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白根据走廊标识,搀扶老人去了主任办公室。
老奶奶走的颤颤巍巍,当温白提议要不要坐轮椅时,被老人条件反射般强烈拒绝,并表示自己就想走路。
进了主任办公室后,白发苍苍的医生一身白大褂,见老人进来,表情疑惑。
“您刚不是来过了么,怎么又来了?”
老人看着大夫,神色平静。
“大夫,家里人不跟我说实话,我这趟过来,就是想听您说,我这病到底严不严重?”
老人紧紧握住温白的手,温白感受到紧张的情绪,她搀扶着她的胳膊,想扶她坐下,老人却一动不动,像坐小山,眼里渴求真相的目光迫切而炙热。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明白她的意思,他抬头看着温白,原本抿起的嘴唇蠕动两下,缓慢而艰难的变成微笑,语调也高昂起来,努力用一种欢快的口吻去陈述悲凉的真相。
“您知道我这个门诊,是什么吗?”
老人摇头,只直直盯着他。医生背着手,看着她微笑。
“您看看您,多幸福啊,您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都来陪您,多少老人家像您这个岁数,是孤零零一个人过来。”
“您回去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儿转去哪儿转,不留遗憾,也别想那么多,日子就是这样,稀里糊涂过着才最舒心。”
老人听完这话,已然明白其中含义,但她脸上并无失落,相反,微笑着十分感激,眼角含泪。
“谢谢你,医生。”
“我今天总算听到一句实话,这心啊,踏实了。”
温白扶着老人出了诊室,老人抬起头看了看门口挂着的“肿瘤外科老专家门诊”,露出释怀的笑,粗糙的手牵着温白,笑眯眯冲她道谢。
“小丫头,谢谢你。你怎么在这层啊?”
温白据实以告,老人听完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
“可怜的孩子。”
温白见老人情绪十分平静,不由好奇。
“奶奶,你怎么这么平静?”
老人笑了笑,颤悠悠拉着温白的手走到电梯口窗户前向下眺望,脸上挂着轻松惬意的笑,好像在为自己能走这一截路开心似的,像个小孩子。
“孩子,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知道什么情况?可人一旦生了大病,就失去了知情权,然后等你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又会失去对自己身体的决定权。”
老人感慨良多,侃侃而谈。
“其实我自己明白,我的身体是个什么状态,现在只希望家人能接受这个结果,尊重我最后的选择,但这很难啊。”
“很多人都无法有尊严的,按照自己的想法死去。”
老人叹了口气,电梯铃声响起,人群鱼贯而出,身后传来老人家属焦急的呼叫声。
然后老人被一双儿女按在轮椅上,老人欢快的神情顿时颓然,她像被架在烤炉上一群人簇拥着进了电梯。
门缓缓合住,老人眼底轻松惬意的神光渐渐熄灭。
电梯里还伴随着女人焦急嘶哑的声音。
“妈你怎么能走路呢?我们给你买好轮椅了,你乱跑什么?你还生病着呢。”
“妈,您不能吹风,感冒了怎么办,去哪儿都得离窗户远点。”
“您这不是啥大问题,只是以防万一,咱们先在医院住段时间......”
.
温白静静的在医院花园里坐到天色渐暗。
凉爽的秋风携带落叶款款而下,艳阳高照,秋高气爽,天空湛蓝无云。
看着终要归根的落叶,和南去的飞雁组成的秋景。湖面凄凄美矣,波澜壮阔,太阳依旧朝起夕落。
她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陈真给她打来电话,温白回到VIP住院部二楼。
白繁珍睡着了,陈真和岑旭站在病房门口,见她来了带她一起去医生办公室。
医生最后把情况告知众人后,岑旭眼底红血丝密布,他看起来困顿至极,此刻仍强撑着精神询问医生,如果坚持继续治疗,能不能延长她的生命。
医生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只说尽力一试。
陈真陷入沉默,他在犹豫。
温白忽然就明白了他说的,有个遗愿,很难帮她实现。
他也不想放弃继续救治白繁珍,哪怕并不能医治,是尽力延长她的寿命。
温白鼓足勇气,率先出声。
“妈妈怎么说的。”
陈真看着一旁正襟危坐的女生面色从容自若,前两日的悲痛伤怀之色已然敛起,眸光笃定闪亮的抬头,冷静询问。
他答道。
“你母亲不愿意继续治疗。”
“好。”
温白斩钉截铁的给出答案,没有丝毫犹豫。
“那就按她说的来。”
“温白!”
岑旭红着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急地喉咙鼓起,满腔情绪努力抑制,压着怒气缓缓平和开口。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这件事不是......”
