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五天时间,苏一鸣因为要在雪场考滑雪国职教练证,所以暂时脱离了团队。
没了教练的姜阔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学习单板滑雪的进阶动作,袁凌知道后便把自己的教练推荐给了她。
“那你不继续学了吗?”
“嗯,”袁凌用眼神示意她说话小声点,她抬起眼眸瞧了瞧天花板,仿佛能穿过砖墙看到正在二楼的岑淼和雅婷,“奖学金快花光了,没钱再请教练了。”
她收回目光,结果正好对上姜阔酸楚又自责的眼神。
还没等袁凌挤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脸安慰姜阔,她就立刻扑上来用手臂圈住袁凌,搂在怀里。
“咳咳……咳……”
姜阔明显没掌握好力度,袁凌感觉自己迎面撞上了一头牦牛。
“救命啊。”
比起在雪道上摔的那些跤,袁凌本次在霜州受的最大的伤害是被姜阔按在床上要贴贴。
“救命啊啊啊!”
雅婷在楼上听到这激烈的动静,满脸迷惑地从楼梯口探出脑袋。
等看清楼下大床上正在进行的激烈缠斗,她颇为无奈地劝解道:“姐,咱们就一个袁凌,你别给玩坏了。”
身娇体弱的姜阔没坚持多久就已经被反杀了,她整张脸都被袁凌的巴掌糊住,只能用力点点头,发出“呜呜”的答应声。
在姜阔的坚持下,她掏钱雇用了袁凌的教练改授双人课程。
对于她们俩这种体育菜鸡来说,这甚至是性价比较高的报课方式,因为她们能以车轮战的方式在对方训练的时候趁机休息。
就连教练都忍不住坦白,这周的教学比上周少了些负罪感。
“你朋友练一个小时,半个小时都得靠着我休息,我这钱就像白挣的。”
姜阔羞耻地挠挠脸,因为她比袁凌好不到哪里去。
可当她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靠着教练休息”后,她才终于明白女教练有多好了。
对于她们这种意志薄弱的学员,一旦坐在雪道上休息,就不愿意再站起来,一是因为身体确实疲惫,二是因为在雪坡起身需要同时立后刃推坡刹车,很多时候她们腿上没劲,才站起来一半就会直挺挺地摔回雪道。
但因为教练同为女性,姜阔第一次体会到依偎在对方怀里、站着恢复体力的经历。她们的板刃相抵,教练用自己的后刃卡住雪支撑两人全部的重量,同时让姜阔的脑袋搭在自己肩膀上休息。如此稳重的倚靠让姜阔感觉自己被雪地之母托举住了,而这是跟着苏一鸣这种异性教练训练很难获得的感受。
等待体能恢复后,姜阔便可以直接继续训练,而不是在起身步骤就又浪费掉宝贵的体能。
这种方式虽说无法在滑雪能力提升上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但确确实实让姜阔在训练时感觉轻松不少。
靠着新教练连鼓励带劝勉的训练,姜阔又坚持了三天,终于在学会换刃动作后,她心满意足地结束了在滑雪场的十天速成拉练。
姜阔怀着忐忑的心情决定去初级道和岑淼他们一块滑两天,但袁凌却婉拒了。
“我今天就把雪板还回去了,接下来我要养精蓄锐,不然霜州雪上乐园我就没力气去玩了。”
其实袁凌急着把雪板和头盔等雪具还回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几样东西加起来的日租金也要三百元了,离27号周日动身前往霜州市区还有三天,这一千元她想能省则省。
袁凌在雪具大厅二楼找了个临窗的好位置,晒着冬日暖阳,同时忙活起手头刚接的撰稿私活。
没有灵感的时候,她就会远眺窗外的雪景,看一个个代表滑雪者的小黑点从雪山顶落下,也看绳索和箱式缆车将一群群人送上雪山,她就像在蚂蚁生态缸外观察的好奇人类。
她还看雪具大厅前一群年轻人在平地上学习花式动作,成功或失败的欢笑声偶尔会传到她耳边,这时候她也会不由自主地被他们的情绪感染。
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内心就会格外平静,比独自一人落单坐在熙熙攘攘的雪具大厅、试图装作工作繁忙的时候来得自洽和宁静。
雅婷从雪山下来到大厅二楼和袁凌会合,一进门就看到戴着墨镜的袁凌用手撑着脸,在惬意地注视窗外。
“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他们给雪板除雪。”她冲楼下一排排雪板架和除雪喷枪的位置偏偏头,“我还看到有个家伙拿错了别人的雪板,现在施主已经往警卫室的方向走,准备调监控去了。”
“嚯,人体监控啊你。”
雅婷在她对面坐下,也学着她的样子观察人类,但她很快就失去了耐心,转头给自己点餐去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一说到这个,雅婷就别扭地抬手连做了两个扩胸运动。她凑近了些煞有其事地说:“我觉得岑淼和凌肖之间的氛围有点奇怪,我夹在他们之间太尴尬了,所以先逃下来了。”
“哪里奇怪?”
