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前世以一场滔天的血雨腥风夺去了她恣意的少年时代，直至最终心念成灰而陨落。她不能说完全没有隔阂和心魔。直到如今偶尔还能从梁澈的眼中找出和前世相似的雾霭沉沉般的阴翳和野望，令她时常心惊和自省。

可她究竟要将他看作轨迹迥异的两个人抑或只是失去了某段记忆的同一个人？

平心而论，今生的梁澈堪称是不错的合作伙伴，他杀伐决断，睿智有谋，他们在处事上十分合拍——这在从前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前世的梁昭只是一个遥遥被供在宫廷中的缠枝牡丹瓶，矜贵而易碎，所有人对她的寄望不过是为皇朝诞下血统纯正的新一代继承人。

她能够彻底地，和薛玹割舍前世的那些恩怨纠葛，在于今生她并未给薛玹近身上位的机会，只要她避开他，他们往后可以成为真正山高水长的陌路人。到最后，或许那些曾见铭心刻骨的记忆都会随着经年的时光而逐渐模糊，直至彻底湮灭于记忆中。

可梁澈，他是截然不同的。他势必不会放弃现今拥有的一切——帝王的垂青、贵妃的眷顾、庶族的支持。这也意味着，终有一日，他们会走向不可抗拒的对立，胜者问鼎天下，败者不留痕迹。

既然如此，不如将这份未来的杀机扼杀在今日。倘若梁澈今日身死当场，那么她对他今生便只有并肩作战的记忆，她可以原谅那些前世的束缚、囚禁、桎梏——只要他能为她的宏图伟愿让路，她会永远怀念他。

可这样对一个从未对自己施以敌手，甚至多番袒护、保有情意的人是否太过残酷？梁昭略带恶意地想，如若梁澈当真有他一直以来展现得那样爱慕她，他就应当心甘情愿地去死，倘若他犹疑、或是不愿，便愈加佐证了他是一个金玉其外的伪君子，那他更该去死。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人的帝座之下不是白骨森森，不过是牺牲掉一个对手罢了。更何况，她从未忘记前世那场惨烈的宫变，母族倾塌后留了一地的血，握着她的手屠戮自身的表兄，心气已尽溘然长逝的母后，多少至今仍在泼天苦海中挣扎求生的无辜百姓，还有...无论出身、无论来路，均被纲常伦理束于后院，本可成就一番事业，却无晋身之道而不得不向父族夫族乞怜求宠的女子...

有些事情，梁澈也可以做到，但还有很多事情，只有我才能完成。

梁澈看着梁昭，这个他从前缚于掌中，如今才初见她展翅的妻子。至少在他的心中，他始终将梁昭视为发妻。他看见梁昭眸中的犹豫、挣扎，到最后波澜不惊的笃定。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毕竟，她从未爱过他，一瞬的迟疑大抵不过是良心作祟，最终不也下了决定吗？

越京是一个恢宏的棋盘，棋手想要不迅速出局或是落于下风，便要割舍一点良心，再换取一点野心。

既然已尘埃落定，梁澈便抢在梁昭开口之前说道：“那便由我来赴‘死’吧。”

他看向一旁静静看戏的章静娴：“你可能保证所言非虚。倘若你敢戏弄我，自有人会将章修的尸体挖起来屠戮殆尽，再碾碎喂狗。”

章静娴一脸玩味道：“我没有骗你们的理由。”

她眸光闪动，轻嗤道：“更何况，我也更想让殿下活着。只是我倒没有料想到，世子却是个情种。”

没有前世记忆的梁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大抵是显而易见的。他虽对梁昭钟情，但没有五年相伴，没有互相折磨，没有当场自杀，他大抵会将权术和地位置于一个女人的生死之前。

他转身，面向惊疑不定的梁昭，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我说的这些，或许你会觉得我疯了。但我只想在临死前问你一句，在朱栾殿的五年...”

