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忙碌,阿命将丁绅一案细细翻看。
她的官位品级只在高谌和薛如海之下,但论实权还不如镇抚使,是以在宫内轮值除了巡逻,便没什么事情干。
如此过了两日,阿命和另一位指挥佥事刘从仁熟悉过,六公主的生辰宴如期而至。
宫门前人声鼎沸。
百官赴宴,各自找到小团体,经侍卫检查过后挨个放行。
黄昏已至,阿命接受盘查后进宫,忽见午门处传来声响。
“季世子,您行行好,这毒药和针头,可千万不能带进去......”
那金吾卫心惊肉跳,连忙道。
对面的男人不耐烦地抱住双臂,只好不断从身上拿出一些粉包和暗器。
阿命抱着剑,嗤笑一声:“身价不高,倒是挺惜命的。”
她声音不大不小,官员们闻声看向这边。
只见女子冷冷经过季明叙身边,用肩膀将后者怼了个踉.跄。
“我身价自是没你这个曾经的北元太子高——”
男人瞥着她冷冷道。
话音刚落,残影乍现,众人惊诧的功夫两人已经过了一招。
季明叙一只膝盖被女人踹弯在地,狭长的眸里满是冷沉之色,下巴上却掐着一只修长的手,官员们只看见他白皙的下巴上已经起了红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阿命一只软靴狠狠踩在他膝盖上,弯下腰,掐着他的下巴,视线宛如毒蛇般盯着他的唇,语气冰冷:“不会说话,我可以教你。”
只见她腰间绣春刀出鞘一截,刀锋凛冽,只需上提几寸就能割破男人的喉咙。
萧炆戚本在另一处维持秩序,被下属禀报过后闻声赶来,见状心惊肉跳,厉声道:“月大人!万万不可!”
季明叙乃御前宠臣,虽无官职,却绝不能轻易得罪。
交锋只在一瞬间,季明叙配合地单膝跪地,她甚至借着动作轻轻扶了他一下。
阿命很注重保养,握刀的手老茧横生,却难掩修长和白皙,季明叙昨晚的梦里就是这双手。
她有时候太过锋锐,但有时候也温柔得过分。
季明叙宁愿她没扶他这一下,说不定能断了他的念想。
片刻后,女人“铮”一声收刀入鞘,任身后人如何评说,身影消失在宫道中。
季明叙心绪难明,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萧炆戚上前,侧头低声道:“陛下今晚要见你。”
萧炆戚和季明叙都是皇帝的亲信,两人说起话来没有避讳,后者缓缓点头。
他看向周遭,眸光在触及一人时忽地停下。
少年长身玉立,穿着合身的官服和三两官员交头接耳,端的是一派清正姿态。
萧炆戚挑眉道:“他去岁入了翰林,有徐文达作保,日后官场必是步步高升。”
季明叙和朱林皓的争端他时常听闻。
“听闻他此前赠予阿命一箱黄金,也不知是真是假?”
两个高大的男人并肩走向太和殿,说话声隐匿在风中,天边的最后一道晚霞伴随着黑暗的晕染,依旧以火红异常的姿态蔓延,映着朱红肃穆的宫墙,只觉让人喘不过来气。
季明叙懒洋洋道:“管他是真是假,朱林皓再如何拉拢阿命,阿命不还是入职锦衣卫了么。”
那一箱黄金狼入虎口,平白便宜了阿命。
萧炆戚闻言讶异非常:“你既是看得如此通透,为何还要招惹阿命?”