“凌肖想和岑淼一块上高级道滑雪,但是岑淼觉得她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从高级道上下来但不摔伤,所以她连续几次拒绝了凌肖的建议。”
“哦。”袁凌沉吟着点点头。
从他们俩彼此性格出发,袁凌很能理解他们的分歧在哪里——岑淼向来是谋定而后动的,很少主动去做没有把握的事,但凌肖不是,对未知的憧憬、对可能性的追求会让他不自我设限。
事实也的确如袁凌推测的那样。
在霜州滑雪场的中级道滑了这么多天,凌肖发觉自己还没和岑淼一起去高级道,体验从雾凇和云海中飞驰而下的快感,也没有一块儿在玉挂满树、粉雪皑皑的野道上探索过独一无二的滑雪路线。
岑淼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她不想在过年前受伤,除了因为她腊月二十八有一场很重要的家宴要参加,也因为她来霜州滑雪的事没有通知家里人。
虽然这理由听起来很奇怪,但就连雅婷也出面和凌肖作证:“她出去旅游从来不知会家里,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闻献在一旁表示不解,岑淼便解释说:“你不觉得和家里人汇报行程很烦吗?本来平时也没什么需要沟通的,可一旦你出门旅游,就给家里人提供了一个找你聊天的话题。”
闻献依然不能理解岑淼的想法,但凌肖却能轻易地感同身受。
在他们七个人中,除了岑淼,也就只有他这么多天从来没主动给家里人打过电话。
曾经有一天,袁凌接到家里电话后,冷着脸走到外面的阳台上继续和父母吵架,房间里剩下的人也接二连三地找空房间或者空浴室去和家人报平安,最后只剩下凌肖和岑淼待在原地干坐着。
凌肖随口问了一句“你不打吗?”,岑淼也是一脸无所谓地摇摇头。
她不主动反问凌肖“你不打吗?”,就这样轻飘飘地把有关家人的话题踢走了。
他们都是闭口不谈“家庭”的人,但凌肖却难以接受岑淼“因为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她在霜州滑雪,所以不能挑战会使得自己受伤的高级道和技巧动作”的逻辑。
可岑淼也很难为了凌肖改变自己的决定。
他们没有吵架,却实实在在地让旁边的人也感受到了他俩之间微妙的相持。
“你说岑淼会不会在霜州就和凌肖分手?”
袁凌摇摇头,她又戴上墨镜远眺白雪笼罩的高山。
她知道她的这两个朋友都是极其有主见的,所以他们的恋爱只能他们俩谈,轮不到她这个旁人来置喙。
吃饱喝足后,雅婷问袁凌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继续留在这写稿。”
“你要不要上中高级雪道去看他们玩自由式?贼酷,简直就是霜州版本的冬奥会大跳台。”
袁凌犹豫再三还是婉拒道:“可我雪板都还回去了。”
“没关系,”看出她有些动摇的雅婷作势要帮她合上电脑,“我们坐缆车和索道上去。”
终于,袁凌被没亲眼见过的新鲜事物吸引,她将电脑暂存在雪具大厅前台,踩着自己的雪地靴就跟雅婷出门了。
在贴有“Red Bull”的自由式滑雪雪道上,袁凌被眼前这群脱离地心引力限制的滑雪大神震惊了。
除了他们飞跃至天空做出的各种高难度动作,更打动她的是他们每次失败后重重摔到地上的瞬间。
看到这样的画面让她背后冷汗直冒,说不出来是兴奋还是害怕的刺激代偿挑动着她的神经。
而滑者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一会,接受旁边人善意的嘲笑声后,拍拍冲锋衣上的碎雪,然后爬起来继续滑的松弛感,又让袁凌觉得很自由。
其实这么多天来,对于自己见过的所有滑者,包括岑淼、雅婷、苏一鸣等人,她都感觉他们的身体和灵魂皆自由,但袁凌知道想要获得这种自由要付出多少时间与金钱的代价。
她没法享受这种自由,拮据的经济条件让她的身体和灵魂都很沉重。
“我太早剪掉自己的羽毛……”
“什么?”
