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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烟缠丝绕(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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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和文帝已经分离太多年了,今天他们终于夫妻团圆。馆陶公主一辈子游走在太皇太后、先帝和梁孝王之间,如今人散了,她的戏也该唱到头了。”卫青掀开车帘,耀眼的阳光登时铺满了逼仄的车身,照了他一身。“张大人,您想做丞相吗?”

“我的野心就这么明显?”张汤苦笑道。

“不是您的野心有多明显,是这长安城里的人都想做人上人。长安城的石头一块儿垒着一块儿,垒成了这一座金汤坚城,长安城里人踩着人,踩出这一段堂皇血腥的似锦前程。”卫青声音平缓地像退潮后的江水,“我知道您的一些事情,我也知道您不是好人,但我觉得我、您还有第三个人可以合作。”

“第三个人是谁?”

卫青哂笑一声,“除了他,谁还敢废皇后?”

在往后的无数岁月里,甚至在被窦婴灌夫两个人的鬼魂纠缠前,太尉田蚡都享受着至高无上的欢愉。太皇太后的死亡为田蚡带来巨大的声望,所有人都认准他会填补上窦家遗留下来的空白,所以田家的门楣很快就被踏破。

而他身边最忠厚可靠的门客籍福则看着自己孤零零投射到墙壁上的影子,感到难以言喻的后怕。春风总是通过一阵一阵的转身将苦闷的夏季丢给人世,正如春草喜欢一寸一寸衰败,悄无声息地褪去芳华。这到了极致的荣华富贵总叫人空落落的,就像登到泰山山顶,一不留心就会摔的粉身碎骨。

为了不从山顶摔下来,籍福做了大量他应该做和不应该做的事。早在建元二年田蚡就因为王太后的原因隐隐压过了窦婴,而籍福为了不让窦婴不满,不仅劝说田蚡营救了窦婴的儿子,还将窦婴推上了丞相的宝座,希望能在区区之间调解二人迟早要颠倒的关系。但到这一刻,籍福觉得自己像一个长袖的舞女上了酒桌,不仅跳不起来,连笑都痛苦。

“籍福,你来。”田蚡喝了酒,喘气如牛,“魏其侯在长安城城南有一块儿上好的田地,那是他应该给我却没有给我的酬谢。以前太皇太后在我不敢伸张,你现在给我拿来。”

田蚡大骂道:“我花钱用人情救了你的儿子,你却什么都不给,好好好,你不给我就自己拿回来!”

巨大的阴影落在籍福和擦肩而过的窦婴夫人身上,此时风软花丽,耀眼的日光擦过帷屏的垂布稍稍透到二人衣着落下一大片阴影。“夫人。”籍福恭敬地说道。

“你是——”窦婴之妻手握一把色彩斑斓的山茶花,犹豫片刻道:“你是籍福,是个难得的好人,我听过你的名字。只是你来这里是做什么呢?自打建元二年开始,我夫君就淡出朝堂,一日不如一日了。”

建元二年田蚡、窦婴和皇帝等人推行的新政就被太皇太后摒弃,赵绾、王臧先后入狱。田蚡因为是王太后的亲弟弟,虽然失去职位,依旧受到皇帝的宠信,窦婴却江河日下,昔日的门客也走得七七八八。

“我想明白了,”窦婴夫人站在略显阴暗的角落,外面明明有喧闹的锣鼓声,室内却寂静得令人难耐凄凉。她抱紧那团山茶花,颇为平静地说:“我窦家本是寒门,全仰仗太皇太后才得以有今日。如今太皇太后山陵崩,该得的不该得的,都该吐出来了。昔日萧何在穷乡僻壤置办田产,就是害怕有朝一日家族败落,豪强霸占肥沃的田地,我窦家没一个人有这样长远的见识,活该受辱。”

“你进吧,我不怪你。”

门内传来窦婴恨恨的声音,“当年田蚡侍奉我就像儿子侍奉父亲一样,太皇太后山陵崩了没几日,他就来抢我的好田地。”灌夫跟着叫骂声不断,污言秽语几乎能把人淹没。籍福被生生推出门,踉跄几下,险些摔倒在地。

窦婴夫人命自己的侍女扶住籍福,籍福向夫人道谢。在偶然的擦肩中,籍福觉得夫人与陈皇后颇有神似之处,这才想起来窦婴夫人原本是陈午的妹妹陈乐君。

陈乐君道:“籍福,你觉得我们现在的这位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籍福犹豫片刻,“我没见过他,但是我身边人见过他。”籍福想起张汤,“据说皇帝完全像个士人、才子或者乐师,不像沉醉于声色犬马的王侯。他喜欢笑,和人却不亲近,跟身边人总有一种隔阂感。”

籍福踌躇片刻道:“我总觉得他不爱任何人,就连对自己,也是有时候爱有时候不爱。”

“我见过皇帝,他……”陈乐君道:“似乎并不是个好接近的人,我怀疑他没有真真正正地爱过一个人,骨子里全是冷淡。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阴谋和算计,年轻的躯体装着老迈无情的魂魄,我不认为他会真的把一个人装在心里,也不认为他会信任你的主子……我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我觉得他是这样的多疑冷淡,那些表面上被他优待尊敬的人,应该时时提防着点。”陈乐君凑近籍福,声音轻得落地不闻,“你不会伤害田蚡,也不会伤害窦婴的,对吗?”

