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奶奶对着赵小宝心口又拍又按,“我老婆子是造了什么孽!接二连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倌和二儿都走在我前头,如今刚送走儿媳又送亲孙,老天啊!有什么报应你报在我老婆子身上,怎么狠心让老赵家绝后!”
一听这话,旁的几个赵家女眷都不大乐意,大爷爷一支的大儿媳二儿媳也在场。
大儿媳李氏李芬芬四五十岁的模样,她翻了翻眼皮,“三婶这话我可不爱听,什么叫老赵家绝后?老一辈三兄弟,我们和二叔一支可都人丁兴旺儿孙满堂,年前我刚添了第二个孙孙,老赵家怎么可能绝后?要绝也只有三叔绝后。”
话虽难听,却是事实。
赵家老一辈三兄弟,老大赵铁柱,现年七十有三,膝下四儿两女,孙子孙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如今四世同堂,已经当上了太爷爷。
老二赵铁牛,虽比不上赵栓柱一脉人多,却也有儿女共五人,同样抱上了重孙。
老三赵马马,就是赵小宝的爷爷,儿子倒是有三人,但只有赵小宝一个傻孙。
赵马马比二哥赵铁牛小了十三岁,却走在两位兄长前头,在四十九岁就过世了。
虽说是亲兄弟分支另过,但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没了一家人的亲近。
人多势众便是硬道理,赵马马早逝,人丁稀薄,家里相对更穷,旁的两支多少有点没把他这一脉放在眼里。
二儿媳张氏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实在不行,从我们两支挑一个合适的男丁过继给你们。”
花枝被激得气血上涌,对着赵奶奶嚷嚷开来,“娘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二房一脉没了,不是还有咱大房和三房?我和阿翠都年轻,还能生,总能生个男娃的,怎么就绝后了?说这话平白让人看不起!”
花枝越说声音越大,“这么多年,打我进门,你就偏袒二房,赵小宝这么个傻子,啥事不会干,只知道胀饭,每顿吃两大碗,还不分老幼给人添乱招人笑话,指不定是老天开眼把他收了去,都不知道二房背地里造了什么孽带害我们……”
啪——!
花枝惊咋的声音戛然而止,捂着脸满是不可置信,“你打我?!赵大壮你竟敢打我!”
赵家所有人都被这一巴掌惊住了,赵大壮是出了名的媳妇奴,从来没对花枝动过手,平日连重话都很少说。
赵大壮被花枝一瞪,不禁别开眼神,“我……你话说得太难听了,院子里人这么多,说这话要是被听去,你说别人会怎么看咱们家?”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咱家还不够笑话吗?这村里谁把你放眼里了……”花枝气恼难消,什么都听不进去,一行哭喊一行上手撕打赵大壮。
赵大壮站在那里任由花枝撒气,想来是也觉得自己下手重了些。
春锦走上去拉花枝,“别嚷了,大伯,我们送小宝去镇子上看大夫。”
花枝矛头转向春锦,“看什么大夫?你看不出来那个傻子已经断气了吗?”
春锦面无神情,“断没断气大夫说了算。”
赵三壮插话说:“春锦,小宝他……真没了,咱们家很开明的,不用你守寡,等事情了完,就放你去嫁人。”
“赵三叔,说什么开明?你不是想将我高价卖掉好还赌债?”
春锦比从前强硬了许多,家里情况如此,确实是丽娘她们拖了后腿,平日里大伯娘说话难听也就罢了,而这三叔,竟是想将她卖身!
春锦身板挺得笔直,掷地有声,“守寡也好,嫁人也好,顺其自然,缘分到了我自然不强留,但只要我不愿意,谁都别想将我从这个家赶出去!”
“谁也别想把我从这个家赶出去……”
床上原本没了声息赵小宝突然坐起来,嘴里还重复着春锦刚说的最后一句话。
“鬼啊!!!”
赵奶奶和阿翠被吓得不轻,阿翠更是惊叫出声,赵小宝明明已经断气了,双手一片冰凉,怎么能猛地坐起?
“哪里有鬼?!”
赵小宝竟口齿清楚,看了看赵家众人,手脚并用爬到墙边,“这是哪里?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穿成这个鬼样子?”
李氏眼如铜铃,“赵小宝,你怎么会说话了?”
赵小宝?
司杨头昏脑涨,看这女人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可他不叫做赵小宝,而且听话里的意思,赵小宝应该是不会说话的。
正自疑惑,司杨低眼,看见自己蜷缩的双手与双脚,袖口裤脚皆是褴褛,乌漆嘛黑沾着泥。
那是孩童的肢体,细小干枯,与他结实有力的四肢有着天壤之别。
手脚动了动,确认是自己在控制这枯瘦的身躯,司杨刹时脑子乱作一团。
这是怎么回事?
做梦?可他前额隐隐作痛。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春锦率先反应过来,轻声细语哄道:“小宝?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糖?”
春锦声音清脆悦耳,将司杨的思绪从一团乱麻中拽了出来,他抬眼看向春锦,只见柳眉杏眼唇齿分明,可惜头发枯黄满面菜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就是这个声音,他在黑暗中浮沉,听得一句“只要我不愿意,谁都别想把我从这个家赶出去。”,才逐渐恢复清明。
这是他与父亲争吵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便摔门而出,和一群朋友喝得伶仃大醉,深夜又去山道飙车。
弯道太急,车速过快,直直冲下了山崖,当撞击发生时,脊椎断裂的脆响交织在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中,清晰可闻。
而后呼吸困难极度疼痛,转瞬失去意识。
是了,他飙车出了车祸,那个伤势,估计天王老子都救不回,他应该死了才对。
但眼下他还活着,只不过换了个躯壳。
再看围着他的这些人,身穿粗麻布衣,裤腿绑起,无论男女都是长发,梳着简陋发髻,像老电影里的古代农民。
没有合理的解释,他只能猜想自己是肉身死亡,灵魂穿越到了古代。
死了也好,免得相看两生厌,老爸嫌他不争气,他嫌老爸没情义,后妈怕他跟弟弟争家产,他觉得后妈小肚鸡肠贪得无厌。
反正在那个家他是多余的,现在他直接离开那个时空,老爸和后妈带着上进的弟弟,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可……看眼前的情形,这趟穿越未免太过寒酸。
面对春锦关怀,司杨不敢贸然开口,他现在是赵小宝,而根据几人话里得来的信息,赵小宝大概率不会说话。
穿越这种事,古人称之为借尸还魂,大凶之兆,如果露馅儿,他十有八|九要被烧死。
烧死不是个好死法儿,多疼啊!
