边下次遇见再说吧。
云疏月将此事抛之脑后,夹了一块排骨到林冤的碗里。
“开动吧。”
林冤先是小心翼翼不敢吃,后来是试探着慢慢吃,最后竟是狼吞虎咽起来。
“你慢些,没人跟你抢,饿久了吃这么快可是会死人的!”桑麻按住他的筷子,将盛好的汤端给他,“先喝点汤润润。”
云疏月看着这一幕在心里偷笑。
桑麻这丫头,方才还在质疑昭雪,如今又关心起来了,也是个心软的。
林冤以为是自己吃得太多被嫌弃了,立马放下筷子起身站到云疏月身后,细细嚼着嘴里的饭食,全都咽下去后低着头轻声道歉。
“对不起,我下次可以再吃少些。”
云疏月将他拉回坐下,拿起手帕将他嘴角吃太快留下的油渍擦干净。
她说道:“你想吃多少都行,只有一个条件,不许浪费粮食。”
桑麻在一旁点头,也说道:“还有一个,注意点吃饭的仪态,好歹在小姐面前呢。”
林冤重重点头,只是一不小心没藏住眼底的泪珠,滴了好几颗在姑娘给他新买的衣裳上。
“还不快吃?你的碗里可还有剩呢!”
林冤紧紧抓住衣摆,用尽力气将咽喉处的哽咽压回去,拿起自己的筷子,把碗里的饭食混着泪水全都咽进肚子里。
云疏月忽然升起一个愿望,她要将林昭雪养成十六岁的儿郎该有的样子。
“来,为了欢迎昭雪,我们来举杯。昭雪是我们三人间最小的,今后记得要唤我们姐姐。”
“对,昭雪叫姐姐!”
林冤面色一红,举起酒杯乖巧道:“月姐姐,桑麻姐姐。”
“干杯!”
酒杯相碰间,酒香四溢,一种温暖正在三人之间蔓延开。
临江楼的二楼。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沈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人是谁?”
“属下这就去查。”
雁书转身离开,查探一圈回来已是暮色四合,云疏月三人早已经离开临江楼。
沈酌也回到了邢繁蕴在沧州城的别院星月居里。
星月居客房。
沈酌正立于书案后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闪烁的烛火在他的侧脸投下一片暖色,摄人心魄的桃花眼被长睫的阴影笼罩,嘴唇轻轻抿住后牙紧咬,那一双不用修整便是一副好形状的眉紧紧蹙起,在眉间拢成一个川字。
邢繁蕴已经按照计划前往布置,秦无恙也在暗中配合,可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在纸上反复推演着事情发展的不同可能。
烛火跳动,雁书回来了。
他携带着秋夜的寒霜,上前禀道:“公子,那小子是已故林会长的私生子,林冤。”
沈酌停笔。
抬首问道:“以前怎么未曾听闻林会长还有个私生子?”
“此事在林家是个丑闻,多年前被林会长压了下来,直到这孩子长大被人瞧见才又翻了出来。”
“是何丑闻?”
雁书有些难以启齿。
沈酌厉声道:“事关林家,任何事都有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知道什么便说,不可隐瞒。”
“是。”雁书想了想,最后简明扼要提取了重点,“林冤的母亲是林会长的亲女儿。”
*
虎威镖局客船。
云疏月带着林冤去见杨镖头。
“杨叔,这孩子叫林昭雪,无家可归又坏了脚实在可怜,我瞧着不忍就将他带回来了,你看能让他在船上住下吗?衣食住行就算我的。”
杨镖头打量着林冤,“抬起头来。”
杨镖头常年走镖,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林冤不敢直视杨镖头的眼睛,只抬了一下头立马又垂下,躲在云疏月身后抓着云疏月的衣裳轻唤了一声“月姐姐我怕”。
云疏月拍拍他的手,“杨叔,他胆子小,你就别吓他了。若是杨叔觉得他住在船上不方便,我可以带他在外面赁间院子住。”
“那不行,你既来寻我,那你的安危就是我头等要关心的大事,怎可单独去外面赁院子住!”
杨镖头又问了林冤几句家里的情况,林冤吓得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只说出了父母都没了。
“孤儿啊。”
杨镖头捏着下巴想了想,只是一个孤儿,要是敢有旁的心思他有的是法子对付,不足为惧。
“也罢,月丫头要留你,你便留下吧。只不过,你不能留在月丫头身边。明日我为你在我们镖局寻个差事做,你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可愿意?”
云疏月喜出望外,赶紧将林冤推出来,“还不快谢谢杨镖头?”
“多谢杨镖头。”林冤听话谢道。
林冤被留了下来,在虎威镖局有了自己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