如今他们都是皇帝御前之人,站在同一阵营,任谁都想要和睦相处。
男人状似厌恶地撇开头:“讨厌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萧炆戚不再作声。
他素来寡言,今夜为了探听阿命和季明叙,已经是多费口舌。
生辰宴夜间才开始。
六公主吴音柔今日及笄,约莫再过半年就要挑选驸马下嫁,此时规规矩矩坐在席上,身前珠帘遮挡,身旁是皇后沐氏。
孙妃端坐在下首,旁边站着刚过半人高的八皇子,生得稚嫩青涩。
今日群臣皆为六公主贺生辰宴,相比起其他的皇室子弟,这可真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庆愿坐在一旁,李掌教低声附耳:“事情办好了。”
妇人眸中划过狠.辣之色。
她不动声色看向殿中四周:“将人看好了,别让她走出太和殿。”
李掌教应声退下。
虽是夜间,殿内却亮如白昼,相传前朝一名为沈媛的女子发明出一种新制的宫灯,可以用极其少量的油和蜡烛至少照明一天一夜不熄灭。
现下殿中就挂着无数这种宫灯。
北元宫廷也有着不外传的制灯法,因和番邦传来的技术相结合,要比南魏的这种烛火更亮一些。
锦衣卫参加任何宴会都属于护卫人员,阿命巡逻一番便回了殿中。
对于宴会她向来兴致缺缺,盯着那杯中猩.红的果酒半晌,便收回目光。
“圣上驾到——”
黄总管尖细的声音响彻大殿,阿命隐在人群中跪伏在地,她忽然抬头。
坐于上首的六公主肩膀一缩,避开了女子鹰隼般锐利的眸光。
皇帝抬手:“众卿平身。”
司礼监和礼部等众官员已将及笄礼准备妥帖,上首坐着的女孩儿这才迈步走下。
瘦弱的姑娘穿着华丽的红色吉服,头戴凤簪,走动间银饰叮当作响,似是在诉说今日及笄的礼节繁重,她一双眼怯生生的,举止间透着股局促。
刘从仁晃了晃杯中酒,惫懒道:“这六公主素日是个不受宠的,没想到陛下竟如此重视她的及笄礼。”
阿命和他碰了下酒杯,一饮而尽道:“陛下虽贵为君体,但毕竟与六公主是父女,多少有些情分。”
皇室中可没有亲情,这场生辰宴指不定是为了什么。
刘从仁见她神态肆意潇洒,咂咂嘴:“你年轻,好酒量啊。”
形如小缸似的杯,一口就吞下去了。
阿命笑笑:“过奖。”
两人都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从公务上说到城中趣事,也不觉无聊。
今日镇抚使李维安也进宫赴宴,举着杯子到两个上司面前应酬寒暄。
一时间,倒是热闹极了。
在席上的宣王频频看向阿命,见她一直在同周遭几个官员寒暄,心上像有蚂蚁爬一样。
季明叙懒洋洋地提醒:“圣上看你呢。”
宣王立刻坐直身形,低声道:“几日不见,我真是心潮澎湃,恨不得飞过去。”
男人嗤笑:“你若真飞过去,她怕是直接禀报圣上,让你莫再纠缠她。”
宣王皱眉:“她看起来不似无情之人。”
季明叙神色难掩嫌弃:“......”
毁灭吧,恋爱脑。
萧炆戚的位置坐在两人前两排,但他耳力惊人,闻言忍不住悄悄打量了宣王几番,见后者一副心神荡.漾的模样,便又转头去打量对面坐着的女子。
一身黑色官服,并不张扬的容貌带着野性的肃杀感,通身如剑,气势凌人,偏生姿态随意,赏心悦目。
她近日白了许多。
萧炆戚不由得想到府上表兄最近新纳的一房小妾,柳腰纤细,皮嫩如藕,很招人眼。
他默默捏紧酒杯,闷头喝酒。
此时场中六公主忽地低声道:“父皇,儿臣今日及笄,有一事相求。”
少女声音低哑,但很镇定。
她目光悄悄看向那道瘦削的黑色身影,手心是密密麻麻的细汗。
周遭喧哗声变弱,臣子们各自归位,视线齐齐落在那殿中少女。
皇帝声音温和:“小六说吧。”
吴音柔嘴唇颤抖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嫁到徐家去,心中的怯懦转瞬即逝。
她知道,父皇为了制衡徐家的兵权,想要将她嫁给徐家长子,她在宫里磋磨多年,到头来荣宠未受半分,就连婚事也要被拿捏着。
但人总要为自己搏一次。
吴音柔穿着华丽的宫装低头,双手紧紧捏着裙摆,指节掐得发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儿臣如今及笄,说来实在是羞怯,只见过朱大人一面,便心生欢喜,想要与他共白首——”
“朱大人?”
庆愿状似诧异:“可是楚国公世子朱林皓?”
下首官员中,朱林皓神色莫辨,只饮着酒。
阿命去瞧他,不知为何,觉得他比前些日子成熟许多。
季明叙就坐在她对面,见女人抬眸去打量朱林皓,手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拂着玉佩。
大殿上首,皇帝面色和煦:“父皇还以为是什么事,你虽及笄,但毕竟年纪小,见着个相貌堂堂的就动了心。朱林皓这小子前几日立誓不娶,你可知晓?”
吴音柔愣在原地,错愕地看向庆愿的方向。
后者眉头暗自一皱,便故作嗔怪道:“皇兄真是,谁不知道小朱是为情所困,才立下这种毒誓?眼下小六有意与他成婚,正好能解了他心头困顿。二人成婚,岂不是一桩美事?”
