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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如在梦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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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和隆虑公主同一日成婚,在此之前刘彻的同母姐姐平阳公主已经嫁去平阳,南宫公主也离开长安嫁给张坐。八百里秦川养不活长安数以万计的贵人和他们像雨水一样密集的奴仆,那些格外收到皇帝眷顾的人可以留在龙首原,哪怕其中一些人为此把自己的良心丢到了黄泉。

在今夜之前刘彻和隆虑公主是最融洽的玩伴,在今夜之后他们会有更亲密的伴侣。隆虑公主远远望见馆陶公主府的车队,露出笑容,“阿娇快来了。”

隆虑公主体弱多病,多愁善感,她很喜欢性格与她截然不同的阿娇,羡慕阿娇策马奔驰的样子。王皇后催促刘彻先回去准备迎接他的新娘,自己则在隆虑公主即将被抬上婚车的时候,猛地拽下隆虑公主纤细臂膀上挂着的金手镯,这把镯子的底座是打磨光滑的黄金,亮得几乎可以照清王皇后淌满泪水的脸。

“把这个留给我吧!”王皇后呼喊道,睁大眼睛想要多看一看车帘下女儿那张依旧稚嫩的小脸。王皇后的肩膀、胳膊、脚都在颤抖,她的唇和声音也在抖,“我的小鸟,我的女儿,她被鹰叼走了,我再也不能照看她了。”

“别这么伤心,”公主宽慰母亲,温柔地一如今夜月色,“虽然姑母对我很冷淡,但是阿娇很关照我,我的丈夫很爱我。母亲,我走后你要是看见玫瑰花叶滚动过露珠,那就是我想你了。”

车轮辘轳转动,隆虑公主除了背影什么没有留给王皇后。盖侯夫人是王皇后嫂子,她像一根拐杖一样扶住王皇后,帮王皇后慢慢走下台阶,走到最后一阶台阶王皇后依旧不断重复着女儿离别时和她说的话。

“这没什么……您还可以见到她……”盖侯夫人道:“隆虑侯未必有外面人说的那样坏,馆陶公主就算嫌弃隆虑公主多病,为了她自己的女儿,也得对您的女儿好。”

“我不害怕馆陶公主出差错,她是一个聪明人,我怕的是她儿子。”王皇后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那是一个莽撞的年轻人,他能把好事变成坏事。”

“想开一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隆虑公主真的婚姻不幸,就当她的命不好。您的第一个女儿,不也是命运不济?”

皇后看着自己的嫂子,见侍奉自己的宫人和小黄门全都在十步以外,压低声音问她:“你确定她死了吗。”盖侯夫人握住皇后保养细嫩的手,“她和她的父亲金王孙都死了,田蚡亲自动手,如果你还不安心,大可以看一看他们的首级。”

“不必了。”王皇后转过了目光,不想让盖侯夫人看清自己的神情。盖侯夫人只能在昏暗月光下感受到皇后平稳幽冷的语调,“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世间既没有倒流的河水,也没有重燃的火把,人死了我的心也就安定了。除了太子,尘世中再没有什么值得我去伤心关切的了。”

阿娇的婚车在有着露水的夜晚经过长安附近的三辅,她走过的道路两旁都挂满了熊熊燃烧的火把,将不见五指的黑夜照得宛若百日。未央长乐两宫的使者追随在她身后撒着花纹精美的邓通钱,铜绿色的钱币流水一般泄在她辘辘转动的车轮下。当他们终于离开后,挂着火把的乔木全部烧焦,而争抢铜板的人群中发生了踩踏。

为了她的到来,窦太后皇帝还有王皇后打开了百宝库,他们慷慨地赐予长公主一座甲邸,婚礼中出现的乘舆服饰、冠盖赏赐完全是天子娶妇的规格。她走在长安,不像是一位即将到来的太子妃,倒像是皇后出了椒房殿。

迎亲的大臣中出现了太尉周亚夫和楚相袁盎,与紧蹙着眉头的周亚夫不同,袁盎洒脱地走在队伍前,在说话间隙小小抿了两口酒。“别喝多了,”周亚夫道:“您现在可能比谁都需要清醒。”

周亚夫之父绛侯周勃与袁盎兄弟都是挚交,周亚夫虽然桀骜不驯,但是对袁盎依旧保持着极大的尊敬。他稍微落后袁盎半步,接过袁盎递过来的酒壶,但是一口都没有喝。

“喝两口吧,别这样严肃。我给你的是鲁酒,味道薄,喝多了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袁盎咕哝着说,“今天晚上可真是冷,我在吴国时可没经过这个。你看到太子妃了吗?她叫阿娇,真是人如其名,人比花娇,就是脾气有些高傲。”

