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什么问题。”在严老板的灼灼目光注视下,纪轻舟下意识地柔和了自己的言辞。
“不过,您若想精益求精的话,可以将绲边和盘扣的颜色换一个。现在的橙粉色也很好,但我想,换成艾绿或浅灰绿的绲边会更衬阿姨的肤色。”
既然没法改袖子,纪轻舟只好从别处入手,调节色彩平衡感,“盘扣不必太花哨的,造型简单的一字扣或琵琶扣更好。”
严老板听着微微点头:“我想这同色的绲边与料子颜色更统一,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浅淡的颜色更合适。”
“您选的也没错,只是侧重不同而已,您的配色更为明亮活泼,而我想让它素雅些。”
纪轻舟简单说了几句自己的观点,继而看向对沈南绮道:“阿姨,您要不试着坐一坐,抬抬胳膊,转一下脖子。”
“试试松紧吗?”沈南绮明白他的意思,随后便抬起胳膊活动了一下手臂和肩颈。
接着,她拉开椅子坐了坐,尔后起身道:“坐下的时候稍微有些紧绷,别处倒还可以。”
严老板神色认真地拿出小本子,记下需要修改的地方,说:“那我带回去改改。”
沈南绮原本还觉得这旗袍没什么问题,听纪轻舟提了那么几点,也觉得改一改更好。
便去更衣室换回了之前的西式连衣裙,将旗袍包回牛皮纸中,递给严位良道:“麻烦严老板。”
“哪里,今日来此,我也是受益匪浅啊。”严位良很是谦虚地笑了笑,随即抬手向沈南绮等人告辞。
待梁管事送客人走出餐厅,沈南绮坐到餐桌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边喝茶边看着两人吃早饭。
“听闻你最近在筹备开成衣铺一事?”她闲聊般问道。
“嗯。”纪轻舟夹起最后一只小笼包咬了一口,如实道:“昨日已付完租金了,这两日便准备开业。”
“这么迅速啊,”沈南绮有些惊讶,“店开在哪?主要做什么?”
“Love Lane,”纪轻舟回道,“目前主打女装定制,中式的、西式的都做。”
“裁缝师傅也请了?靠谱吗?”
“没请呢,暂时打算先自己做。”纪轻舟笑了笑,解释道:“以前唱戏之余,我也常自己做衣服,手艺还可以。”
沈南绮对他后半句话的自评不是很相信,但还是点头道:“那我改日过去瞧瞧,给你涨涨人气。”
“非常欢迎。”
纪轻舟说罢看了眼手表,拿起玻璃杯将牛奶喝完,擦了擦嘴起身说道:“时间不早,我先去店里了。”
“把外套穿上,下了一夜的雨,外面怪冷的。”沈南绮见他穿得单薄,便提醒了一句。
“急的话,叫小李开车送你。”
“不用,我坐电车,两站就到。走了!”
纪轻舟说罢,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边将手臂伸进袖窿里,边快步朝餐厅门走去,一会儿就没了影。
“这孩子也是个急性子。”沈南绮扬起唇角轻叹,继而看向还在慢条斯理喝粥的小儿子,说:“等会儿吃完跟我去趟沈家,你外祖许久没见你了。”
“不去。”
“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整日在家待着,不怕头上长草啊?”沈南绮带着点责备地说。
不等解予安回应,她又提议道:“不然我多拿些钱给轻舟,把他叫回来陪你?有他在多少热闹点。”
解予安刚舀起一勺海鲜粥,闻言又将勺子放回了碗里,语气平静地开口:
“看来他说你待他十分阔绰是真的,我从不知你是这样慷慨之人。”
“我待他好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他能尽心照顾你。”
沈南绮先是这么解释了一句,旋即歪了歪头,端着茶杯后靠椅背道:“不过那孩子也确实不错,情绪稳定,谈吐风趣,又有品味,虽是穷苦出身,待人接物倒是落落大方。”
情绪稳定?谈吐风趣?
解予安有些怀疑他母亲描述的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纪轻舟。
“关键啊,仪容特别的端正漂亮,目秀眉清、唇红齿白的,身段又好,穿什么都好看,不然你以为我闲得给他买那么多衣服。
“诶,可惜你看不见,那雪白的衬衣一穿,西裤皮带一掐,那腰细屁股翘的……”
“咳咳。”解予安忍不住打断她。
“咳什么,就我们母子两个,没旁人。”话是这么说,沈南绮还是左右瞧了眼,止住了这个话题。
而尽管她形容得如此详细,解予安却难以在脑海中描摹出青年具体的容貌。
眼前反倒无端地浮现出了一只兔子的形象,白色的皮毛,长长的耳朵,牙尖嘴利的,动不动就炸毛。
沈南绮平静了心态,喝了口热茶道:“要我说,轻舟要是个姑娘,那还真是配你得很。”
“我不喜养蝉。”解予安冷不丁开口。
沈南绮闻言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嫌人家聒噪。
不禁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训道:“你这张嘴啊,积点德吧。”
又过了几分钟,解予安吃完早餐,用手帕擦了擦唇,站起身预备去花园里散步。
沈南绮一边招手,让等候在餐厅门口的黄佑树过来,边追问道:“等会儿真不去沈家?”
