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琅突然道:“你今年几岁了?”
凌莘指指自己,“你问我?”
苏雪琅道:“嗯。”
凌莘嘿嘿一笑,“我是你爷爷的年纪。”
一时教人分不清是在骂人还是在忽悠人。
苏雪琅也不动怒,眼眸幽深,又问道:“你是哪里人士?”
梁生插话进来,“好端端的你问这些作甚?”
凌莘用不大不小刚刚够三个人听清的声音与梁生咬耳朵告状,“他一直都是这样。”
苏雪琅神色淡漠道:“哪样?”
凌莘掰手指数,“不近人情、冷酷无情,八个字,送你。”
苏雪琅望着面前摆动的八根手指头,有些不快,默不作声垂眼喝茶。
倘若是以往,梁生必然得打个圆场,现在他圆场也不打了,话题也不转了,一昧迎合,“小莘言之有理。”
凌莘:“……”
他胡言乱语的喂!要不是为了转移苏雪琅的注意力,他才懒得评价别人。
他语重心长对梁生道:“你不要总是附和我,显得你很没有主见。”
梁生蔫了,一言不发端起茶盏。
连惹两人,凌莘没有半点自觉,自顾自走到门口探头探脑。
梁生问:“你看什么?”
凌莘道:“看看有没有人偷听。”
梁生疑惑,“为何?”
凌莘回到位置上,兴致勃勃道:“电视剧里不是演了吗,当主角团在屋里面商量重大事件时,外面总有人偷听。”
梁生听得半懂不懂,凌莘又口吐怪言怪语。他不甚肯定道:“应当不会有人偷听,我们所言并非重要内容。”
苏雪琅却突然道:“我已经让所有下人离去,不得靠近这里半步。”
凌莘的身份,到底是棘手的难题,必须藏好藏妥。
凌莘满意点头,此举甚合他意。
梁生不懂这二人打得什么哑谜,不解望着凌莘,期待他的解惑。
不料,凌莘的目光倏然钉在他的脸上,一脸郑重侧坐,伸手,脸亦越靠越近。
梁生瞪大眼睛,心跳骤然加快。
过去与凌莘相处的一切场景在脑海内走马观花般闪过。
两人的默契对视、和谐相处、嬉笑玩闹一幕幕在脑海中放映,最后定格在凌莘的笑脸上面。
小莘这是,要将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的意思罢。
身后苏雪琅的声音乍响,饱含嫉妒,“你做什么?”
两人皆没有理会,凌莘的手拢到他的脑后,面孔近在咫尺,梁生几乎能数清他的睫毛。
他屏住呼吸,心如擂鼓,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羞,耳根通红,缓缓地闭上眼睛。
便让这一吻不管不顾,石破天惊罢。
凌莘突然调皮一笑,在梁生脑后轻轻一动,退后,举到梁生面前,“你后脑勺怎么会有根草?咦?你闭眼睛干嘛?”
梁生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稻草,恍惚不已。
原来,黄粱一梦。
心一再下沉,仿佛那一夜,如石块沉入水底,呼吸困难,喘不过气。
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苏雪琅抿唇,暗自松了口气。
凌莘没注意到两人的神情,随手丢掉稻草,拍拍衣裳上不存在的灰尘,起身道:“我走了。”
苏雪琅情不自禁问道:“去哪里?”
凌莘神态自若,“回家。”
“你住何处?”
又是这一句。
凌莘挑眉,“我想住哪儿住哪儿,今晚还可以去小梁家住。”
一旁满脸失落的梁生先是一呆,而后大喜,“腾”地起身,“小莘,回我家罢。”
凌莘毫不犹豫道:“走。”说着挽上梁生的手。
两人手挽手欢欢快快走出门。
梁生喜得直咧嘴,同手同脚,都忘了如何走路。
苏雪琅垂眸,掩去眼中蔓延开来的失落。
二人走后,屋内骤静。
苏雪琅独自枯坐房中,目光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羡慕梁生羡慕得快要发疯。
羡慕他可以大方自然与凌莘说笑,羡慕他可以肆意亲密凌莘,更羡慕他,如此坦诚地表达自己不带一己私欲的情感。
他敢么,他不是不敢,他是不能。
不能,不行,不可以。
他绝对不会让凌莘看到他那些,卑鄙无耻,阴暗晦涩,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
门叩响了。
“少爷,老爷找你去过去一趟。”
他从泥潭般的情绪中抽离,捂着绞痛的心口,皱眉,“何事?”
