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许辛曜来说，仪式，就是一种平安幸福的象征。

新年时，代表所有人都平安活过了这一年，值得奖励一个新的三百六十五天。而在他所身处的文化里，更是有两次过年，一次得和家人一起过，那另一次，许辛曜会留给朋友。

今年也不例外。

竞技啦啦队的寒假开始后，大家陆陆续续离开钦大，回到自己的家乡。

离开前，许辛曜陪着江夕凌在钦大附近寻找校外租屋，这件事导因于竞技啦啦队练习结束的时间并不算早，每当他回到宿舍时，室友们早就都熄灯上床睡觉了。一方面不想打扰到室友们的睡眠，一方面考虑到升上大三后，宿舍的中签机率会变得更低，于是决定改成在校外租屋。

“就这样？”

许辛曜回想起两人在知大进行第一阶段寒训时的那天晚上，那是他第一次听说江夕凌打算从学校宿舍搬出来住。

“没别的原因了？”

当时的许辛曜躺在床上，一条手臂枕在江夕凌的头部下方，另一条手臂环在他的腰上。

江夕凌睁着眼睛看向许辛曜，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

许辛曜手上一个用力，把江夕凌的身体拉进怀里，两人之间的距离便一点也不剩，皮肤紧贴着皮肤，鼻尖对着鼻尖。

“你要说是因为你想和我一起住啊！”许辛曜说完，轻轻捏了一下江夕凌的腰。

江夕凌扭身闪了一下：“可是你原本的租约不是还没到期吗？”

“那有什么关系？”许辛曜看着江夕凌右边眼角的痣，倾身靠近，蜻蜓点水般，轻轻地吻在那个痣上。当时江夕凌没有戴眼镜，什么也看不清，那一吻亲得毫无预兆，令他浑身僵硬了一瞬。

“我想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见江夕凌又想开口，许辛曜抬起环在他腰上的那只手，食指点在他的唇上，让他别说话，再用气音轻声说出最后两个字，“每天。”

许辛曜不回家，他的寒假就在钦大附近的那个租屋处度过，享受学校周遭难得人迹罕至的时刻。一直到年关将近，他才从钦大出发，前往自己的家乡所在的城市。

除夕那天，许辛曜并没有直接回家，他坐在车内，窗外的景色如同快速倒带的影片般快速变幻，途经的市区街道逐渐被山路四周的树林所取代。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前进，每一次转弯似乎都在提醒他正一步步靠近那个伤心地。

妈妈并非骤逝，许辛曜在那之前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知道这是总有一天得面对的必然结果。就连那个不太熟悉的爸爸把自己关在家门外时，他也只觉得荒唐，并没有那么难过。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当他想找年长自己许多的人说点什么，想找人讨论身边同侪皆不曾经历的未来，想到母亲节又将靠近时。

才会突然意识到，妈妈是真的不在了。

车内播放的轻音乐也难以掩盖许辛曜心底涌动的情感，他的思绪如同蜿蜒的山路，不断向前延伸，回到过去那与母亲共度的日子。

直到抵达妈妈的骨灰摆放的灵骨塔，他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

早些时候，许辛曜在附近的水果行买了妈妈生前最喜欢吃的芭乐和葡萄，他拎着那袋水果走进大厅，那里庄严肃穆，除了正安静看书的管理员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我带你最喜欢的芭乐和葡萄来看你了。”许辛曜轻声道，把芭乐和葡萄拿出来，摆在供桌上的盘子里。

这里除了清明节以外，一年到头几乎都没什么人，空旷且宁静，空气中弥漫着线香的味道。许辛曜也点了三柱，按着顺序拜了一轮，依序把手里的线香插在香炉里后，才上楼去找妈妈的塔位。

其实塔位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格又一格的金色柜子，但许辛曜每次都能在那里站上好久，就只是想把自己的近况、想说的话，全部告诉妈妈。

这一次，许辛曜做了比过去几次更久的心理准备：“妈，我跟你说，我又回去练竞技啦啦了。”

许辛曜一边在内心想像妈妈生前的样貌，想像如果他还活着会说什么，一边把内心想说的话说出口。

“我今年就会毕业，所以今年的大专杯是我最后一次比赛了，请你保佑钦大竞啦的比赛顺顺利利、拿下好名次。”

