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遥指着江边一座别院对阿娇道:“您看到了吗?那就是淖姬的居所。”
淖姬别院里栽着几百株来自江南的梅树,因为水土不服生的矮小黄绿。阿娇看这些异地他乡的梅树想起一场午后闲梦,人在驿边桥外未语先笑,黄昏正好,不知道对面人说了什么,醒来后空落落的。阿娇听见神君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淖姬逃到赵王那里去,没被刘建连累,名声彻底坏了,人却活下来了。”
阿娇摇桨摇得水花一簇簇往船上飞,“我听说她一直在找一个人。”她顿了顿, “咬着牙坚持不死是想找一个人,可我觉得没必要。”水鸟看见阿娇她们往这边来,猛地钻进水面游远了。
“自私很容易,爱自己却很难。与其用一千种方法让自己开心,不如自己放过自己。”神君头上飞过一朵绯红的荷花,还含着苞,婷婷滴着露水。神君擦了一下脸,“您放过自己了吗?”
不能再往远处划了,里面全是宽大的荷叶,会勾住小船。阿娇放下桨沉默着不说话,爱到深处只剩无能为力,但那却是她爱刘彻最有力的见证。“皇帝总是自比为太阳,他觉得太阳每一道金光照到的地方,都是他能用鞭子鞭笞的土地。可天下如此广大,广大到成了一张罗网,能网罗万物。他说到底不过是一只猎物,却总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是猎人。你对皇帝下了毒……皇帝还能活多久?”
“您先别担心皇帝,先担心两位将军吧。有一点你可真看错了,大将军绝不会为难您女儿的。他待您女儿必定如珠似宝,只是您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一直隔岸看着你。
宫室里响起高祖的大风歌,“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歌慷慨激昂又叫人感伤,”刘彻仰躺在床上,“人和人的相知相识说不上来,樊哙娶了吕后的妹妹;卢绾与高祖同年同月同日生,出生时都有乡民的羊酒做祝贺,出生后一道入学读书,友爱同楚元王刘交。可是樊哙卢绾都背叛了高祖。樊哙险些跟了项羽,卢绾勾结匈奴。”
“纪信周苛两个人和高祖算什么?半路上捡来的将领。可楚汉相争时纪信坐黄屋车,左车衡上树大纛旗,伪装成高祖的样子投降,为了让高祖逃命,他不惜自己被项羽烧死;楚军攻下荥阳,周苛不要三万户的封邑痛骂项羽,遭受烹杀的酷刑。樊哙卢绾的心像风一样飘忽不定,纪信周苛两个人胸中怀了坚冰。”
大风歌随着窗外的狂风刮出甘泉宫,“说来真有意思,”刘彻说说就忍不住笑起来,“卢绾和我母亲家还颇有些渊源,他是被臧荼之子臧衍劝反的。他原本想派张胜去匈奴离间匈奴与陈豨之间的关系,没料到在匈奴遇到逃难的臧衍。吕后奉高祖之命春天族灭了淮阴侯韩信,夏天把彭越砍成肉酱,卢绾心内不自安,索性也跟着匈奴走了。他没什么大本事,三两下就输给了高祖,在匈奴也备受欺凌,没一年的功夫就死了。”
“他算是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只是把他倒腾回来的人让人唏嘘。臧衍与我外祖母平原君臧儿乃是亲父女,他因为父亲臧荼被高祖斩杀而日夜怨恨汉朝,不惜策反燕王卢绾来报复高祖,哪儿能想到有一日自己的外孙女会生下大汉天子,把匈奴羽翼剪成两半儿。人和人之间的境遇简直是瞬息万变,臧衍如此,淮阴侯韩信如此,卢绾亦如此。你二人要是没有我怎么能有有今日的高位?如今我沉疴不起,你们两个受我恩惠最多,怎么能像石头木头人一样毫无反应?”
