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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如在梦中(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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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内太子刘彻还没有离去,他时而独行踽踽、来去踯躅,时而攀着未央宫的阑干,翘首等待着皇帝的车驾。在浓重的夜色中,太子陷入一种朦胧的睡意,在梦里打更声越来越远,悬在步辇上的铃铛声倒是越来越近。

刘彻几次想要从清越的叮咚声中醒来,几次又深深陷入迷蒙的梦乡中,那晃晃忽忽荡荡悠悠飘渺不定的铃铛声彻底消散后,他感受到一双阴冷的手缓而温柔地替他披上衣服。他立刻惊醒过来,一抬头就看见皇帝在烛火下格外沧桑的面容。只是几刻的时间而已,皇帝就像是又老了几岁。

皇帝招招手让他到烛台下来,太子依令而行。太子如今出落得愈发高挑,烛火下的影子可以将疲惫的皇帝完全笼罩。皇帝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他能从儿子脸上看出王皇后和小王夫人的影子,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属于女人的柔媚,生在男子面孔上也可以显得刚强。

他在很早以前就觉得,这个梦日而生的儿子要比其他儿子好一点,更聪明更强壮,更好学更坚强。他或许可以走很远的路,比高祖刘邦、文帝刘恒更远,甚至比肩一统六合的秦始皇,但他也可能是另一个糊涂的秦二世胡亥,辜负他所有心血和期待。

因此皇帝看向太子时,目光在凝重、悲伤、焦虑之外,又转换过成百上千种情感。这种目光如泰山之重,令太子如坐针毡。皇帝看儿子不自然,轻飘飘笑道:“你怕什么,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看你的。如果你强横霸道,那些人会对你侧目而视;如果你懦弱可欺,那些人会用轻蔑的目光打量你。告诉我,我的儿子,你是强悍的老虎,还是懦弱的老鼠?”

刘彻在漫长的审视下从容起来,他从皇帝未干的泪痕中察觉到对方的不甘和心事,态度也平静了。“为什么儿子只能是老虎呢?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同时有虎狼的气力,蛇蝎的心肠,狐狸的机警和龟鳖的忍耐?郅都是苍鹰,是因为你想让他啄瞎不臣之人的眼睛,你若是想要他杀人,那他就会变成蛇蝎。儿子不才,但也觉得儿子将来要扮演的不止是老虎。”

太子的态度感染了皇帝,皇帝变得平静了,“为什么不能只是一只老虎,难道你想做文帝那样的仁君吗?”

太子从容不迫地回答,“因为我面对的事情很多,我面对的人也很多,所以我需要千变万化。即使是文帝也不是只有一副面孔,我想……”刘彻恢复一个太子对皇帝所能拥有的最高警惕,他从没见过临江王刘荣破烂的尸首,但是对方留着鲜血和脑浆的脸颊总是出现在他梦中。刘彻转动眼珠,吐出平淡的下半句话,“我可能不够用。”

“说的很精妙。”皇帝像醉了酒一样夸赞儿子,可是皇帝并没有醉,说得更精确一点,他这些时日焦虑得滴酒未沾。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小黄门告诉我,你睡着之前徘徊不定的样子像是等人,你是在等谁呢?”

太子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出自己的答案,“我在等长公主。”

“为什么?”皇帝问。

太子道:“因为您哪里也搜不到梁王。梁国没有,梁国与长安之间的几个州郡没有,长安也没有。梁王无论如何也是诸侯王,他在长安的仇家不能也没有胆量杀他,杀他也没能力藏匿他的尸体。唯一的可能是有人包庇他,藏匿他,让他躲进某个根本没人敢搜查的园林或府邸。”

“这个世界不存在真正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梁王一走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可能是他主动出逃求人隐蔽他踪迹。这个人只可能是长公主,她……”刘彻有些艰难地提起自己的姑母、岳母兼恩人,当真的把心里话说出口时,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和难以接受,“长公主是一个交际很广泛的人,她有一次接见梁国两千石的高官韩安国,很隐晦地提到文帝和吴王之间的旧事,她还说……”