席上一静。
众官员若有所思看着庆愿和吴音柔。
阿命坐在下首,将桌案上的清酒倒掉,只拿起玉著对着糕点怼了几下,状作吃过的模样,实则一口未动,只静静听着殿中喧闹。
她看了眼庆愿和吴音柔,思量着两人的关系。
吴音柔初见朱林皓,便因为后者容貌,冒着被皇帝问罪的风险求姻亲,对于一个素不受宠的公主来说,实在是过于大胆和冲动。
她长在深宫里,应当与朱林皓不熟悉,甚至与后者从未见过才对。
所以,今日求亲只是一个幌子。
庆愿指使吴音柔求亲,给了她什么好处,又是为了什么?
阿命思量着,面上笑着回应刘从仁递过来的酒杯。
“此事还需再议,公主年纪尚幼......”
“不过以臣之见,朱大人向来赤诚,不会亏待了六公主......”
“不妥,莫说六公主刚刚及笄,此时宣布婚约太过儿戏......”
皇帝心中不悦,遂随意点了个官员来谏言。
他本意是将小六嫁给徐家子,好笼络收揽兵权,不曾想横生变故。
此时朱林皓忽地起身道:“下臣今年已二十有三,如今入职翰林,家父家母正担忧下臣姻亲,臣前些日子发下毒誓,如今想来只不过是儿戏之言罢了。六公主容色端丽,行事有度,臣心悦之。请陛下成全!”
群臣哗然。
早先几个有与楚国公结亲意愿的臣子倏然起身,称此事不合礼法。
庆愿党派下场搅混水,局面乱成一团。
“够了!”
皇帝猛地拍桌。
殿中一静,只余朱林皓孤零零站在殿中。
皇帝阴沉地看向众人,大手覆在膝头上,收紧又放开,半晌后,才意味不明道:“准,命礼部择日大婚。”
庆愿不动声色啜了口酒。
银杯后,妇人的笑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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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宴过半,朱林皓朝阿命走去。
男人着合身的官服,在亮如白昼的殿中愈发显得眉眼温和,此时一如少年郎,对着她作揖:“见过三殿下。”
“如今我也入朝为官,你唤月大人便是。”
她打量着他随意道。
朱林皓苦笑道:“短短半月,没想到我已和月大人形同陌路,你入职锦衣卫,只怕此后无缘淮安府了。此番赐婚,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左右无好友,见您,便想说上几句。”
阿命假模假式请他坐下。
朱林皓手上端着酒杯,竟毫不避讳地用她桌上的酒壶倒酒,随即一饮而尽,闷闷问道:“大人可曾忧心婚配之事?”
阿命:“未曾。”
她一臂支着头,皮笑肉不笑:“你与六公主情投意合,成婚岂非一桩美事?”
男人伤神,意有所指:“我自己是个立不住的,又怎能左右自己的婚事。”
阿命语气并不热络,淡淡道:“婚姻不可儿戏,还是要彼此中意,日子才能好过。”
朱林皓坐在她身旁,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说着话,言语间都是对世道不公的感叹。
短短时间,一瓶酒已经下了肚,起身时跌跌撞撞,直挺挺向阿命这边倒。
女人余光掠过他衣袖和手掌上沾着的粉末,径直用酒杯挡住,本该落在她腕上的粉末,便尽数入了酒杯。
她将其放在一旁,眉眼间划过一丝讽刺:“朱大人,行走朝堂,行差踏错一步便会坠入无间地狱。”
朱林皓双颊通红,打了个酒嗝,似是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在说你。”
朱林皓闻言怔然。
“自寻死路。”
最后四个字,她笑了笑,说得很轻。
但她保证,他听见了。
朱林皓瞳孔微缩,手中的酒杯“砰”一声,滚落在地。
阿命凉薄的眸看向他,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朱林皓的勇气。
这时大殿门口忽有锦衣卫示意,邻桌的刘从仁跟镇抚使李维安划拳,众人都喝得东倒西歪,此时除了阿命已经没有清醒的人,她便起身走出大殿。
朱林皓看着她的背影,待僵硬的身体和缓,才坐回翰林院的座席。
心里乱成一团,他手指弯曲着胡乱搭在酒杯上,不敢想阿命那句话的深意,正彷徨无措间,却感觉一道近乎凝成实质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寻着那目光找去,发现是季明叙。
后者懒懒瘫在原位,一只手搭在膝上,狭长的眸子不知在想什么,看着他的神色有些冷。
烛火将他脸照得半明半暗,长睫落下呈出一片阴影。
一副目中无人,嚣张到了极点的姿态。
朱林皓忽的握紧双拳,在他的注视下起身出了大殿。
宣王的抱怨断断续续,说了半天未听好友接话,怼怼他:“你怎么看阿命?”