父亲从来不会那么晚找他。
“小的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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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爷书房。
苏老爷看着下座这个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嫡长子,慢悠悠端起茶盏,拂去浮沫,道:“近日如何?”
“一切尚可。”
苏老爷对他的言简意赅也没有意见,只道:“明年就要入仕,准备一下。”
“明年?”苏雪琅惊诧。
“嗯,为父特地替你选好的时间。”
苏雪琅道:“孩儿知晓了。”
接着,苏老爷谈起另一件事,“你妹妹订婚在即,你看好她了,莫要让她跑出去见不三不四的人。”
对于上回苏白芷擅自出门上山,苏老爷很是不满,有这样的前车之鉴,苏老爷自然是不再信任苏白芷。
苏雪琅皱眉,“我与梁生何时是不三不四的人了。”
苏老爷哼道:“你知道为父并无此意。”
苏雪琅也是有脾气的人,“父亲怎么想,孩儿岂会知道。”
苏老爷哪里不懂他的意思,不过是认为他把苏白芷看得太紧了,委婉为苏白芷叫屈,便警告道:“你莫要为了白芷与为父争吵。”
区区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不值得子与父作对。
苏雪琅默然。
苏老爷老奸巨猾,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近日身体如何?”
“一切无碍。”
苏老爷转而道:“昨日,府上来了一位老道长敲门。”
苏雪琅漫不经心道:“道士?如何打发走了?”
“让下人打发走了。”他也是从下人口中得知此事。
苏雪琅不说话,知道苏老爷尚有话未完,若真如此简单便打发走,是不会与他提起的。料想,也不过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之类的话。
“今日为父下朝,老道长拦住了轿子,称是府上有妖。”
苏雪琅猛地起身,“荒谬!”
苏老爷淡淡道:“为父没有理他。”
苏雪琅缓缓坐下,“当今世道,骗子诸多,只是难逃父亲法眼,想来父亲也不会上当。
苏老爷随后继续道:”只是,为父越想,越觉得他所言甚是有道理,便请了他回来一观府上,若是没事最好,若是果真有问题,“苏老爷语气平淡,却无端让人觉得狠辣,”自然要除掉。“
苏雪琅面色蓦地一白,扭头便飞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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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大门“砰”地被暴力撞开。
老道士踏进来,眯着眼睛打量房内陈设。
书房布置得很是雅致,且皆是一等一的用料,不难看出书房主人在府上的地位。
身后两名小厮战战兢兢随之进来,这可是大少爷的书房,若是大少爷知道他们擅自搜他的书房,必然要雷霆大怒,届时恐怕他们饭碗不保啊。
老道士挥手,“搜!”
两名小厮对视一眼,硬着头皮上前搜了起来。
老道士率先去翻找桌案,案上凌乱摆着几幅画,他随手拂到地上,画,摊开了。
老道士浑不在意,目光紧紧盯着案上的精致小水壶,拿起来转了一圈。
不是。
又放下。
再去找另一样,也不是。
下一样,又不是。
整间书房很快被翻寻一遍,皆没有。
书画散乱地堆放着,抽屉全部打开,与刚进来的整洁相比,云泥之别。
老道士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卷半摊开的画上,他丝毫没有留意到,眉头紧锁张望四周,没有,四处都没有。
到底会是在哪里?
他随意低头,只见地上踩着的画上有一片池塘,池塘里莲叶连天,景色秀丽。
他的小眼睛瞬时一亮,原来在这里!