坐在下山的缆车上,雅婷好像听到身旁的袁凌嘴里嘟囔了句什么,但面罩加耳边呼啸的北风削弱了她的听力。
接收到雅婷询问的目光,袁凌微微睁圆了杏眼问:“嗯?什么?”
这下雅婷相信自己是听错了。
“你有没有发现只有坐缆车上山的人,没有坐缆车下山的人。”
袁凌放眼望去,发现的确如此,她疑惑地问:“为什么,是有什么说法吗?”
“哈哈,不是。因为只有上了雪道后发现自己滑不下来的菜鸟,才会灰溜溜地坐缆车下来。”
初次上中级道的袁凌思索了一下,然后颇有代入感地笑了笑。
“我之前在新西兰皇后镇滑雪的时候,就体验过一次落单后无法从雪道上滑下来的经历。当时缆车上迎面过来的几个老外很放肆地大笑:‘look at that girl!’”雅婷十指蜷缩起来,小幅度地抽搐两下,“天哪!现在想想还是尴尬得脚趾抠地。”
“哇……”
此刻袁凌抬起头就能看见一排排坐满人的缆车,她立马能想象到雅婷当时孤苦伶仃地坐在那有多局促。
雅婷松开蜷缩的手,满不在乎地挥了挥空气。
“但这次因为身边有你陪着,我感觉也没有那么尴尬了。把尴尬分享给朋友,两个人一起丢脸就等于没人丢脸,哈哈。”
袁凌被雅婷的逻辑逗乐了,她补充道:“一个人做有点丢脸,两个人做就是‘他们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哈哈哈,没错,就是这样。”
见袁凌终于开怀大笑,雅婷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连袁凌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最近几天总是闷闷地不爱说话,也鲜少露出笑脸。
但认识她十多年的雅婷却明白,袁凌这块“木头”是陷入消极情绪而不自知了。
当然也不止雅婷,和袁凌同吃同睡快三年,姜阔见到袁凌拿着一双雪地靴在吹风机前发呆,也疑惑地走上前盘问她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我的雪地靴湿了。”
“湿了就在厕所放一晚上,厕所暖气最足,我没脱水的衣服都能一宿烘干。”
袁凌淡淡地回了句“好”,而神情看起来还是恹恹的。
“你怎么了?”姜阔盯着她的脸困惑地分析起微表情来,“你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
把被厚雪沾湿的雪地靴放进浴室,袁凌半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调整了一个惬意的姿势。
没得到回答的姜阔锲而不舍地坐在她身边的床沿上,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袁凌。
“我以前看《天才雷普利》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讲不通,这次霜州之行让我想通了一直困扰在心中的疑惑。”
“什么?”
“雷普利怎么可能模仿得了迪基呢?如果我是梅尔蒂·兰多,我会在见到雷普利的第一眼就嗅出他不是同类。穷人那种没吃过、没用过、没见过的怯懦,根本没法用‘就读于名校、可以模仿他人的笔迹和声音’这种设定掩盖。”
要是袁凌此刻的表情是拧巴的、愁苦的,姜阔尚且能搭配她刚刚所讲的话,推测出她心里在为什么事而痛苦。
但袁凌偏偏看起来若无其事的,仿佛只是在单纯地和她聊电影。
她无措地抬头望向闻讯下楼的雅婷和岑淼,用紧皱的眉头向她们提问:‘发生什么事了?’
岑淼直接爬上床盘腿坐到袁凌身边,她问:“你们聊什么呢?”