温白出声打断他的话。
“我想尊重妈妈的选择。”
看着面前两人沉默不认同的态度,温白尝试用平和的语气沟通。
“不然,让她毫无生活质量的插着管子躺在ICU里受尽折磨,最终圆的是我们这些人的心愿。”
“不是她生命最后,想要做的事。”
岑旭想要反驳,但张口竟不知说些什么,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陈真看着温白,眸色担忧不决,犹豫着。
“可...万一她后悔了。”
“会不会怨我们,没有再努努力,治疗她。”
温白闻此垂下头,默不作声。
但脑海里忽然闪过傅揚朋友圈里的一番话,她很快又抬起头,语气更加笃定。
“据说,人生的后悔分两种。”
“一种是既定事实,无法更改的悲剧。”
“一种是当时有能力去改变,自己却没做的事。”
“病情既已注定,不如我们陪她在最后的时光里,实现她未完成的愿望。”
她的目光看向另外两人,无比真挚。
“你们说呢?”
.
最终,三人商定了结果。
给白繁珍开启安宁疗护模式,医生接下来会诊评估她可能存活的时长周期,在最大程度的减轻她的身体病痛的同时,配备专人医护24小时照顾,并让心理咨询师等人进行心里沟通疏导,同时也让家人入院陪伴。
当温白的坚持得到另外两人的同意后,她忽然喜极而泣,呛咳着抹泪。
心里默念着。
“妈妈,我做到了,守护你的愿望。”
其实他们都选择不告诉温白真相,一方面不想让她难过,还有一方面是不相信她,可以冷静处理这些纷杂的事务。
但她,做到了。
就这样怀着热泪盈眶的情绪,胸口澎湃的走向回病房的长廊里,温白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奇特的情绪,是一种笃定的,坚实可靠的力量,充盈在她手中。
如今她也可以,为他们做点事了。
成长是痛的,更多权利的获得也会让人失去些东西。
但人,总归要长大。
随着陈真和岑旭推开病房的门,温白却止步不前。
她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觉得自己无颜面对白繁珍。
也为了维护白繁珍努力编织的谎言,她得装作不知情,不露面。
岑旭进了病房,陈真看着在病房外犹豫的她,鼓励她进去,温白笑着摆手摇了摇头,默默一个人走到公共区域的沙发处,瘫坐下来。
就在她累的快要昏睡过去,忽然感觉手机震动,拿出手机,发现是白繁珍。
她胸口一阵酸涩,忍住泪接通电话。
“喂,妈妈。”
刚说完,她发觉自己实在不擅长伪装。
自己已经很久不开口这么叫她了。
但白繁珍似乎没察觉,在电话那头温柔地笑着。
“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学习累不累?”
温白勉强挤出笑容,让自己声音开朗一些,拿着手机站起来走到没人的过道,让周围安静的像在家里一样真实。
“好好吃了,最近社团活动有些忙,但学习没落下。”
白繁珍静静听完她说的话,她的声音很轻,话音暖暖的,又带着一点严厉。
“别因为其他事耽误学习。”
温白笑了笑,音调柔和下来,平和而温柔。
“好,我知道了。”
然后她岔开话题。
“妈妈,你到德国了吗?那边冷不冷?”
白繁珍那边停顿很久,温白开始怀疑走廊信号不好,正准备悄悄推门进来,白繁珍的声音又缓缓传来。
“不冷,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温白又乐呵呵地笑了笑。
“妈妈,上次,我不该跟你发火。”
声音忽然就要哽咽,她努力捏着脖子,平缓下来音调,让自己音调保持正常,笑着仿佛在闲聊。
“我爸去世,你也伤心。其实能想开,过过自己的生活,挺好的。”
温白笑嘻嘻地。
“我不生你气了。”
白繁珍电话那头好像信号不好,良久才发出声响。
“你要好好学习,别让其他的事分神。”
“信号不好,明天打给你。”
电话被匆匆压断。
温白猜测,可能她又开始疼了。
她在走廊里呆呆坐了很久,才拿出手机给郝浔发了个借学习笔记的消息,郝浔立刻回复OK。
她实在困,躺在沙发上沉沉睡了一觉,又猛然惊醒,才发现岑旭坐在她身边,她的位置电动沙发被调至躺姿,身上还盖了条薄薄的被子。
温白坐了起来,看着岑旭好像有话要跟她说。
但她还是先开了口。
“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岑旭没料到温白开口这么煽情,和他预料中怒气冲冲和他争吵质问的模样不同,此刻的她面色平静,眸光平和,极其冷静。
但这份关心却猝不及防戳破他心里筑起的坚硬围墙。
围墙碎裂,轰然倒塌。
岑旭胸口一堵,眼眶忽热,立刻掉头离开,嘴里还不依不饶来了句。
“温白你有病吧!吃错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