籍福看着陈乐君,和长安城绝大多数权贵夫妻一样,陈乐君和窦婴也是门当户对的哑巴婚姻。他们两个人结合的苦旅持续了二十年,却成为整个长安城世家联姻的典范。皇帝曾经专门派陈乐君劝说陈皇后,然而就像面对窦婴田蚡时那样,陈皇后冷冰冰地拒绝了她。

陈丽君说:“我有幸在椒房殿遇到皇帝,那真是一场令人难以忘怀的相见。我也是见了他后才知道刻骨柔情和豪情天纵不犯冲突,多愁善感能与残暴冷酷融为一体,不择手段和斤斤计较可以从容换成慷慨大度。他人口中的皇帝和我心目中的皇帝两种形象交错出现,让皇帝这个人变得遥远又陌生。但我知道一件事,他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无害。我一见到他,就明白皇后为什么爱着他了”

“在我刚刚及笄的那一年,我的父亲老堂邑侯为我挑选了好几个男子,他们都是诸侯王或者列候的嫡长子,各有优劣,为数不多的相似之处是都很富有。”椒房殿外的天色已经接近黎明,敲钟声从渐台传到漪澜殿,所有的汉室宫殿都沦陷于这朦胧的铅蓝色天幕。

陈乐君抚摸着阿娇的长发,声音温柔又难掩哀伤。“ 这门外弥漫的朝雾,遍地浓霜,和皓白无际的原野,多像我十五岁那年所看到的景象。我出门时看到这茫茫无际的雾霭,回来时又落入这白色的怀抱。懵懵懂懂几十日,就成了新嫁娘。想在想起来,都觉得前尘若梦,恍若隔世。”

回忆声是如此遥远,遥远得像一场已经被人遗忘的噩梦。“因为你父亲尚馆陶公主的缘故,我自幼生长在繁华的长安,但到了为我择婿的那一天,能找到的全是身处荒僻之地的男子。他们全都像犯了天条,长了一副被雷劈过的样子,模样说起来还怪相似的。”

陈乐君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一个个嘴巴厚实往前突,耸眉搭眼神情古怪,脸像不小心摔到地上又被拾起来的泥巴,再加以上一对死鱼眼珠子似的眼睛,我见了做了一天的噩梦。不幸中的万幸,他们都认为我比不上他们后宅中风情万种的赵国美人,也不会调笑弹唱,没一个向你祖父提亲。”

“您似乎很不喜欢祖父为您挑选的人。”阿娇抚摸着陈乐君的手背,年轻女子的吐息肌肤没一样儿和成熟的妇人相似,她们双手交叉,就像岁月把人判了一个难以逃脱的酷刑,还提前展示了受刑之后的惨状。

“我该如何接受呢?我只是反抗不了。男人的心肠就和老妇人的心肠一样冷,他们只喜欢钱和名,对于他们来说最有钱的男人就是最好的女婿。有盐有铁的封地不多,万户侯只有寥寥几个,除了有数的那几个人,其他人只能说是辱没门楣。”陈乐君回想起父亲,“你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最寻常不过的男人,喜欢面子胜过喜欢活生生的女儿。对于他来说十五岁的女儿再不出嫁,就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他不懂什么是爱,只知道让女人忍受。忍受,没完没了地忍受,哪怕忍受成一个不张口的哑巴,哪怕从天黑哭到天亮!”

“多么熟悉的说辞,从千千万万人口中传出,从鸿蒙混沌再传到今日乃至往后的千千万万日。我把《柏舟》唱了千万遍,‘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唱得撕心裂肺,却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我想找一个我真正爱的人,我父母却不允许我怀着活人的乐趣嫁给他人,只叫我嫁给钱,告诉我这才是人间极致的享乐。”

陈乐君注视着阿娇,“他们告诉我女人就应该做低伏小,告诉我一个家族若是阴盛阳衰必不长久,美其名曰,这样的男子才能保护我。保护?一想到这样的保护,我就恨不得投身豺狼虎豹群中。”

“但你最后还是嫁了。”阿娇说。

“我嫁了,”陈乐君看到天边雨雾快要散去,渐渐露出彩虹的模样。“因为我是个怯懦的人。”