“我们在聊《天才雷普利》……”袁凌静默了几秒,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抬起头环视了姜阔、雅婷和岑淼,“我觉得我在霜州的这十多天,就像雷普利在意大利度过的那段时光一样。”
岑淼和姜阔对视一眼,她们便立刻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内容。
“但我们不是迪基。”
“但你不是雷普利。”
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反驳了袁凌的想法。
姜阔用一个眼神示意岑淼先说。
“你对我们有‘彼可取而代之’的欲望吗?”
“……”袁凌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但岑淼却直视她坚定地说:“我对你有,我就有强烈的‘成为你’的欲望,不止一次。”
袁凌收紧的眼神,眉头微微蹙起。
“比如你脑子里冒出一些天马行空的灵感时,比如你在学习或者工作快要搞砸之前力挽狂澜时,我都非常羡慕你的能力。但迪基不会羡慕雷普利。所以我们不是迪基,你……或许不是雷普利吧,但你是天才呀。”
姜阔立刻两眼冒金光地打了个响指说:“没错,你是我们的天才女友,你和雷普利不一样。”
但岑淼却反驳道:“你像雷普利又怎么样?我看《天才雷普利》的时候,他每一次杀人的行动我都能理解,我觉得他就是可以那样想、那样做。”
“我不同意啊,我无法接受他最后杀掉Peter。”
“嗯……嗯。”岑淼思考过后也默默在心里赞同了姜阔投出的“反对票”,可她还是表示,“但他杀Peter也是为了自保呀。”
“可人至少得保留一丝底线吧。”
在场唯一一个没有看过《天才雷普利》的雅婷立刻示意她俩打住。
她把大家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袁凌身上。
“嗯……我今天突然意识到,或许我不是找不到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我是无法长期培养自己的兴趣。我浅尝辄止是因为我没有持之以恒的本钱。”
袁凌说完这句话的一刹那,岑淼脑海中闪过凌肖的身影。
她立马眨眨眼把这个人从脑海中赶走。
“你为什么这么想?”姜阔问。
“我就是今天亲眼看到那些自由滑的人本领如此厉害,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今天全程陪伴袁凌的只有雅婷,姜阔立刻将目光投向她。
凭借两人这么多年的交情,雅婷赶紧在脑中搜刮出了几个袁凌始终坚持的爱好。
“你喜欢读书、看报,你还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你小学的时候每天会看新闻联播,你长大了每天都看今日热点……呃……”
雅婷实在想不出来该说什么了,她双手无措地在空中比画着,还用求救的眼神望向姜阔。
“你喜欢观察!”姜阔两手一拍,兴冲冲地凑近了袁凌说,“你的爱好就是观察别人、观察世界。”
“没错!你今天看他们滑雪的时候,不是觉得很兴奋吗?”雅婷说。
“嗯。”袁凌睁大了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姜阔立马笃定地补充道:“所以这就是你的爱好!看别人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你的爱好。你想,全世界有这么多球迷,看球就是他们的爱好呀。”
岑淼觉得面前的姜阔就是智慧女神雅典娜附体。
她简直不能再同意地点点头说:“对呀!只不过就是他们看球,你看身边的人、看远方的事物罢了。”
被姜阔这么一点,袁凌突然有了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阔达感,她从没有觉得自己的心灵如此轻松过。
纯真的笑容再次浮现在她的脸庞,她交叠在脑后的双手高高举起,用力做了两个振臂高呼的动作。
此刻,围着她的三人终于也是喜笑颜开。
雅婷更是感激地瞧了姜阔一眼。
要不是她灵机一动想出这么完美的解释,袁凌可能要自己憋着一股劲儿,内耗到明年。
“高兴啦?高兴就赶紧洗澡去。”
明天是最后一天上雪了,姜阔准备养精蓄锐,挑战一次中级雪道。
心情愉悦的袁凌立刻麻溜地拿上衣服,钻进了浴室,姜阔也跟岑淼上楼去聊心事了。
独自一人的雅婷打开电视,在手机上搜索出《天才雷普利》的电影后,开始窝在床上细品这部电影。
当她看到雷普利初到意大利时,她就抑制不住地在心里乱想:‘袁凌是也把我当成迪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