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眠和江潮对客房中的两人说明情况,提着剑下楼。
冷风从一楼半掩的纸窗灌入,陈旧的木质台阶发出吱呀声。
江潮低声问:“夕眠,那个马姑娘……怎么样?”
昨夜至今,他与马钱多的接触并不多。此人对药人了解非常,来路不明,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难免有所怀疑。
林夕眠回忆起马钱多纯真的笑容,以及圆溜溜的大眼睛。
“多多人挺好的,颇通医术,游荡江湖有这个朋友很不错。她不会功夫,若真哄骗我们,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江潮打开客栈大门,冷风一股脑儿涌来,裹挟着湿漉漉的雾。身后的药人面无表情,仿佛感受不到刺骨的寒气。
他迈出步子,却见林夕眠顿在原地。
林夕眠扬唇一笑,黄色发带被阴风吹起,飘扬如霓虹。她向江潮伸出手掌,眼眸晶莹如雪,“雾太浓了,防止我们彼此走丢,所以……拉着手。”
“好。”
两只温热的手紧紧贴在一处,一点点温暖彼此。
浓雾翻涌而来。
“夕眠,讲真的,在这个世界里,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江潮轻声道,音调如空谷幽涧。
“我也一样,”林夕眠学着他的口吻,“谁让我们是上天选定的穿越者呢。”
*
弥漫的大雾在天地间,完全遮蔽视线。寒鸦四起,空巷传来几声猫叫。行走在茫茫雾海中,沾染了半身湿气,手脚冰凉如铁。
江潮道:“按照恐怖片里的套路,在迷雾里我们一直拉着手,走了一段路以后,你再回头看我,就会变成……”
林夕眠打断他:“你够了啊,不许吓我。”
江潮语气轻松平常,意在缓解可怖氛围,“我说说嘛。既然你也会害怕,干嘛还要出来?”
林夕眠眉眼沉沉,道:“金人镇太诡异了,我不认为雾散了我们就能出去。不能坐以待毙,就出来寻找线索。”
寒风凛凛,今日比昨天更冷。两边的房屋多半已经空空如也,寒风刮过窗棂,发出幽怨的低吟。
林夕眠记得老婆婆所指的位置,拉着江潮一步步往前挪动。
按老婆婆的意思,在大雾中游荡的人会被金人帮管教。但他们毕竟是一个组织,极少会独来独往。一举一动,都会在落针可闻的迷雾里放大。
她竖起耳朵,警觉非常。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找一片旧屋躲藏。
反正她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照样看不见她。
蓦地,她听见了一声轻微声响,像是车轮滑过青石板的声音。林夕眠瞬间握紧“听雪”剑,眼神犀利。一旁江潮手中力道加重,手掌潮湿而温暖。
耳畔传来人语:“哥哥姐姐,进来坐一坐吗?”
声音稚嫩,是个孩子。
林夕眠愣了愣,因为她根本没看见人。大雾茫茫,如同粘稠的液体,覆盖万物。
这时林夕眠才惊觉:在武侠世界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以现代的目光去判断,实在是鼠目寸光。
似乎是感受到他们的迷惘,那个幼童的声音又道:“你们再往前一点儿,就能看见我。”
江潮小声嘟哝:“视力这么好……”
两人往前走。
果然看见了一个瘦小的男孩。他坐在由粗木打造的破旧轮椅之上,一身简陋的衣裳,腿上盖着一层打满补丁、厚重的褐色毛毯。
男孩的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从未沐浴过暖阳。嘴唇干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塌鼻子上的双眼深陷无神,呆滞地看着他们。
他轻声说道:“哥哥姐姐,进来坐一坐吗?遇见金人帮的人就坏事了。”
江潮咽了一口唾沫,他在怀疑眼前的人是否和客栈里的药人一样,最后艰难地开口:“你、好呀。”
男孩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容,推着轮椅进屋。二人紧随其后。
林夕眠耳语:“他应该就是老婆婆的孙子。”
“嗯,我看也像。”
一股陈旧气息扑鼻而来。
屋内没有点灯,昏暗一片,可以借微弱光线依稀看清布置。地面是未经修整的泥土地,坑洼不平。房屋狭小局促,摆放一张摇摇晃晃的木床,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旧的箩筐,里面装一些杂物。
但里面没有其他人,他的奶奶不在这儿。
男孩道:“坐吧。”
“谢谢。”两人在一张长凳上坐下。
“昨日傍晚我就见过你们,”男孩道,“我的祖母让你们去金心客栈,对么?”