周亚夫走在路上,只觉得脚下的石子碎而小,十分恼人,“您总是很从容,就像您在吴国时一样,所有人都以为您会死在劝降吴王的路上,您却在酒池肉林中消耗时辰,拖到战争结束才出来。”

袁盎注视着周亚夫的眼睛,那双曾经直面文帝的眼睛现在已经可以看出衰老的痕迹,但是依旧闪烁着倔强刚强的光。他转过头从周亚夫手里抢过自己的酒壶,“我不在乎死,生和死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归宿,我这个疲惫的旅人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得到歇息,不管什么结果我都可以接受。你或许不信,但我也许今天晚上就得因为之前说的某一句话付出代价,因为口水而流出汗水泪水甚至是血水。”

“但是——”袁盎拉长声音,“如果有人要我毫无用处地去送死,那我就会拼命地灌水。”他神情变得肃重,像一座被匠人吹凉的陶俑,“绛侯,丞相,太傅,你有这么多身份,有着平定七国的尊荣,注定是撑起中原的柱梁,可是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夜里的风或许是真的凉,周亚夫感到骨头缝里都是冰冷的,“您知道我想要什么,难道我的需求很过分吗?储君是国之本,我眼睁睁看着我国家的根本被狼子野心之辈摧毁,我难道还不能说一句不吗?可是您生生拉着我来,逼着我见证这桩罪恶婚姻的结成。”

愤怒的年轻人已经老了,可是他的骨头还是这么硬,他看着往来辇车装满水晶云母、琉璃玳瑁等珍宝前往公主府,又看着装载着犀角象牙、装翠宝石的马车乘着风飞往两宫,横冲直撞的使者掀起腥风血雨,耍弄阴谋诡计的人步步高升,而自己却连沉默的抗拒都做不到。

袁盎趁着夜色踩住周亚夫的脚,提醒他不要再说胡话免得被别有用心的小人听到。“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认为这个国家会再出一个骊姬①,中原像晋献公死后那样陷入混乱。可是如果栗姬成了吕后那更可怕,你知道陛下向她托孤时她说了什么吗?高祖八个儿子,吕后至少谋杀了四个。陛下有十四个儿子,如果栗姬效仿吕后,那陛下就起码要失去七个,你是他你也舍不得。”

“一个妒忌女人的气话罢了,怎么能把那当作废黜太子的依据。”

“可是如果最坏的结果发生了呢?陛下无法相信栗姬,栗姬做什么陛下都认为她别有用心。”袁盎拉着周亚夫走到河岸边上,河岸两侧蒹葭雕胡萋萋抖动着,对着无波的水镜梳理妆容。他们脚下平沙细软如缎,偶尔会有紫龟绿鳖慢腾腾爬上沙地,试图在里面寻觅些吃食。

这里风是清的,水是绿的,里里外外没有一颗乔木,只有鹧鸪鹈鹕成群来去。他们可以一眼望尽风景,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袁盎还是老样子,语调平稳又轻快,泰山今夜塌了他也可以安心睡去。“事情已成定局,你不必挣扎,还是按陛下的意思办事吧。栗姬已经吐血而死,她的家人中曾有显赫地位的全部处死,卑贱的也被赶出长安,栗太子孤零零地成了临江王。如果你们是真心为他好,就接受现在的新太子,别再为栗太子鸣不平了。”

袁盎侧过身看像华盖一样庞大的鸿鶂群从低矮的丹青树飞出,它们在月照下连绵成一片,很快隐没于黑暗。“你知道吗,邓通前不久死了,穷困潦倒地死在他寄宿的人家里。谁能想到他有这么一天呢?文帝曾经把蜀郡的铜山赠给他,随便一次赏赐就达到百万之多,在他最富有的时候财物之丰甚至压倒文帝。可是他只说错一句话,我们现在的陛下就几乎逼死他。”

袁盎状似不经意地说:“许负说你和他都是注定饿死的命格,他的命运我们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你可不要步了他的后尘。”

周亚夫沉默了很久,久到袁盎不认为他会回答的时候他开了口,“你之前说你会因为口水招来杀身之祸,这是什么意思?”

袁盎浑不在意,“我和你一样有了身份显赫的敌人,他恨你差点要了他的命,恨我坏了他的好事。”

“梁王刘武?”