他抬头对下人呼喝道:“你们都去找画,只要与水有关的都拿过来给我。”
不多时,翻找出来的画在桌案上叠了高高一摞。
老道士随手拿起第一卷画,不是,往脚边一扔,看下一卷,也不是,又一扔。
桌上很快只剩最后两卷了。
老道士在两卷之间犹豫半晌,毅然伸手拿起左边那卷。
屏声静气展开。
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慢慢出现在眼前。
溪边一棵柳树枝条飘摇,和风细雨。
这是一幅景物图。
不是。
那就是———
老道士的手微微颤抖,拿起最后一幅,展开。
画上青年眉眼灵动,眼眸熠熠生辉,看着画前,笑意盈盈,宛如随时会活过来一般。
老道士颤声道:“找到了,去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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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萧瑟。
空荡荡的长街只有两道身影,慢悠悠走着,地上影子拉得长长。
凌莘拢紧衣襟,口中呼出的尽是冷气,“冷死了。”
梁生没骨气地附和道:“都城的冬日可冷了。”
“走快点吧。”
“好。”
凌莘搓手时,又听梁生问道:“你去我府上,可是为了……可是为了……”想见他双亲五字,他害羞着没说出口,支支吾吾。
凌莘纳闷道:“不是你想约我么?”
梁生一脸诧异,他为何没听懂小莘的意思?
凌莘道:“上回我不是还答应你去你家了?”
梁生愕然道:“几时?”
凌莘比他更惊讶,“你忘了?上次有人在苏雪琅家门口闹事,你跟我一起出去,你问我愿不愿意上你家玩的那次。”
梁生被他的话砸晕了,半天组织不出语言。
那天,分明是他与小莘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幸福日子,小莘为何却说是答应他去梁府?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一阵恐惧汹涌袭来,一波一波涌上心头,他有预感,似乎即将揭开的事实将会让他失去什么。
凌莘生怕他没听懂,补充道:“苏雪琅那家伙说你想邀请我上你家玩,但是你害羞,他还帮你转达给我。”
梁生脚下踉跄,险些站不稳,眼眶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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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轰得冲天,熊熊燃烧。
苏老爷与苏夫人站得远远的,看着火舌肆虐。
苏雪琅从长廊冲过来,与此同时,老道士举起手中的画。
他大吼,“不可以!”
众人纷纷朝他看过来。
不待他跑近,苏老爷冷冷对两侧护院道:“拦着大少爷。”
护院们冲上来,手掌宛若铁钳,钳住他的双臂,令他动弹不得。
老道士将画一抛,画卷扔进火光中。
他眼睁睁看着那幅画在熊熊火焰中燃烧殆尽。
他双眼泛红,目眦欲裂瞪着那火光,拼了命挣扎而挣不脱,直到火光将画焚成灰烬,大滴的泪,自眼眶涌出。
苏老爷命两侧护院放开苏雪琅,苏雪琅跌坐在地,苏夫人不忍地转过头。
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他永远永远地失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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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梁生泪光闪烁,艰涩地,缓缓地,问他:“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的泪随话语落下,一同滚落,砸在衣襟上,洇湿布料。
凌莘懵了,“啊”了一声。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话未说完,一声哽咽狼狈地溢出喉咙。
他转过身,一步,两步,停下,声音轻轻的,唯恐大声一些忍了又忍的情绪便崩泻千里,“你对我,从来无意,是不是?”
凌莘还要说些什么,却整个人一晃,由脚至全身渐渐透明消失。
偌大的长街,只余下梁生不肯回头,恐失了分寸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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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琅把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第二天下人来到门口,发现门内早已空无一人。
苏家大少爷负气远走他乡。
都城轰动一时,苏家最优秀的继承人竟舍得抛下荣华富贵,与家中断绝来往,于苏家,于苏家大少爷,俱是重损,满盘皆输。
自此全城众说纷纭,猜测诸多,时日一久,故事随时间褪色,故事中的主角亦渐渐淡出身影,直到无人再提起。
他像极了那一年的春日繁花,长满枝头,绚丽缤纷,风一吹便四散,再寻不到踪影。
独留下痴傻之人,终其一生,困囿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