“她还说什么?”皇帝高声质问自己的儿子。

“长公主还说‘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和一双能看清海面下鱼群的眼睛,都是招致祸患的根源’,”刘彻吐出一口气,他能猜出长公主的意思,但他并不认可长公主的所作所为,“梁国长史韩安国应该猜出长公主的想法,所以他回答长公主的话是‘可是这只能吓跑陛下一部分的火气,在惊慌过后,还需要有人安抚他。’”

皇帝气极反笑,他拍着手冷笑说:“好哇!好哇!看来长公主和梁王是把我当成傻子耍!他们想要借着太后的幌子吓唬我,再借着我亲信之人的口舌逼我就范,让我永远也不追究梁王的过失。梁王会这么做我毫不意外,长公主可真是吃里爬外!她不知道受了我多少恩惠吗?我给她的,足以令拥有盐邑和铁邑的诸侯王钦羡!”

“我让她的女儿做了新的太子妃,我给了她那荒唐的小儿子一个公主和五千户的侯封!我甚至允许她插手我的宫闱,逼死我曾经宠幸的女人!”

景帝的抱怨还没有说完,太子的脸已经白得像是掺了太多锡以至不能使用的铜板。皇帝看见他的脸色猛地将他推倒在地,“你也是个吃里爬外的小人!之前你为什么不说话、不告诉我这件事情?是因为长公主的话是你从阿娇那里听来的是吗?你怕连累她?”

“不,不是,和阿娇她没关系。”

景帝连笑也笑不出来了,“阿娇当然不会给你说这些,她根本猜不出来她母亲做了什么,但是你可以从长公主的只言片语中猜出来,只是你不说,你放任郅都被杀,是不是?因为你也害怕,因为你知道郅都逼死了旧太子,所以害怕他哪一天会逼死你这个新太子,所以你不救他!”

“不!”刘彻支撑起身体勉强向皇帝跪下,“郅都是朝廷忠臣,是陛下的宠臣,儿子怎么敢对他的事坐视不管!只是、只是……”

“只是你有私心!”

皇帝从桌上、书囊还有窗柩处寻来无穷无尽的帮手,竹简、帷幔还有门槛上装饰用的金石全成了他得力的臂膀,雪片白雨一般密集地降临到太子还没有长成的身体上。

“吃里爬外的东西!你真是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你只知道郅都强悍,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强悍!他是为了大汉,为了未来的皇帝能坐得稳!他那么做难道不知道是把自己放在火坑上烤吗?但是为了这个国家他没办法。”皇帝见太子害怕躲闪,怒急出错,一脚踢在太子脆弱的膝盖上,“不成器的东西!你没良心!他不弄死你大哥,你以后能坐得稳?我不下此辣手,以后这未央宫能被火烧成灰!”

汉朝天子十二旒黑玉制成的冕冠重得能把人的脑袋压成齑粉,遍生的荆棘能叫戴上它的人鲜血流干。惠帝不堪重负,被压死在这顶要命的冕冠下,前后两位少帝也血尽而死,现在皇帝也快被冕冠的重量压断脊梁。他流着泪看着自己的儿子,从没有哪一刻对他这么失望,“我要派长安的禁军去包围长公主的园林和府邸!一天不成就一个月,一个月不成就一年,总得把他们逼出来!我要亲自在文武百官面前提审他们的欺君之罪,郅都死了,我要让他们血偿!”

“晚了!”太子呻吟着说:“梁王并不是有意和您作对,他只是害怕到长安后您将他抓捕入狱,所以他才逃跑。长公主收留他是为了到时候向窦太后邀功,并不是真的有意斩断您的臂膀。王信告诉我,邹阳曾经替梁王向他传信,愿意在太后面前保下郅都来换取您的宽恕。他们绝对不是有意为之,只是梁王太愚钝了,他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

太子摇摇头,“现在他们弄巧成拙,知道您对梁王的怒火只会比以往烧得更旺,怎么可能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等待您的消息呢?他们的本意是自保和吓唬吓唬您,现在只怕自己先被吓破胆。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应该已经在赶来未央宫的路上了。”

太子看了看天,天色黑沉沉,一副随时能吞没明月磨灭群星的样子。未央宫的宫门挂满了锁链合好了门栓,所有的侍卫都擦好了铠甲,将巡夜火把查看再三。位于未央宫的御史大夫寺早就将铜门紧闭,里面山高的文书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可刘彻能想象到不久后未央宫门轰然解开的模样,从睡梦中惊醒的永巷宫人揉着睡眼清扫落花,而急忙从西面长乐宫赶来的窦太后泪流满面。