卫青不准霍去病说话,只定神听歌,“高祖平定黥布归来时路过沛县,一边击筑一边点检身边故人人数,发现昔日故人在他宴饮时已不剩一半,于是唱起此歌,还命令沛中儿童一百二十人跟着曲调一起唱。他当日又悲又喜,叙述平生如一介布衣……大约也是心累,他平定了异姓诸侯王,却输给了匈奴,带去了三十二万将士,回来只有几千人。”那些留在平城的将士年老体衰的被杀,年轻体壮的被匈奴抓去当了奴隶。
皇帝心平气和地跟着卫青往下说:“输了也不稀奇,高祖只带了一个陈平,身边既没有张良也没有韩信。就像韩信和高祖说的,高祖为将帅最多带兵十万,这带了三十二万人果然就输了。”皇帝稍一沉吟,“算是把自己全暴露了。”
一旁的霍去病没忍住被皇帝逗笑了,“所以陛下就算死也要把我和舅舅带上。”
卫青用目光制止霍去病,刘彻看着他们这对舅甥的互动,慢慢道:“高祖出征时对群臣各有交代,萧相国一贯坐镇后方,能带走的仅韩信、陈平、张良三个人。韩信知道高祖对自己才能的畏惧到了厌恶的程度,就经常托病不去朝见侍奉高祖,平城一战也不肯跟从。留侯愿意去但身体总是不见好,走到半路就走不下去了。你说人多可笑,韩信日夜怨恨高祖耍了自己,却又希望能再重用,机会来了他又不肯去。”
“韩信与萧何、张良并称为当时俊杰,脾气秉性却大为不同。留侯不要齐国三万户的侯封选择了与高祖初见时的留地作为封国,一是希望高祖不要忘了过去的旧情,二是看重留地的留字;萧相国为高祖付出最多,高祖与项羽交战,他就把自己所有健壮的兄弟子侄都送到高祖军队中去,得了封赏也不受,反而把全部私产都拿出来资助高祖,权势最盛时买田只买偏僻地方,盖了宅邸连围墙都没有,就怕有一日败落好地好宅都被有权势的人家抢去。”
“萧、张二人看高祖和韩信看高祖是不一样的,萧张是仰视,韩信是平视。可他们三个人其实没有高下之分,相国与淮阴侯是平生知己,留侯与淮阴侯共修兵书,被吕后家子弟、江都王偷走的就是他们二人修订的兵书。为什么前两个人像女子一样依附于高祖,韩信却叫高祖食不能咽?你们可能不清楚,高祖一生两次大赦天下,一次是擒住韩信,一次是楚汉争的最激烈的时候。在高祖眼里只有两个人堪称雄才,一个是淮阴来的国士韩信,另一个就是重瞳的项羽。项王的头都被高祖挂在旗杆上了,韩信还在,就算高祖心胸如大海宽阔,对韩信也难没有猜忌。”
霍去病目光与刘彻相接,“鸟尽弓藏而已,陛下何必把高祖说的那样无辜?淮阴侯连一饭之恩都常想着报答,给人做了臣下还能背叛高祖?淮阴侯登坛拜将时还是个无名小卒,受封大将军不知把多少将帅吓了个跌倒。他能有冠绝群雄的风光全依靠高祖之力,一生还能离了高祖不成?”
卫青也道:“就像我们依附陛下一样,淮阴侯也得依附高祖,并非真是项羽那样一定要裂土封王的人物——”陛下何必苦苦相逼,要我们死。
刘彻用手指敲着床下木板,听见卫青又道:“韩信在钟室仓皇之际后悔不用蒯通的计策三分天下,不想想钟室外的萧相国。萧相国能用他也能杀了他……这样的人尚且臣服高祖,淮阴侯却妄想和高祖争天下,不是很可笑吗?”
刘彻唇角弧度渐冷,“我是能用你们,也能杀你们,可我要是死了,谁能约束你们?凭我年幼的儿子吗?”