“是的。”林夕眠面带微笑。在孩子面前,她选择保持和善,尽管男孩看起来很诡异。
轮椅上的男孩静静地看着他们,他的眼珠呆滞,比窗外的白雾还迷蒙,乍一看像一位盲人。
“那你们赶紧离开吧,我祖母要害死你们。”
江潮如遭雷劈,“什么?!”
男孩肯定道:“是的,关于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赶紧离开那家客栈吧。”他约莫十岁,却有着超脱年龄的沉稳。
林夕眠拉回要从长凳上跳起来的江潮,微笑道:“谢谢你的提醒。”
还有很多未解谜团,不能冲动。
“不客气。”
林夕眠道:“那我们能问你几个其他方面的问题吗?”
男孩的语调很平淡,“可以的,只要我知道,都可以告诉你。”
“你叫什么名字?”林夕眠决定从简单的问话套近乎。身旁的江潮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我姓王,叫王继。”
将心比心,林夕眠如实相告,“你好,我叫林夕眠,他叫江潮。我们途经金人镇,不巧碰上大雾,迷路了。”
林夕眠继续问:“你的眼睛似乎很好呢。那么大的雾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你却一眼望见了我们。”
“嗯,自从被六神诅咒以后,金人镇经常起雾,白茫茫一片。也许是我习惯了,又或许是天生如此,在雾里看得比常人更清楚。”
“你刚才说,‘被六神诅咒’以后?”林夕眠敏锐地记起,王继的祖母也说过类似的话。
“是的,大概十年前。那时候我刚出世,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你们可以问我的祖母,她去菜园里摘韭菜了……不要把我泄露秘密的事告诉她,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无辜死去。”
“好,我听你的祖母说,这几天是祭拜六神的大日子?”
“是的,一般是三天,所以这几天雾气一直凝聚不散。”
“六神的诅咒只是起雾吗?”
“不止,若是大雾出行,你又对神灵不敬,便会横死在大街上。这类横死的尸体,有外来的有本地的,金人帮的人会拉去后山的乱葬岗。”
林夕眠回忆起昨夜的情形,虽然药人的目标不是他们,但吹箫者绝对不简单,“昨夜,你有看见什么,或者听见什么吗?”
“有的,从小到大,每逢起雾,我就经常看见新娘坐着花轿出嫁。祖母总说是我看错了,根本没有哪家娶亲。昨晚亦是如此。”
“你清楚地看见新娘了吗?”
昨夜只有箫声,若是新娘出嫁,应该吹着唢呐打着锣鼓吧。
“没有。我虽然能隔着迷雾看清人与事物,但只能看个大概,就好像……”王继随手拿过箩筐里编织的洁白轻纱,“就好像隔了一层纱。”
“那你怎么知道是新娘坐花轿出嫁呢?”
“嗯,好吧,其实我并不能确定。只是远远看去,实在太像四个人抬着高高的花轿了,还有人挑起大大的箱子,就像拉着新娘的嫁妆。”
“除此之外,你还看见了什么?”
“没有了。”
“好吧。”
王继思索片刻,又道:“……但我听见了玄衣使节在吹箫。”
“玄衣使节是谁?”
“哥哥姐姐是外乡人,自然不知道。他并不常来镇子,是金人帮花大价钱请来的,可以与六神沟通,那箫就是工具。玄衣使节总是一袭黑衣黑袍,蒙面,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大雾四起时,他就站在山崖边吹箫,借此缓解六神的震怒。”
据林夕眠所知,箫声分明是操纵药人的。
“他是什么时候来到金人镇的?”
“十年前。”
又是十年前。
林夕眠不死心,继续问道:“关于诅咒,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我……”
吱呀——
里侧的木门打开,露出一头如霜的银发。
老妇人将带着水珠的韭菜放在木桌上,冷声道:“继儿,你在干什么?”
王继干巴巴地解释:“有客人来家里做客。”
老妇人望向他们,声音低哑,“我们王家世代为农,如今镇子又被神灵诅咒,生活贫穷困苦,马上就揭不开锅了。实在招待不了二位,请你们回客栈歇脚吧。”
林夕眠起身,笑道:“好,谢谢。”看老妇人这副赶客的模样,是不会告知十年前的旧事了。
林夕眠转向王继,莞尔道:“也谢谢你的招待。”
“不客气。”
她与江潮只好离开。
冷风刀刃似的切割脸庞,房屋的影子在白雾中显出不真切的黑。
老妇人掩上木门前,忽而道:“你们毕竟是外来的,不懂规矩。若想求个好运,去镇子上的六神庙拜一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