太子甚至还在幻觉里看到气急败坏的王信,他没能从邹阳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折了另一个同母弟弟田胜。皇帝之前给了田胜九卿的尊位,命令他寻找梁王立功,以此弥补自己和哥哥王信曾经的过错,但是田胜一无所获。皇帝将田胜投进都司空,到现在音信全无。王皇后、王信和即将升迁的田蚡经常在夜里瑟瑟发抖,生恐自己也步田胜后尘,王皇后甚至夜不能寐。

这群机关算尽的人,用尽心血却徒劳无功。“陛下!”太子对皇帝说:“去换衣服吧,你这样怎么召见诸侯王、长公主和群臣呢?”

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皇帝倒是找回他在吴楚七国之乱时的风度和冷静。他从容问太子:“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梁王可能藏匿在长公主家。我记得你舅舅田胜已经因为追捕不力,丢掉九卿的官职,被压入大狱。”

太子有气无力地回答,每说一个字他都感到喉咙涌上一股血腥气,皇帝之前的那一脚可能踹到他的内脏,“因为不能,陛下。我相信猜到的人不止我一个,我也相信闭口不说装不知道的人也不止我一个。说了您会怎么做呢?你一定会命令士卒冲进长公主府,将长公主和梁王全部带到太后身边数落他们的罪过,甚至在冲动之下将他们两个全部处死。”

“陛下,您在盛怒之下做出的抉择,太后未必敢拦阻。但是事后她会怨恨您身边所有亲近的人,痛恨那个把猜测说给您的人,因为前者的不作为和后者的作为,伤害了她最爱的两个子女。您信不信,哪怕长公主和梁王只是擦破点皮,窦太后都能杀了那些可怜人。”

“我信。”皇帝点了点头,“我了解太后。太后是一个相当轻视人命的人,曾经有儒生说得不合她心意,就将对方投入野猪圈,让他们以血肉之躯、衰老之身和长着粗壮獠牙的野兽厮杀。是我救了那些儒生,对此我一清二楚。”

太子叹息道:“先帝将天生尊贵的种子播种到她的肚皮上,那么您和我天生就得被她制服。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为什么不暂且忍耐今日的苦楚和辛酸,以图来日再报今日的恩怨?”

“你认为我还会给你这个小畜生来日?只怕今日你就赴你大哥的后路!”皇帝哂笑。

太子用膝盖行走,艰难拨开一堆杂货靠近皇帝。皇帝没有躲,任由儿子抱住他的大腿,感受到儿子温热的眼泪濡湿了自己的衣袍。在皇帝记忆里这个儿子早慧、多疑又富有决断,是一个喜欢做胜于喜欢说的人。太子的低头令皇帝心中微微一痛。他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实在禁不起更多的磋磨,何况他剩下的几个孩子如胶西王等人,实在是虎狼披着人皮,不足以委以重任。

皇帝抚摸着太子的头颅,感受到掌下儿子的呼吸一点一点急促起来,沉重的恐惧压在刘彻少年人脊背上,这位年少的储君似乎想要避开父亲的抚摸,却被父亲一把拉住胳膊。

“太子!”刘启尖利的声音逐渐低缓:“你怕我?”

刘彻沉默半天道:“臣与陛下有君臣之义、父子之别,不敢有半点不恭敬。”

刘启却道:“那看来我之前没想错,你确实是很怕我了。你是不是因为临江王的事对我心生隔阂?”

刘启不等刘彻回答就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名‘彻’吗?因为你很聪明。你很小时候我抱着你问你要不要去封国,你说吴楚七王跋扈,你要留在宫中护卫我。后来平定七国之乱,我见你看着太子的冠冕眼睛一瞬不移,问你是不是也想当皇帝,你说什么来着?”