卫青微一沉吟,“陛下二十岁期门行猎,您那时候装作平阳侯,臣装作奴仆,常跟随左右;后来陛下任命臣为将军、侍中,荣宠不下于当年的卢绾。臣本是女奴的儿子,却官至司马,封长平侯,三个儿子都有侯封,极尽恩宠,愿意为陛下殉葬。”
刘彻见卫青松口,微微叹息,“汉朝列侯与诸侯王袭爵大为不同,诸侯王如果王后无所出,可以立姬妾所生之子为太子,如康王就立姬妾之子;列侯就受到二年汉律的约束,没有嫡子就必须是孺子那样有名分的侧室之子才能袭爵,否则绝国。你之前那位夫人没等到你给她个像样的名分,就熬不住辞世了。我深知你难处,所以当年给你特别的恩典。其实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清楚你是为了谁,迟迟不肯大婚的。”
刘彻苦笑不已,“当年她把你当个不谙世事的男孩儿放了,你却想做她的丈夫,每日想亲近她,看她看个没休……”
卫青想起自己多年痴心也甚是可笑,“她怎么可能看得上我,我与陛下云泥之别!她就算为陛下伤心死了,也不会有一日想起我的。”话说到头,语音都悲凉难耐。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她也只把我当玩伴,春天里采花折柳,闹个没完,不知道夫妻到底为何物。”皇帝陷入往事难以自拔,“有些事是你太自轻自贱了,隆虑公主不顾世人非议爱上张汤,平阳公主苦心积虑嫁给你,可知天下女子都是爱男人才干胜于爱男子家世的。太多事你不知道,堂邑侯陈午临终时想起没有把女儿嫁给你而是嫁给我,痛苦得眼睛都闭不上。”
“馆陶公主拉着董偃赏赐你黄金那一日,我能看见她眼睛里的光——”皇帝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那是霍去病从没见过的,卫青却熟悉。
卫青宽慰皇帝,“她大约见到我羞愧吧,我和她两个人地位颠倒,馆陶公主难免不适应。”
皇帝轻蔑一笑:“那你可是想多了,馆陶公主哪里知道什么是愧疚,她是见你如此显赫,远远超出她的两个儿子后悔而已。当年她要是把阿娇嫁给你,把你一路帮衬成大将军,门楣何至于衰落到只靠她一人苦苦支撑?阿娇嫁给我注定要被送进长门宫,要嫁给你,你姐姐外甥又都能帮衬到你和她们陈家,不比我好得多?”皇帝长叹一声,“有眼人都能看出来,你对阿娇是真心真意。”
不同于皇帝的神色,卫青倒是淡淡的,“被她放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恨馆陶公主的,谁能原谅一个险些杀了自己的人呢?我心里其实也恨她,她对我姊姊百般戏弄,也……瞧不起我。我想用权势和金钱买一个公道,后来觉得公道是自发的,就去边塞建功立业。没想到这都比不过陛下您的宠信,当日我坐在你左下,看见馆陶公主穿着女奴的衣服向我走来行礼,心里觉得颇为可悲。一晃这么些年了,还是得靠您才能被人正视。”
皇帝拿起一枝用蜡保存的山茶花,山茶花瓣还在怒放,枝干没被蜡厚涂的地方已经枯朽得掉渣了。在折下它的春天它还如春光一般的灿烂美妙,现在脆弱得令人想起洞庭湖上飘着的木叶,下一瞬打着旋沉落在湖底。
大风歌还在响,举世无双的将军就要被逼得殉葬了。卫青从皇帝手中接过花,“细想想我已经是好命了,不论和远了的比,还是和近的比,我都该知足。条侯周亚夫是忧愤成疾、不眠不食没了的,窦婴的事情你我心知肚明。若论功绩我寻思没谁比得上韩信,淮阴侯韩信是落难王孙,佩戴着剑在淮阴河上钓鱼,钓不上鱼饿得晕倒。后来他仗剑跟从高祖平定三秦,横扫魏、赵、代、燕、齐五国,击破西楚霸王项羽。秦国七代国君一百余年才灭绝六国,韩信平定七国没用五年。”