朱栾殿是前世梁澈登基后，为梁昭所建，如今宫内是没有这座宫殿的。提及着这三个字，他果然看到了梁昭刹那间惨白的脸。

怪道前世今生发生了如此多的反常转变。春夜宴上的反唇相讥，行路遇匪的临危不乱，府衙被构陷的仗义执言，宝塔山上的以身涉险，施粥遇何振的识人之能，发掘真相的见微知著，为民涉险的大义为先...他好像看见了一个更完整、更坚韧、更执着、更有灵魂的梁昭，既不是无忧无虑的刁蛮公主，也不是了无生机的泥塑木雕。

不是梦魇中的惊心也不是偶有的错觉，而是真实存在的、触手可及的重逢。

原来你想要的，想追求的，一直是这样随心称意的人生。

梁昭有些不自觉的颤抖，她嗫嚅着问他：“你是一开始，还是...？”

梁澈在这弥留之际居然格外心平气和：“是从宝塔山苏醒开始的。”

“我亏欠你良多，如今为你而死，大抵也算是命数走了一个轮回，对你来说，也算是周全圆满。”

梁澈深潭似的眼睛泛着粼粼的波光：“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心许之主。”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梁澈当然不是君子，他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自然不能风过无痕。既然梁昭和前世的妻子是同一个人，那么自然，要让他的死在她的心中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将来梁昭爬得愈高，她就会愈加记得自己的高位是由何人献祭得来。无论将来陪伴在她身边的是何人，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曾经禁锢她、掌控她，后来又献上性命和未来补偿她、祈求她宽宥他的梁澈。若她要走上一条布满血火的艰难之路，他便用死亡来为她拨开荆棘。

我们是嵌入骨血、互相亏欠的怨侣，纵然如此，刻骨铭心也好过了无痕迹。

梁澈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那杯“死”一饮而尽，随后梁昭将“生”喝下。

梁澈的身形晃了晃，随后重重倒地，梁昭的身体则无甚反应，章静娴的确如她所说，没有虚言。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千回百转的幽微，但居然也有些许的愤恨和难过。

是的，难过。如果是没有那些纷繁记忆的梁澈之死，大抵会让她觉得有些惋惜和怜悯，但得知了他原来就是那个她痛恨万分、除之后快、十恶不赦的梁澈，她竟然也会为他的死有所悲鸣。

而愤恨则在于，他连赴死到头都在算计她，施舍她。他如此作态，无非是知道梁昭必然会为他的死所触动，而她明知他的阴暗心思，但却不可避免地落入套中，接受了他的安排。

他们纠缠的那五年，对彼此的了解果真已经深入了骨中骨，血中血。不择手段的利己之人吝啬给出的捉襟见肘的真心，却让深谙彼此的人动容。

梁昭极力压下有些泛滥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对章静娴说道：“解药呢？”

章静娴方才欣赏了一出生离死别的折子戏，入戏的人尚未出戏，她这个赏戏的人却心情大好：“殿下果真比静娴还要狠心呢。我原本以为...世子会是个例外呢。”

梁昭的耐心已被逼近极限，她的声音中透着浓重的焦躁：“我说，解药呢？”

章静娴一脸无辜状，笑盈盈道：“大越天下独一份的解药，已经被殿下服用啦。至此，殿下已成为清河唯一、绝对不会被瘟疫所染的人，以保证殿下玉体完好无损，一路青云直上。”

梁昭震怒万分：“药方呢？”

章静娴道：“自然已被毁去了。不过殿下也不用担心，太医院迟早会有解法的，不过是多耗些时日，多死几个愚民罢了。”

她的眼中闪烁着快意的兴奋的微芒：“殿下为这群愚民已然尽心尽力了，还让堂堂世子为他们的死铺路，这些愚民九泉之下也当感激不尽了。”

“只不过，殿下虽不用操心染病之事，却要担心一下如今空虚的清河城会不会变成人间炼狱，又或者，这些愤怒的愚民，会不会认为是殿下为他们带来了灾祸，从而将您活活撕碎呢？”

“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殿下，就是其实世子殿下也并未真的身死。不过他服下了极重药量的被污染后的泉水。虽暂且不省人事，但应当，还是活着的，至于能活几时还要看命数如何？”

“况且。”章静娴勾唇一笑，色如春花，明媚绽放到了极点：“如今世子患病极深，他虽还有一线生机，但传染力度也远非寻常病人可及。一招不慎，或许会为殿下招致更大的灾祸。”

“方才见殿下与世子二人一对有情人分别，静娴也实为不忍。但殿下与世子，似乎仍有心结未解，待到来日因权势利益闹得不可开交，不如便在今日有一个结局。”

“殿下，若要为了心上人的性命不顾大局，将他抢出照拂，那也不知会有多少因他而死的无辜之人了。”

“即便是殿下喝下了解药，只怕也不能完全免疫，最好的方式，便是将他就地焚烧，若殿下有意，静娴愿意代劳，为殿下分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