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尘拎起书包,刚走出教室,她的手机震动了两声,她看到了梁洛雨发来的讯息:星尘,我给电脑配置了摄像头,方便去网吧吗?今天感恩节不用上课,我想和你视频。
陈星尘立刻定在了原地。
她当然早已想见梁洛雨想到发狂。她也暗戳戳的和梁洛雨提过两次,希望她配置一个摄像头,这样她们就可以用msn或者企鹅视频了。
可是,偏偏这个时间点,她的伤口还没好。万一被梁洛雨瞧见,她很难解释自己被校园里的野猫抓伤了额头,又跌倒擦伤了手。
她犹豫再三,还是毅然决然走去了网吧。
——祈祷希望网吧的摄像头像素低一些吧,她实在是好想梁洛雨,她一刻都不想等了,她想要看看她。
陈星尘企鹅刚一上线,梁洛雨就发来了视频邀请。
陈星尘戴好耳机,在点击“同意”前,又对着手机屏幕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刘海挡住了额头。而后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鼠标。
心跳剧烈的加速,她仿佛又回到了在青坪车站的那个晚上,她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和梁洛雨视频会是如此紧张。
“星尘?”
耳机里传来了女孩熟悉的声音,在看到梁洛雨的一瞬间,陈星尘的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究竟是这一个月的思念,还是被文芳欺负了的委屈,还是成功保送大学的喜悦?
总之,她此时此刻好想靠在梁洛雨的怀里大哭一场。
这是她的爱人,是她的避风港湾,哪怕梁洛雨只有16岁,她只知道她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结。
“星、星尘、尘、尘?”
可情绪刚酝酿了不到一秒,画面里的梁洛雨就卡住了,声音也变成了一节一节的波段,拖着长长的尾音,听起来非常的滑稽。
“哈哈哈!喂?洛雨?听得到吗?”
耳机里彻底没了声音。
陈星尘赶紧挂断了视频,在聊天窗里打字问到,「——你那边是不是卡住了?」
梁洛雨:「——不知道。我看到你很糊,也听不到声音。」
陈星尘:「——我知道了,你等等。」
梁洛雨:「——哎。我这摄像头是不是白买了?」
陈星尘:「——不会,你稍等几分钟。」
陈星尘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只见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只花了一会儿功夫,一排排代码整齐的被她列好在文档里。
陈星尘:「——洛雨,你打开终端程序,把这里的代码复制进去。」
梁洛雨:「——这是什么?」
陈星尘:「——你照着做就好了。」
梁洛雨:「——好。」
陈星尘:「——好了和我说。」
梁洛雨:「——好了。」
陈星尘重新拨打视频,梁洛雨接了起来。这一次,画面里的梁洛雨更真切了,虽然轮廓和背景墙模糊在了一起,但是她的小姑娘还是如寒冬绽放的梅花一般,立体的五官线条冷艳而高贵。
陈星尘:“洛雨?可以听到了吗?”
梁洛雨:“可以了,很清楚,星尘。你怎么做到的?”
陈星尘:“一个加速器的脚本而已。没什么......洛雨!”
陈星尘满眼欣喜又情意绵绵,可她不知道要和梁洛雨说些什么,喊了她的名字又戛然而止。她想着,只这样看着对方就很开心了。
梁洛雨:“你换发型了?”
“没......可能是被风吹的吧。”果然还是逃不过梁洛雨敏锐的双眼,陈星尘动作很机械的抚了两下刘海,她在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梁洛雨:“你把刘海放回左边吧,这样不如原来好看,显得整个人,唔,笨笨的。”
陈星尘咽了下口水,她自然是不敢放回去,“怎么、怎么笨笨的你就不喜欢了?”
梁洛雨:“幼稚。”
听到这句熟悉的“责骂”,陈星尘不由的傻笑起来。果然还是要打视频电话啊,这才是真切的梁洛雨。
陈星尘:“洛雨......你要好好吃饭,我看你瘦了一些。”
梁洛雨:“为伊消得人憔悴。大概是相思使人消瘦。”画面里的梁洛雨摸了两下脸蛋,又反过来盯着陈星尘,“你倒是没什么变化。看来你都没有想我。”
陈星尘:“胡说,我天天都在想你。你给我留的哪一件东西,不让我想你?说起来我还生气......”
梁洛雨:“生什么气?你喜欢读书,我就画了书签送你,还是熬夜画的。你不感激,还要生气?”