“邱文信他们今日要过来。”
“文信和小煊?他们吃午饭吃夜饭?”
“夜饭。”
“行吧,那你就在家待客,”沈南绮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我去瞧瞧玲珑起床没,她定然乐意去沈家玩……”
·
清晨雨停,过去几个小时,地面依然是湿漉漉的。
天空仍布满了阴霾,吹来的风带着潮湿凉意,似乎随时会飘落蒙蒙细雨。
纪轻舟下了电车后,没有直接去店里,而是踩着碎石铺就的路面,去了附近一家名为“正兴美”的竹木藤具店,拿着自己画的标注有具体数据的人台模型图找店里的师傅定做。
此时国内尚未有“时装”的概念,更别提用于立裁的专业人台了,就连那些百货公司橱窗里的无头模特还是用铁丝、皮革、木头、固体蜡等材料制成的。
虽然可以用平面裁剪,但纪轻舟觉得还是十分有必要准备一个人台的。
于是花了半小时的时间与店里的师傅详细沟通了人台制作的材料工艺等,强调了必须按照他给的尺寸来做。
这时代藤编师傅的手工费并不高,但由于他的要求过多,又要糊纸塑形,又要填充棉絮包裹麻布的,这一项支出还是花去了他三个大洋。
之后,他又从藤具店,转移到了一家可定制市招的杂货铺,购买了两幅旗帘。
并以一字三分的价格,请店主老头在旗帘上题字。
“这幅并排对称地从上往下、从右往左写,‘男女西服,旗袍长衫,新款定制,全部三元’。”
“这幅就从上往下写五个大字,‘世纪成衣铺’。”
店主老头手持毛笔,一派悠然地按照他给的内容,在幌子上落笔书写。
写到第二幅时,他蘸了蘸墨,问:“成衣铺是吧?前头要不要加个‘苏广成’啊?”
纪轻舟疑问:“为什么要加苏广成?”
“一看你就是刚入行的,这‘苏广’乃是成衣铺的招牌,取的是苏帮裁缝之精细、广帮裁缝之时新,招牌上有这几字,人家一眼便知你手艺精巧嘛。”
这不就跟一家做大之后,同行纷纷模仿它招牌一样吗?
纪轻舟果断摇头:“不用加,您就照我说的写。”
“真不加?”
“您是不是想多赚两字?”
老头轻吸了一口气,面色发红地摇摇头道:“诶呀,小后生,你不加你要后悔的呀。”
说罢,一笔一划慢悠悠地在幌子上写下沉稳有力的五个大墨字——世紀成衣鋪。
·
定做完市招,回到店里,纪轻舟当场便用幌扠将两幅旗帘一左一右地挂在了门口。
隔壁理发店的老板正空闲,听见动静便出来围观。
在纪轻舟挂上旗帘后,他背着手臂,朝纪轻舟和善地笑了笑问:“开业了?”
“开业了。”纪轻舟应声。
回头注意到理发店门口那标志性的两根三色棍,不由会心一笑,想了想道:“以后估计有不少需要您帮忙的地方,还请多关照。”
“邻里之间,不用说那客气话。”头戴瓜皮小帽、腰间系着块围裙的理发店老板朝他拱了拱手:“祝你生意兴隆啊。”
…
新店开张第一日,基本没什么生意。
在店里坐了一下午,除了有个拉洋车的黄包车夫裤子裂了个大洞,不得不就近找个地方缝补,成交了一笔两分钱的生意,其余基本无人过问。
也不是没有人在门口瞧过,但基本瞧了几眼便离开了,令纪轻舟不禁怀疑,难道真是因为他没在幌子上添上“苏广成”几字,所以不受顾客信任?
但即便再给他一次机会,纪轻舟觉得自己还是会坚定地向老头说“不”。
他这“世纪成衣铺”的“世纪”,除了融合他的姓氏,暗藏了他本为一个世纪以后之人的身份,也寄托了他对未来美好的期许。
希望他的时装店,或说这个招牌标识,能够发扬光大,流传延续一个世纪,乃至更久。
本来这名称是很容易记忆且朗朗上口的,但若是加上“苏广”二字,变成“世纪苏广成衣铺”,那就非但不伦不类,还失去了辨识度。
就好似“某某服装批发店”,大家看见的只是“服装批发”,谁在乎它是哪家的。
总而言之,既然选择了自己闯荡江湖,纪轻舟就做好了开张头几日坐冷板凳的准备。
没有客人上门时,他便一门心思地顾自己画稿、制版,用店里的土布打样。
本以为会独坐一下午,达成首日营业额两个铜板的成就。
结果在天色渐暗,纪轻舟拿着幌扠准备将旗帘都挑下来挂到室内的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男人带着南方口音的国语问询。
“老板,你这上面写的西服定制,全部三元,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