他又站在那里，分享自己的日常琐事，包含钦大附近新开的餐厅，还有图书馆旁的湖里的鸭子。如果这时候有人经过，一定会觉得他是一个站在那里喃喃自语的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辛曜才缓缓开口，说出他今天打算对妈妈交代的最后一件事：“妈，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交男朋友了。”

“他叫江夕凌，是竞技啦啦队的学弟，他很可爱、很乖，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

“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我猜不会，因为是他教会我，就算存在失败的可能性，就算终点遥不可及，还是存在尽力尝试的理由的。我好像又开始愿意去相信点什么了，所以我真的很喜欢、也很感谢他。”

“外公外婆最近都过得很好，我明天会去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爸爸那边我就不清楚了。”

“对不起，我没在你走时和你见上最后一面，而且我还曾经偷偷希望你快点过世，因为生病的你看起来实在太痛苦了。我真的很过分，所以没见上最后一面应该是我的惩罚吧？”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几下，许辛曜不以为意。

“我会继续好好生活的，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来梦里看一下我吗？想听你跟我说新年快乐。”

许辛曜觉得有点鼻酸，抬手抹掉在眼眶打转的眼泪，在心里和妈妈道别，转身离开。

手上拎着一带水果，没办法空出手来查看讯息，所以一直到搭上车，许辛曜才看到江夕凌传来的讯息。

〔江夕凌：起床了吗〕

〔许你一颗心药：早就起床了，我在外面呢〕

〔许你一颗心药：爸妈那边还好吗〕

〔江夕凌：我只要不提就没事 〕

许辛曜想像了一下江夕凌在家里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然而素材却只有他在全国赛前被爸妈关在家里的模样。

〔许你一颗心药：我想你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辛曜才收到这则讯息的回覆。

〔江夕凌：我也想你〕

光是那短短四个字的回覆，就足以一扫所有低落，让许辛曜开心一整天。于是他又翻出好几个月前曾不小心发给江夕凌的贴图，当时不小心手滑发了出去，当下觉得无地自容，现在却觉得毫无违和。

〔许你一颗心药：(一颗爱心) 〕

这次的他是真心的，想把这个爱心送到他身边。

许辛曜的外公外婆家正好在同一座城市，他和一群不怎么熟的亲戚吃完年夜饭后，原本正准备乘车回钦大附近的租屋处，却被外婆拦了下来。

外婆往许辛曜怀里塞了两个红包：“这是我和外公要给你的红包。”

“谢谢外公外婆。”许辛曜收下了那两个红包，正当他打算把红包放进随身背包里，手里却又多了一个以绒布包裹的盒子。

“这是……”许辛曜困惑地抬起头。

外婆的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朝那个盒子点了点头，要他把盒子打开：“这是你妈妈为你订制的，去年的生日礼物，包裹一直放在你们家里没拆。”

许辛曜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回去那个没有人的家了，他打开盒子，发现是一对镶着钻石的戒指。

“他说不知道你以后会交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所以给你订了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可以戴的钻戒。”外婆笑着说，“它们现在是你的了。”

明明自从告别式结束以后就没再因为妈妈而哭过，许辛曜却因为这个迟到了一年的生日礼物，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外婆……”许辛曜忍着眼泪，鼓起勇气问出那个困扰了他整整一年半的问题，“妈妈会不会生我的气，气我坚持把赛比完，气我没来得及送他最后一程？”

许辛曜的外婆是退休教师，在他那个年代是村里少有的知识份子，到现在都常常会有以前的学生来家里看他。许辛曜从小被妈妈带大，也很喜欢外婆，因为外婆会告诉他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妈妈病了那么久，哪天走都是有可能的事情，你不是故意不去的，只是这件事就这么凑巧发生在比赛当天。如果我是他，我不会生气的。”

“为什么？”

“我和妈妈都希望你开心快乐，做无悔的选择。既然你选择去比赛，那去比赛在那个当下一定是对的选择，如果现在还在为过去的选择懊悔，那连现在的快乐都会消失的。”

外婆的话如同一道温暖的阳光，逐渐融化了许辛曜心中那冰封已久的寒霜，他把那个绒布盒子放进口袋里，仿佛那是他和妈妈之间超越时间和生死的唯一连结。

许辛曜不动声色地擦掉默默流下的眼泪，用尽全力抑制自己颤抖的声音，那个在他心里梗了好久的结，好像终于松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