“除了他还有谁?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疯子,自从知道是我说服窦太后,就日夜想杀了我。昨天我过安陵城门时就遇到了他的刺客,那个年轻人自进了关中就按剑而眠,把我的脑袋当成黄金或者官职,没休没止地想要快点拿去梁国。他的剑擦得又干净又明亮,他的手也有力沉着,我差点逃不出去——”

“可是您还是逃出去了。”

“凭运气,你这个后生,我凭运气逃出来了。当我在我的马车上看到那位刺客后我几乎以为我死定了,幸亏我还有那么一点运气,我认出那个刺客是我的老熟人,一个曾经受过我恩惠报答过我的年轻人。既然第一次我可以从他手下逃出去,那么第二次劝服他也不会太困难。”

“您一向口舌伶俐,说服一个头脑发热的年轻人不是什么难事。”

“也不能这么说,我之前施加给他的恩惠也起了作用。你知道的,我在吴国做过国相,吃吃喝喝过了好几年。在那几年里吴王为了笼络我赏赐我好几个婢女,其中一个尤其窈窕美丽,身影像天边的云彩一样轻捷曼妙。吴王的侍卫送她来我府上,仅仅一眼,那个年轻人就深陷入她多情的眼波中。他成了她的俘虏或者说是牛马,愿意用生命为她奔走,于是他带她逃走了。”

“真是够痴情的!”周亚夫轻蔑地说。

“痴本身就不是一种罪过,它只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沉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沉醉,昏昏沉沉的心和清醒无比的头。很多人为了它犯了错误,申公巫臣为夏姬痴,齐襄公为文姜痴,当然还有许许多多人为权柄为财富痴,相比较起那些真疯子,这个年轻人做的真不算什么。”

周亚夫一阵见血地指出:“所以你同情他,饶了他。”

“是的。”袁盎喝光酒壶里最后几口酒,不甘心地摇了摇,发现确实一滴都没剩之后无可奈何地放下了它。“我饶过了那个年轻人和他恋慕的女子。”

“别这么看着我,如果你当时也在吴国,看到这样一位俊美多情的后生和那么一个娇弱温柔的女郎你也会放过他们。仔细想想他们干了什么呢?一个肌肤比青莲还要柔软有光泽的少女,竟然要被送给一个鸡皮鹤发不知何时就要登天的老头子,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得给他收拾被褥、披衣服甚至是送他进棺材,这种事只要想想就是一种罪孽。”

“可是他们做的事情背叛了他们的国君,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袁盎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因为不值得同情,就不去怜悯爱情,那这世界就太无聊了!一个人总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行走在尘世,本就不是为了硬邦邦的规矩而活。”

“可我不这么想。”周亚夫在心底暗暗道。这位将军有着刚硬的面孔和正直的心肠,他无论是在细柳营还是在长安城都会把自己的身体板得笔直,他像一把大火一样活着,不是烧光自己就是烧光别人。

“总之,我给了这个年轻人莫大的恩情。当我从吴国逃跑,想要逃到你的军队中时,他作为追捕我的人慷慨地放过了我。当这一次我们又相遇时我告诉他,我的首级既是升官发财的通天路,也是前功尽弃的黄泉水,我劝他为自己的余生考虑,我曾经位次三公,死亡也注定掀起风浪。翻涌起来的浪花淹不死梁王,但是绝对可以淹死他。他听后犹豫不决,和我僵持了半个夜晚,最后被鸡鸣声吓跑了,但我有预感我还会见到他。”

“不说了,我们要等的人来了。”袁盎把酒壶放在湿软的沙地上,微凉莹润的陶瓷底部陷在泥土里,就像王侯棺椁里的金缕玉衣包裹着尸体。当明天捣衣的妇女来到水边就可以惊喜地发现这只酒壶,用它斟酒倒水。

冲天的火焰将两岸照得纤毫毕现,年少美秀的女郎隐藏在车辇之中火光之下,任由光影将她的车队分割成数片零散的存在。装饰着翠羽的修长白马带着她冲向未卜的前程,而她的母亲馆陶公主还在为今夜的胜利满饮金樽,等待着更多的荣宠和权柄。

“你等着吧,”周亚夫轻声对袁盎说道:“使她今夜尊贵的不是道义和感情,让她身后同盟者同仇敌忾的也不是家国之情朋友之义,仅仅只是利益和贪婪。她的马拉着她走向的不是康庄大道,而是即将决堤改道的黄河,她每向前走一步都会绝望地发现自己其实无路可退也无路可进。她没有一个好的开始,恐怕也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袁盎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周亚夫,“我从不认为她的地位坚若磐石,我只是希望她能撑得久一点,至少要像之前的薄皇后一样发挥一点余热,多拖出一段平静时光。”

“诶!”袁盎看着陈阿娇的车队和她留下的背影,“皇室最漂亮的姑娘,窦太后最喜爱的孙辈,你要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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