刘彻想起往事,泪流不止:“儿子记得儿子当年说的是——”

刘启接上他的话茬:“你说的由天不由人,但愿每日能居住在我身边,在我膝下玩耍。①”

刘彻没想到年幼时偶尔一句话,父亲至今记在心里,随即他就看见父亲像斗败受伤的野兽那样沉重地倒在地上。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出这位父亲的颓丧和失望,他灰白的头发在风里飘着,整个人像老了十岁。

皇帝头枕着摔在地上的竹简,惨笑了一声,这个一怒之下用棋盘砸死吴国太子,为后来吴楚七国之乱埋下祸根的人显出前所未有的颓丧和虚弱。

皇太子刘彻没见过皇帝为临江王服丧的样子,不知道他穿上丧服后,从白日到黑夜没为长子流一滴眼泪,也不知道他在临江王死讯传来后,成宿成宿地合不上眼睛。日夜折磨着皇帝,让皇帝每夜推枕揽被好梦频惊的不是悔恨和自责,而是另一种隐秘的不安。王朝重量压在皇帝肩膀上,迫使他面对悠悠众口,只能沉默以对。

当蓝田数万只燕子口衔泥土飞到临江王冢上,当江陵父老带着临江王在北门折断的车轴来见皇帝,当皇帝抚摸的木头从棺木变成车轴,皇帝藏在袖子里的指节都开始发白。皇帝看看面前的这个聪明儿子,不禁发出自嘲的冷笑,他为这个排名靠后的儿子付出这么多,可刘彻竟然怕他。

这结局太可笑也太荒谬了,在皇帝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皇帝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好孩子,你告诉你父亲,他为什么要扶你上位?为此不惜杀了你大哥?他有好几个年长儿子,河间王好学,江都王勇猛,他为什么选你?”

刘彻缓缓跪在地上,“陛下不选河间王,是因为河间王是栗姬的儿子;不选江都王,是因为天下可以凭借武力获得,却不能靠武力治理。贾谊说‘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如今陛下攘除吴楚等狂悖无道的诸侯国,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为天下除一大害。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您和您的继任者可以高枕无忧。”

“接着说。”皇帝命令道。

“南越、匈奴未灭,他们在文帝时和淮南厉王刘长勾结;到吴楚七国时,匈奴和赵王刘遂密谋反叛,吴王刘濞派使者穿过长沙国和南越王设下诡计,预备劫掠中原;连闽越、东越这样的小国也轻视汉朝,收留那些流落在外的乱臣贼子,吴王刘濞的儿子至今没能抓捕处死,就是例证。”

“还有呢?”皇帝接着说。

刘彻转过脸,“现如今的法规制度粗疏不严明,地方豪强势大,列候自从文帝后就滞留长安不回封国。他们当中无才无德的人每夜寻欢作乐横行京师,有些能力的聚在一起以权谋利,欺辱百姓践踏礼法。如今的中原外有强国,内有隐患,这种情况下您不能选择勇猛的江都王,要选一个缜密冷静的人做太子。”

“你方才还说自己只读了贾谊的《修政语》和《礼容语》,现在看来你还读了《宗首》、《淮难》和《治安策》。这很不错,关心政事总比一无所知要好。”皇帝点点头,似笑非笑地对太子说道:“不过我听腻了你背书②,你该讲讲你的真心话。”

“君父在前……”

皇帝打断他的话,“说真心话!”

刘彻终于将脸转向自己的亲生父亲,“贾谊《治安策》里有一句话是‘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大人,我读了很久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吴芮是秦末十八路诸侯之一,因为归顺高祖而受封长沙国,是异姓诸侯王。”

刘彻抬起眼帘,有些迷茫地说:“贾谊的意思是,我们大汉是匈奴的诸侯王③之一吗?”

刘启噗嗤一笑,“你想想为什么白登之围冒顿单于会放过高祖?‘平城之下祸甚苦,七日不食,不能弯弓弩。’当初情形之危急,甚至一度迫使高祖焚毁珍宝,与匈奴决一死战。冒顿放过已是待宰羔羊的高祖,难道是因为他不喜欢中原的财物和女人?难道是因为他仁慈?不,都不是,是因为他从高祖那里已经获得他想要的一切。”

刘启拉着儿子的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说给我听。”

但是这个无情的事实已经将刘彻打击得快垮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从震惊中舒缓下来。刘启用锦帕擦了擦他脸上的汗,听见他喘不过气的哭声。“你哭什么?”