陈星尘笑而不语,她真的很喜欢梁洛雨故作矜持的小傲娇,她的一颦一笑,都可爱极了。
梁洛雨:“星尘你好好坐着,把另一只手拿上来,不要塌肩膀。”
陈星尘愣住了。她是有意把左手垂在桌下的,却还是被梁洛雨逮到了。不过梁洛雨今天对自己真的很严格,这很反常。
陈星尘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如何解释,赶紧偷偷在桌子下面把绷带尽数扯开。虽然伤口愈合的很快,但扯急了还是免不了会痛,她皱眉隐忍的表情一晃而过,然后把手拿到桌上,握着拳头,手背对着镜头。
画面里的梁洛雨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好似在刻意观察她一样。
陈星尘:“唔,好了。我这两天肩膀有些痛,坐着不大舒服......对了,洛雨,学校给了我2万元奖金。”
梁洛雨:“这么好?有什么打算吗?”
陈星尘:“一半的钱我会给家里,算是还清了这几年的钱......我那个‘妈妈’,你知道的,极不靠谱。我想以后去读书了也好跟她断了联系了。剩下的钱呢,我会买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样以后我们联系就更方便了。然后我可能想去旅游一下。”
梁洛雨:“可以,我也想寒假出去旅游,去纽约逛逛博物馆。”
陈星尘:“好啊,大都会博物馆是我最喜欢的博物馆之一。”
梁洛雨:“说的好像你去过似的?”
陈星尘:“没有、没有。”她笑而不语。
两个人又随便聊了一会儿天,直到梁洛雨被陈姨喊着出门。
陈星尘:“要出门吗?”
梁洛雨:“嗯,今天我爸爸过来,我们订了餐厅吃饭。”
陈星尘:“好,你快去吧,等我周末把电脑买回来,接下来我也不用去上课了,以后你什么时间想找我都可以。”
梁洛雨:“嗯。你回去早点休息。”
随后梁洛雨的头像灰了下来,陈星尘显然是意犹未尽,她想以后她的时间自由了,还是应该在美国时间晚上的时候和她视频才是。
回去寝室的路上,陈星尘又收到了梁洛雨发来的短信,她开心的打开收件箱,却看到的是一句让她始料未及的话:“星尘,答应我,以后无论何时,都不要对我隐瞒。”
陈星尘定在原地:梁洛雨,是知道什么了吗?
她脑子里飞速回放了一遍刚才的表现,确定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她想大概是相隔太远让梁洛雨没有安全感了吧。
她快速回了一句:“好,放心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梁洛雨每一天放学回家后,都会准时打开电脑,等着陈星尘起床后去到学校的图书馆,那里有免费的网线。她们可以一直开着视频聊天窗,直到梁洛雨睡去。
很多时候,因为图书馆里有旁人,陈星尘并不方便讲话,她就对着摄像头随便看着书,梁洛雨在地球的另一边,同样安静的读书或者画画。
累了她们就打字聊一会儿天,或者什么也不做,就看着画面里的彼此。
圣诞节连着元旦节,梁洛雨放了寒假,她去纽约旅游的几天不能带着电脑每天视频了,陈星尘同期也请了假,她要利用这几天的时间,去验证一件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情:她还有一个迟迟未解的心结,她要回去北方的“老家”一探究竟。
从一天一宿的火车上下来,陈星尘整个人已经被卧铺晃的头晕脑沉。
让她更加措手不及的是,北方荒原上凛冽的狂风,伴着漫天鹅毛大雪,像刀割一样打在她的脸上。
尽管做好了防寒的准备,裹了两层厚厚的大衣,但陈星尘这一世终究是在江南长大,水润细嫩的皮肤早已抵御不了北方的寒冬。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这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被人关进了冰箱的冷冻层,好想逃回到温室里。
“小姑娘,第一次来这里?”站台上,一个头戴雷锋帽、披着军大衣在卖烤红薯的大爷热情和她搭起话。
“是,也不是......我从前......我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的。” 陈星尘勉为其难的点着头,然后指着铁炉子对他说,“大爷,帮我称一只吧,要皮烤的焦一些的。”
“好咧,小姑娘很会挑,这样的最甜了。”
接过烤红薯,陈星尘牢牢的捂在手心里,觉得暖和了很多。她从前的冬天就是这般取暖的,这会儿她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异乡人。
她蹲坐在卖红薯大爷铁炉旁的凳子上吃完了香甜的烤红薯,看着站台屋檐上的皑皑白雪,陈星尘又见到了她记忆里橙黄色的天空。
那是独属于辽阔的北方平原的雪夜,是任她如何用灯管组合都模仿不出的火烧白原。
第二天一清早,她回到了曾经她和小姨一同居住的小区里,她在熟悉的楼牌号下,找了处椅子坐了下来。
她希望在这里能等到她想见的人。
小区两栋楼间,有一处小型滑梯,两个4、5岁大小孩子在你追我逃的嬉闹着。
陈星尘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看着他们活泼快乐的样子,她也放松了下来。
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小女孩在刚准备滑下来的时候,被后背的孩子推了一把,直接头朝下趴在滑梯上掉了下来。
“——小心!”