“我怎么看她?”后者嗤笑一声,“我能怎么看她,我看她是地府里卖汤的。”
“卖的什么汤?”
宣王颇有兴趣地追问。
“迷魂汤。”
她招招手,抬抬下巴,就有一群狗围在她身边,偏生这人不是一等一的美,行事既不正直亦不宽厚,浑身棱角,却又圆滑得可怕,像是披了一百八十层皮,让人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季明叙说完后,宣王罕见地没反驳。
各色林立的官服中,官员们纵情享.乐,皇帝年纪大了,却也爱喝酒,正下场和臣子们游戏,殿内气氛熏然,颇有几分声色犬马的影子。
他忽的起身,宣王好奇:“你作甚去?”
前者大掌一提腰封,“解手。”
宣王不在意地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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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夜风吹散一身酒气,清辉洒在宫道上,映出了宫墙孤零零的影子,此时上面偶有零星人影闪过,像湖中的珊瑚,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
季明叙出了太和殿没多久,就看见宫道上静默站立的朱林皓。他垂着头,不像是醉酒的模样,反而十分清醒。
“有的时候,我竟觉得像你那般卖命,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不用以自身的婚事做赌注。
朱林皓语气不同以往,似是自嘲,却又带着些不甘示弱。
季明叙打量他一眼,知道他这人就是矛盾得很,淡淡道:“你自诩清高,又比我强上几分?”
都是走狗,跟的主人不同罢了。
前者忽地激动起来:“我跟你不一样!你身无牵挂,孤家寡人,还不是想如何就如何,可我楚国公府上下三百口,踏错一步便是地狱!”
“那你可得到你想要的了?”
季明叙今日没喝几杯,竟也有几分闲心和这个蠢货聊天,他讽刺地问道。
不料前者诡异地勾唇:“快了。”
季明叙静静看了他半晌。
当年楚国公府和忠义侯府都被牵涉进谋逆案中,季父纵使身死也要为忠义侯府求个生路,楚国公府却直接将朱林皓等人推出去挡箭。
未料到如今,朱林皓竟还是替楚国公府奔波。
他饶有兴致地反问:“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同样少时矜贵,却在饱读经书史籍后被现实疯狂打压,成了他们曾经最不屑的虚伪之人,但虚伪有什么不好呢?
难道真实就一定是对的吗?这世间从不是非黑即白,只是曾经的他们太浮于表面,自以为看透人心,却不知历史一直在重演,他们生在官宦之家,就注定成为权力的奴隶,谁也别想活得自在,谁也别想活得舒坦。
朱林皓唇边溢出冷笑:“你自己想要烂在泥里,自然看不得旁人向上爬。”
季明叙知晓他自诩清高,闻言眼皮子都懒得掀:“世人都说你为人君子,指责我行事放.荡,但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你自己最清楚,有些话骗骗别人可以,骗自己,未免有些引人发笑了。”
向上爬?
他们这种卖命的走狗,再往上爬又能爬到什么地方?不过是从一个泥坑爬到另一个泥坑而已。
不知哪句话激怒了朱林皓,他激动道:“我有什么选择?!”
强者才有选择的余地,朱林皓不是强者。
季明叙笑出了声:“那你就活该被人踩在烂泥里,活该一辈子都是个孬种,不过这也不错,比死了强。”
但也比死好不了多少。
将自己的风骨硬生生折断,再心安理得地找一个借口苟且偷生。
季明叙一开始不愿这么做,但他身在局中,从不是执棋人。
朱林皓的愤怒溢于言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未料听他问:“阿命在哪儿?”
朱林皓一愣:“我怎么知道。”
男人眯起眸子:“你和庆愿给她合力下了药。”
他看得分明,朱林皓的衣袖上沾了些粉末,只怕是一些腌.臜的东西。
朱林皓打量着这个向来以行事邪肆著称的男人,想起阿命和他是死对头,不禁勾唇笑道:“你到现在还想踩她一脚?她可真是倒霉,不过想必你找到她也没用,那合.欢药是先帝在时就下令禁用的药物,其药性之烈,恐怕你去了,就要和她春.风一度了。”
月光下,他的话像夜风一样轻飘飘的,却如同一只铁拳,重重击在季明叙心头。
男人站在原地,呼吸快了几分,冷冷道:“那想必也用不着我去,她已经神智尽失了。”
朱林皓身上泛起一阵滚烫,无心再与他多说,快步冲着宫门处的方向走去,随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回头,想看看季明叙会做什么,却发现原地已经空无一物,只有夜色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