刘彻看着父亲却不说话,他只是哭,伤心地哭,凄凉地哭,轻缓地哭,猛烈地哭,转着花样地哭。哭到最后刘启也没力气擦他脸上泪水了,只能一个劲儿地叹气。

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才说道:“怨不得朝鲜、南越那些国家都轻视我们汉朝,毕竟我们是匈奴的臣子……只是情形都这样危急了,文帝为什么要驱逐贾谊?您为什么杀了晁错?他们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才士……”刘彻哽咽地说不出话。

刘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为什么要扶你做太子呢?因为你说的你想的,或许你可以做到,但是我和你祖父注定做不到。贾谊被绛侯灌婴排挤,文帝虽用他计策,却不能留他在长安;晁错一心为我,我却把他骗到长安东市腰斩,夷灭他宗族。”

“太子!”皇帝高声喊出这两个字,露出一个难免显得无力的神情,微笑时牵动的眼角皱纹和嘴角褶皱,无形中又凸显了他的衰朽和萎靡。他曾是撑起天地的巨人,今朝也不过是一个与儿子离心离德、被朝政压垮的羸弱之辈。太子有些惶恐地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觉得做一个好皇帝最需要的是什么?”

刘彻不敢回答这个问题,皇帝的目光却从一团烈火变成死寂的灰烬,仪容举止重归于平静,“是判断力,隔着千里分辨是非;是长远谋划,运筹帷幄分毫不乱;是耳力,听贤爱才孜孜不倦;是体魄,可以抗住世间一切艰苦的劳碌。其实还有很多品质我没有说,因为说了也无用,那些和我更无缘。”

太子想要说些什么,但都说不出口。惊异和怀疑充斥他的眼睛和心,因为皇帝方才说的每一个字都超出了谦虚的范畴,落入自我厌弃乃至于自我否定的境地。

皇帝是一个粗野的人,剖析自己的心也比凡夫俗子来得直截了当,他质问儿子:“你在看什么?你不用多想,我只是说说我的真心话……外界对我的评价,我并非一无所知。”

这种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太久,一滴露珠从花瓣坠落的声音,也能在转瞬即逝间得到皇帝与太子两个人同时的眷顾。他们都刻意躲着彼此,生恐自己是第一个打破僵局的人。陶器、漆器、青铜器、错金的傅山炉、帷幄上的水晶带钩,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到处都有的器具齐齐映照出他们的脸。于是他们灰败的面孔便涌上四面八方或陶、或漆、或青铜、或错金、或水晶的器具表面,和死物一样一动不动。

刘彻看着自己的影子顺着灯光先倒在屏风两侧转角处的鎏金朱雀铜顶饰上,随后又滑过屏风插座底部的缝隙,溜到不知哪里去。两侧错金流光的朱雀高举双翅,色彩斑斓的野鸡毛在朦胧夜色中飞扬出若干个弧度,直欲扑到天上。

皇帝拢了拢朱雀尾部四散的羽毛,其中不少飞到地上,他最后问了太子一个问题,“你母亲前段日子说你找书,你到底在看什么。”

太子声音干哑,“我在看《春秋》。”

“听你一句实话真不容易。”皇帝看了看天,天色真不早了,想必梁王和长公主的马车已经到未央宫北阙了。“和我一起去看看梁王和长公主的车架吧,想想一夜不睡还要看他们滑稽的脸色,我就觉得日子难捱。”

皇帝径自往下走,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儿子,“为了你,我费尽苦心,你却不领情。我不能不为你筹划,郅都死了,你少了一个人辅佐,我的身体又不能支撑到你加冠的那一天。”

太子脱口而出:“我知道您伤心郅都的死,但是梁王死不得。”

皇帝有气无力地说:“会死人的,但死的不是梁王,是另一个处处和你我作对的人。我召见梁王后要试他一试,若他能安心侍奉你,那我死了也安心。”

皇帝带着隔阂,带着不甘愿,拉着太子的手下了宣室,要为太子荡平前路。

今宵难得,今宵千古悬而未得的明月离人格外近,皇帝忍不住问太子,“你看的是《公羊传》、《谷梁传》还是《左传》?”

太子道:“看的是《公羊传》,臣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高祖白登之围,臣有朝一日必千百倍偿还。”

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太子只说了一半真话,太子最近确实在研读《春秋》,但他在找的其实是《左传·庄公二十八年》。在那一年里,晋献公杀了他无罪的儿子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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