见赵小宝神情恍惚直直盯着春锦,半天不动弹,花枝不由得嘁了一声,“傻子就是傻子,看上去比原来还蠢,亏我还以为摔一跤能把脑子摔好。”
小芽儿抱着花枝的腿晃了晃,“娘说了,不可以说哥哥是傻子。”
花枝把小芽儿从腿上扯下来,“赵小宝就是个傻子,你爹死了,你娘也死了,你跟春锦一样都是丧门星,离我远点儿,真晦气,别粘我身上。”
小芽儿转头揪住春锦围裳角角,眼里蓄满泪水,却不哭出来,看上去可怜极了。
春锦顾不上赵小宝,将小芽儿揽在怀里轻抚后背,“大伯娘,你要是闲得没事就去做饭,帮忙送葬的人还等着吃饭呢,别在这里挤着。”
赵奶奶帮腔道:“春锦说得对,小宝醒了,不要都堵在这屋里,去厨房帮忙做饭。”
花枝甩着手出门,小声啐了一口,嘀嘀咕咕,“呸!丧门星!”
全家人都知道花枝的性子,也就懒得兜搭她,各自忙碌,留了春锦领着小芽儿和赵小宝在屋里。
春锦拿出一身干净衣裳,“小宝,来穿新衣裳好不好?身上的脏了,穿上新的才好看。”
“……”司杨依然坐在墙边一动不动,心道赵小宝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子。
这个名唤春锦的女孩儿,手里拿着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衣服,却能骗他是新衣裳。
傻子好啊,傻子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干什么,吃吃睡睡有人照料。
反正暂时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那就先糊弄着做一会儿傻子吧。
想着,司杨嘿嘿笑了两声,一头栽倒在床上,拉被子将自己卷住。
他感觉昏昏沉沉浑身疲乏,好好睡一觉再说。
看赵小宝傻笑,春锦眼里希冀渐失。
赵小宝刚醒时,她听到了赵小宝重复她的话,也听到了赵小宝条理清晰质问众人,还以为赵小宝摔一跤因祸得福有了心智。
此时一看,与从前并无什么两样。
司杨听到女孩儿重重叹息,感觉女孩儿轻轻掀开被子,手脚麻利给他换上干净衣裳,只是他眼皮如有千斤重,无力去理会。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中途春锦叫他起来吃饭都没能叫醒。
睡至餍足,司杨睁眼便看到春锦纤瘦的背影,头倒不晕了,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噜直响。
司杨张张嘴,话到口边又咽回去,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傻子,一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坐在床边缝衣服的春锦听到声响,回头看了一眼司杨,也不和司杨交流,放下针线自顾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回转,一手端着土碗,一手拿着木勺。
司杨不禁喜上心头,不知道这叫春锦女孩儿是赵小宝什么人,看来是常年跟在身边照顾,看他一眼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待土碗端到跟前,司杨的喜悦一瞬像是被重锤给砸碎了。
那碗里连汤带水,不是司杨熟悉的米饭,而是粗细不匀如沙一般,飘着几张漆黑的菜叶,还有几块油锃锃的肥肉埋在其中。
卖相堪比喂猪的泔水,这是人吃的?
虽然从小父母就吵得天昏地暗,母亲早死父亲再婚,根本没人管他,但好歹家庭富裕,物质方面从来都是予取予求。
两个阿姨负责给他洗衣做饭,锦衣玉食长到二十来岁,司杨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想想此刻他爸一家三口别墅豪车,特聘厨师烹调菜式,而他衣不蔽体吃泔水,司杨气得差点咬断牙根!
春锦没有开口,直接连汤带菜挖了一勺饭,如往常一样喂在司杨嘴里。
司杨下意识往外吐,但那玉米面做的饭无孔不入,糊得他满口都是,根本吐不干净。
春锦被司杨喷了一身,她也不恼,只是可惜落在围裳上的那块肉。
昨日给丽娘送葬,村里族中凑出些大肥肉做菜,晚饭时叫赵小宝起床吃饭叫不起,她担心赵小宝醒来肉被吃光,特意给赵小宝留的。
这酸菜汤泡饭,再加几块肥肉,香而不腻,别提多好吃,不知赵小宝为什么要吐掉。
寻思不能浪费,春锦把碗放在一旁,从围裳上捡起那块肉,用手擦擦就往嘴里喂。
司杨不由得一把拉住春锦的手腕,这肉刚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沾满他的口水,还落在了裆前的衣服上,怎么能再捡起来吃?
她不嫌脏吗?
手被司杨握住,春锦一愣,而后眉眼弯弯,“小宝想吃啊?那给小宝吃。”
说着,又把肉塞进司杨嘴里。
“……”司杨硬着头皮囫囵吞了下去。
春锦笑容愈发明媚,“小宝乖,香不香?别吃这么急,碗里还有好几块呢。”
司杨强忍着反胃,傻笑了几声。
妈的!他怀疑这女孩儿脑子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