卫青闻到一种复杂的气息,像是某种腐烂的甜蜜水果,腐烂的臭味和水果的甜香混在一起让人犯恶心。他笑了笑,“这是哪种毒药?闻起来怪特别的。”
“你们都是与韩信齐名的将帅,自然要用吕后毒死韩信时用的毒药。”
“陛下谬赞了,陛下是与高祖争辉的皇帝,臣除了忠心没什么能与淮阴侯可比的。”
“这点说的在理,韩信、彭越两个人死有余辜。当初项羽罢兵东归,高祖采用张良、陈平之策,打算趁楚军兵疲粮尽,一举攻破项羽,没料到到阳夏之南后韩信、彭越两人迟迟不来。高祖人都走到固陵,与楚军交战了,二人还是不肯出兵。高祖没柰何用留侯张良的计策让韩信、彭越各自为战,把陈地以东至沿海之地赏给韩信;把睢阳以北至谷城之地赠给彭越,这才换来他们的出兵。”刘彻眉头蹙得紧,“别恨高祖对他们二人没个终始,灭秦亡西楚的岂能是个寻常人?有那样的结局,其实是自作自受。你们舅甥二人也有这样的私心,倚兵自重,等你们的就不是毒药了。”
“舅舅跟随陛下多年,可以随意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都远超群臣,可那些都是他用命在匈奴挣回来的。陛下何必一再为难他!”霍去病看了看那名拿来毒酒的宫人,“若陛下真要山陵崩,太子年幼总得有个人照看,我肩负不了这样的重任,还是留给舅舅。”
卫青回过头低声斥霍去病道:“你少不更事还是闭嘴为好,陛下与我之间……岂止恩情这两个字,我为陛下一句话去死,受之泰然。你还没有娶妻生子,要是就这么撒手人寰,你母亲在地底下见了不知该多伤心。”
卫青环顾甘泉宫,这么些年他自由出入甘泉宫,传递皇帝秘旨,没料到自己也成了皇帝的眼中钉。“你我入土后,那些虎视眈眈的邻国必然想趁着机会抢回失去的土地。你把去病派到边塞去,让他当一个裨将,远远打发了算了。”
卫青转头看了看霍去病忍不住笑起来,“真是个年轻得意的小韩信,可别有一日真发达了,那时候谁都保不住你了。”
自立为齐王的韩信,被高祖贬到楚地的楚王韩信,回到故乡的淮阴侯韩信,背水一战的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韩信,四面楚歌逼得西楚霸王无路可逃的韩信……让高祖起了杀心的韩信。
“淮阴侯在长乐宫最后说了什么?”卫青问。
“他说了淮阴”。皇帝很平淡的回答。
是他梦也梦不到的淮阴。
阿娇从玉色瓷盆里拿出一枝绿柄颇深,花心展开似一只玉簪的小花把玩。她身边坐着淖姬,仪容姿态仿佛花神刚出蕊宫。她一头秀发蓬松如绿云,轻轻袅袅撑不起哪怕一阵狂风的摧折。神君则在池边照看她刚刚画好的妆容,玉搔头斜插在发髻,一转头险些没落在水。
“你是说你一直再找他?”
“简直就像是宿命,过去他一直带着我走南闯北,看护我,后来是我为他奔波四地。过去他的眉头为我长锁,如今那个因为思念愁眉不展的人是我。这是不是一种结局?我成为了你的同时,你也成为了我。”淖姬在石砌的围墙里找到一从穿着绿衣的玉兰花,嫩白琼玉般的花瓣垂在她手心,像个不省事的孩子。
淖姬探了一下青玉叶下的白玉英,“他说他要去刺杀一个人,成了后带我远走天涯。”
阿娇陷入淖姬的那句话,“这是不是一种结局?我成为了你的同时,你也成为了我。”她喃喃自语,“若这是轮回,那应该是近乎无间地狱般的轮回,无休无止。你说他要去刺杀一个人,他要刺杀谁?”
“他要刺杀曾经的三公袁盎。”淖姬深深吐出一口气,“我送给他一个长毋相忘的衣带钩,自己也留了一个,等着他回来就一起去我的故乡越国。我和西施是同乡,生长在苎萝山下,都会浣纱,他也生了一双巧手能养活这个家。可是他走了后再也没回来。”
阿娇脸色惨白,她不会忘记袁盎死在那一天。命运兜兜转转,还是让淖姬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