陈星尘赶紧跑了过去,女孩还是一头扎进了雪堆里,她把孩子扶起来后,弯下腰帮她把针织棉帽和羽绒服上的雪拍掉。
“谢谢姐姐!” 小女孩的奶声奶气的向她言谢,用手胡乱抹了两下,一张童趣无邪的脸上,一点也不知道疼似的。陈星尘这才发现小女孩长得很漂亮,眉眼间还有些似曾相识。她朝小女孩温和的笑了笑。
“——哎,小年年!怎么这么不小心!”
背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陈星尘蓦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她直起腰来,陡然加速的心跳让她不敢回头。
“谢谢你呀,小姑娘。”
陈星尘没有回头,这女人却绕到了陈星尘的面前。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陈星尘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可对面女人的眼中只有对一个陌生人的友好和感谢。
——她晓得她不认得她的。她不应该表现的这么不得体,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揉杂了无数种情绪的泪珠,直直砸落下来。
“诶?小姑娘,你怎么了?”
“阿姨,我......刚刚脚下打滑,扭到了膝盖,有点痛......”
“哎呀,扭的重不重呀?我老早就和物业反映过,不要用这么光滑的地砖,一到下雪天就有人滑倒......”
“没、没事,应该歇息一下就好。”
“我家就在旁边这栋楼,你进来歇息吧,喝口热水,暖一暖。”
“那就麻烦阿姨了。”
陈星尘随口编了个理由就得到了小姨的信任。这一刻她知道小姨还是她熟悉的那个热情善良的女人。她擦了擦眼泪,随她一起回到曾经属于她们的家里。
陈星尘一进门,发现这屋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又大部分都不同了。比如客厅的桌子不再是沉木的,换成了大理石,沙发的皮质看起来也高端了一个档次,可冰箱上的吊兰依然是记忆里的白色盆底。窗台下的两棵米兰,是小姨的同事送给她的乔迁礼物,还是被她左右各一盆的摆在原处。
陈星尘注意到了电视桌旁的全家福,其中那男人的模样,陈星尘曾在黑进小姨邮件的那一天就在证件照上见过。
——果然一切都不同了。小姨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她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陈星尘和小姨客套了聊了一会儿天,年年一直粘在陈星尘身上,要她陪自己做游戏。
陈星尘面上笑着,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她的内心却无比复杂。她假装不经意的问出了她在意的最后一件事:“对了,阿姨,您有外甥女吗?”
女人:“我吗?本来差一点就有啦,我姐姐发现自己怀孕之后,非要和一个洋人跑出国去,就把孩子打掉了。不然我就有了个小外甥或者外甥女呢。”
陈星尘:“原来......原来如此。”
尽管隐约之间她早就猜到了,可面对事实的这一刻,陈星尘还是恍惚极了。
——这个世界的她,从未出生。而小姨也因为不用照顾她,拥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女人:“怎么想到问这个?”
陈星尘:“你......你长得和我的小姨很像。”
女人:“是吗?怪不得我刚刚在外边看到你,就觉得有缘分呢。”
陈星尘把脸侧了过去,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眼泪,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再呆下去了,她只怕会完全失了礼节。“阿姨,我、我膝盖不疼了,谢谢你,我......我走了。”
女人:“多待一会儿呗?年年也很喜欢你呢。我炖了鱼,这可是我的拿手菜,可以留下吃个午饭。”
陈星尘:“是啊,拿手菜......怪不得,这么香。可是,我中午还约了朋友......”