雨雾后的彩虹挂在遥远的天之东,被宫外人称作美人虹。彩虹美得犹如虚幻,那些穿梭在宫廷的道德君子却认为它是天地之气交汇浸淫而成的淫邪之气,出现在东方意味男女私情的泛滥。在阿娇记忆里她曾经用手抚摸彩虹的轮廓,母亲馆陶公主狠狠打落了她的手。馆陶告诉她,那是大忌讳中的大忌讳。

彩虹只在雨后日出时分出现,因为它太美太短像一座断桥,来源去处难以捉摸,所以人们喜欢把它比□□情。《诗》中说它:“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朝隮于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在那些自诩成熟的人眼中,纯洁的爱和彩虹的美都只是邪恶不幸的守门人。

陈乐君没有勇气穿过白雾,阿娇也一度放弃听从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做了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好话坏话都被前人说尽了,后人只好默念:“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他们说怀昏姻的女人无信,心不守贞,行不遵礼教,不知廉耻;他们说怀昏姻的女人“不知命也”,一语双关,既责骂那些女人不听父母之命;又暗示她们前途难料,命数未卜。可他们不告诉阿娇和陈乐君,如果像木偶一样被摆置,会是怎样的结局。

陈乐君对阿娇说:“命,就是父母之命还有自己的命数。有钱有权的贵游子弟只有这么多,中原的名门闺秀却可以从长安城排到洛阳。我们这些生长在温柔富贵乡中的女人看似一生顺遂,但其实一生只是从一座宅院生活到另外一座宅院。我们从不是选择人的那一方,仅仅只是被人挑选。这或许就是一种宿命,因为从不曾被风霜摧残,就此失去与命运抗争的可能。”

“在喧闹的人群散去后又来了一位贵客,那就是窦婴。那一年窦婴的原配妻子病重,他的内宅缺不了女主人,因此向我父亲求娶我。这件事情得到了太皇太后的首肯,太皇太后只从馆陶公主口中听到过我的一些事迹,就认定我与窦婴匹配。”

阿娇看着姑母,无论如何都无法把陈乐君于窦婴两个人联系在一起。窦婴家世世代代都是观津人,因此和喜欢靡靡之音的陈乐君不同,他喜欢和门客喝酒,为人任侠,即使景帝、太皇太后也无法约束他的行为。陈乐君是一束色彩平淡的花,就算没插在鬓间,也不应该扔在马蹄下。

窦婴是个将军,胆识气魄天下少有,平七国之乱时景帝赐给他黄金,他一概摆列在走廊穿堂。部曲经过时窦婴仍由他们取用,自己分文不收。

阿娇忐忑道:“姑姑,魏其侯是天下英豪,可是你爱他吗?”

爱很重要吗?古来诗句大半都讲它,有好有坏,给人折磨。《羔裘》里一个女子有了意中人,她看见他下朝穿油光光的羊皮袄,上朝穿亮堂堂的裘皮袍,同时被满足和失意两种情感折磨。

女子往前一步粉身碎骨,向后一步永世不甘,只好“中心是悼”,平静的面容下满是面对悬崖峭壁的绝望。阿娇默念着《羔裘》中的诗句,听到自己的心像诗外女郎的心一样悲哀地跳动着。她期待着看向陈乐君,陈乐君则回给她漫长的等待。什么都不用说了,阿娇明白了一切。

“姑姑,”阿娇这么说:“你们都害怕我行差踏错,走上不归路,可是你们不知道我有失足涉险的自由。请你们不要担心我,我背后还有悬崖可走。”

陈乐君在回禀刘彻时看到天边还没有消散的彩虹,那绚烂的色彩即使是让最好的画师去调色,也调试不出这样的颜色。刘彻没有丝毫忌讳地描摹彩虹形状,“皇后现在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面对我时一半恐惧一半忐忑。她恐惧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言行不合常理,忐忑则因为她对我患得患失。看到门外的大雁了吗?脱离了雁群的大雁就是这样,徘徊、纠缠、愁苦、不安,除非能找到新的同伴,否则只能和影子相知相伴。”

刘彻问陈乐君,“为什么皇后那么敌视卫子夫?”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因为人心本来就是偏的,所以为爱违背本心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皇后为自己曾经像猫戏耍耗子一样戏耍卫子夫深感痛苦,但是再给她一千次机会,她还是会狠狠践踏卫子夫。

阿娇对一切都心知肚明,她清楚卫子夫才是真正适合刘彻的人,但她不能改变自己的爱。

“因为阿娇是个人。”刘彻说出他对妻子最后的判断。

陈乐君结束了自己的回忆,“他的冷静叫我害怕,他既然不喜欢像个活人的妻子,那恐怕也不会喜欢像个活人的窦婴和田蚡。他喜欢趁手的物什,我们这些人对他来说都太碍事了。”

籍福忍不住道:“您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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