女人:“好,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呐,别踩那种浅色的砖,就不会滑。”
陈星尘披好大衣,临要出门前,她的手握在门把手上,迟迟没有推开门。
她突然回头朝向小姨,含着泪的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声音呜咽着说到,“那个,我谈恋爱了。她、她非常优秀......写字好看,又会画画......她很有才华、也很善良。”
眼前的小姨有些不解。
这年轻人突兀的表达自我,不合情理、颇为奇怪,但她察觉到了女孩激动的情绪,便保持着客气的笑容,只是弯着眼睛看着她。
陈星尘自知失态,可又情难自禁,她找补了一句道,“我......谈了恋爱我很开心,很想和你分享。”
“嗯?那很好呀,” 女人微微侧过头,脸上是由衷的笑意,“他对你好吗?”
陈星尘:“她对我很好,很好。”
女人:“那就好,要幸福呀。”
陈星尘:“会的,有你的祝福,一定会的。”
出了门,陈星尘漫无目的走着。
她一会儿想着小姨如今终于有了幸福的家应当高兴,一会儿想到亲人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识的痛苦,一会儿则希望梁洛雨能在自己身旁一同看看她的故乡。
身后的雪地是一排孤寂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覆盖住。正如同她自己一样,已是这个城市、这场大雪的过客,匆匆不留痕迹。不知不觉,陈星尘落了泪的脸颊被呼啸的晚风吹着生疼。肚子也咕咕叫着,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天没吃东西了。陈星尘沿街寻了一家门口燃着炭火的小店,推门走了进去。
老板:“小姑娘,几位呀?”
陈星尘:“一位。有靠窗的位置么。”
老板:“当然有咧,这边。”
陈星尘没有抬头,只觉得家乡的口音听着亲切。她看着桌上淡紫色的菜单,还是颇有年代感的打印纸,轻声感叹道,“五个羊肉串,一盘拌菜,一瓶啤酒。”
老板:“好咧,马上好!”
“谢谢......” 陈星尘抬头递去菜单,却在与店老板四目相对时愣住了,“王叔。”
老板:“哎,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陈星尘:“你......你儿子书包上写着名牌。是......是你的儿子吧。”
老板:“哎,是,是这小崽子。”
陈星尘慌乱的扫向店内的装修陈设,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正伏案在吧台做作业,她又看向窗外的马路,确认道,“到火车站了啊......”
老板:“是啊。过个马路,就是站前广场了。”老板热情的介绍了车站的构造,便去后厨忙了。
陈星尘才注意到店这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一家烧烤店。每每路过站前大街,她总要磨着小姨买上五根肉串。而这店里的王老板,自然与她们是老相识了。
所以陈星尘才脱口而出叫出了老板的名字,哪怕他比记忆中年轻英俊了许多。
陈星尘:“老板,再帮忙拿两瓶酒。”
老板:“害,小姑娘家家的。还没成年吧?等下喝多了回不去家咯!”
陈星尘:“成年啦。我看着小而已。喝啤酒,哪里会醉。”
老板:“听你是外地口音,来打工的?”
陈星尘:“外地口音?”她愣了一下,“哎,怎么会?我是本地人。我还在读书呢。”
王老板:?
“罢了罢了”,陈星尘微红的脸上点着醉意,“不为难你了,买单吧......王叔。”
老板:“好。哎,你叫我什么?!”
陈星尘推门离开,留下脑子里充满问号的王老板。他觉得这小姑娘定是喝醉了才这般胡言乱语,可看她走路却丝毫不晃,稳稳当当的消失在马路尽头,最终他只好无奈的摇了摇头。
火车站,站前广场。
陈星尘坐在台阶上,又不知从哪里买了几瓶酒,继续一个人喝着。
她望着橘色的星空,却不见一颗星辰。只有车站立牌下的巨大时钟,还兢兢业业的工作着。
乳白色的表盘,粗黑色的指针,是极简约的设计。时针分针重合、分开、再重合、再分开。三十余年过去了,从陈星尘记事起,这表盘就准时准点的播报着时间,从未迟过一分一秒。
她不禁在想,如果时间是永恒的尺度,那它会知道陈星尘来自未来的时空吗?可对于陈星尘来说,到底哪边才是未来的时空呢?
瓶中的酒一饮而尽,放在脚下被陈星尘不小心踢倒。热血涌上心头,陈星尘好想大哭一场。可身旁不远处便有几个流浪汉,她不好意思当着人前哭。
陈星尘为自己矛盾的心思哭笑不得。这一刻,她好想念梁洛雨,如果她在的话,定要笑话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流浪汉捡走了滚落一旁的空酒瓶。
凛风席席,陈星尘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