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总是过得很快,初八一过,穆槿便回到了吕氏院中,依旧做着浣洗的活计,冬日的水格外的刺骨,不过片刻,穆槿的手已冻得红肿,他只得将指尖压在腋窝下,寻求一丝暖意。
内院不时传出的嬉笑声令他心中格外的烦躁,他站起身,深深地吐了几口气,端着水盆挪去了更远的地方。
相较于大房院中欢声笑语,李书言的院中则清冷了许多,穆槿一离开,连带着李书言的小厨房都停了火,屋中只有散不开的浓厚药味。他已经连续三日没有出过暖阁,只歪在榻上,偶尔做些针线,更多的时候是盯着冬青为穆槿整理嫁妆。
“公子,歇歇再做吧,今天天气阴,仔细伤了眼睛。”冬青心疼泡了些艾叶水,给李书言熏眼睛。
“不碍事,只是觉得这鸳鸯眼睛不够灵动,修改一下罢了。”李书言放下针线,将布缎展开来,是一件绣着鸳鸯福寿的嫁衣。
“这嫁衣您都修修改改好些月了,已经十分完美了。”冬青接过衣服,仔细的收了起来。
“我原本想着槿儿能嫁个普通人,做个平民主夫,这才做的这正红的嫁衣,眼下我的日子不多了,来不及重做,只得绣对鸳鸯上去,免得抢大房风头,也不知日后儿媳见了,是否恼怒。”李书言拢了拢被褥,只觉得身上冷得慌,仿佛能感受到生机的流失。
“公子又说不吉利的话,我听说那曲二小姐,知书达理,武艺也高超,早晨外院还传了消息,说她明日会亲自来拜访家主呢。”自从穆槿定亲,冬青便常常遣人去外院打听信息,好在曲凌祺在外的口碑还不错,都说她是个良人。
“你说的可真?”听到曲凌祺要来,李书言坐直了身体,一下子有了气力。
“不能有假,外院这会已经忙翻天了,都往咱院借人了。”冬青肯定的说道。
李书言听后呛咳了几声,他低头看了眼帕子中的血丝,心下有了决定,对冬青道:“快,将赵大夫请来。”
与曲凌祺同来的还有温慧郡主,女皇的亲弟弟,天潢贵胄,使得穆府上上下下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李书言大清早便开始沐浴洗漱,换衣描眉,一向苍白的脸颊难得的透着几分潮红,他看着镜中的人,仿若又看见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走吧。”李书言将先前翻出的白玉簪子放在一个锦盒中,贴身放好后,才与冬青去了府门。
穆程安与吕氏一早便亲自守在了府门口,眼巴巴的等着曲府的马车,穆程安眼尖,扭头看见了李书言娉婷而来,当即丢下了吕氏,疾步朝着李书言走去。
“我不是差人送话,让你好好养病不用过来了吗?怎么还跑府门口来了,这里风大,仔细身体。”穆程安见他今日的装束,眼前一亮,嘴里的话愈发软了。
“不碍事,今早起来觉着身体轻快许多,便想着来见见未来儿媳。”李书言朝着穆程安浅浅一笑,将手放在了穆程安的颈侧贴了一下。
李书言畏凉,他与穆程安相恋时,时常将冰手贴在穆程安的颈畔取暖,只可惜婚后为了言行得体,不在府中犯错,他鲜少再放肆过。
“今日怎么格外调皮。”这样的示好穆程安很是受用,她握住了李书言的手,将他带到了府门口,却没有放开。
与之前的克己守礼不同,李书言来到吕长运身边后,并没有退后一步,而是与他并肩站在了一起。
吕长运带着怒火的目光对上了那双带着嘲弄,嗤笑却又无比清冷的眼。
“看见没有,我不过是抬抬手,就能把你辛苦经营的感情打碎。”
“主夫又如何,我平夫之位理当与你平起平坐。”
“我也是被三媒六聘娶进门的,你连我的侧室茶都没喝过一口呢。”
虽然李书言一字未言,但吕长运还是清楚的从那眼神中解读出了这些话语,他的呼吸短促起来,面容有些控制不住的扭曲。
“温慧郡主,曲二小姐到!”街角拐过一顶带着曲府灯笼的轿子,门房眼尖的喊了一嗓子,吕长运的心思才被一同拉了过去,差点就要被撕破贤夫的假象的他心有余悸的抚了抚胸口,定睛看向的街角。
李书言勾唇笑了一下,扭头也向街角望去。
曲家小轿旁,贴身跟着一匹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正是曲凌祺,与李书言想象中的那种孔武有力,浓眉大眼的将军之女不同,曲凌祺看上去是英姿飒飒,卓尔不群的书生样貌,气质并不凌厉。
除了穆程安,两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儿媳,心中免不了有几分计较。
见温慧下车,穆程安领着众人行了跪拜大礼,簇拥着他进了宴厅,贵客一到,戏台弦声起,咿呀做唱起来。
“本宫此次叨扰贵府,一来呢是亲事成了,便带着小女来与你二人一见,二呢是我们父母间,再详谈一下嫁娶事宜。”温慧落座主位,指了指身边的曲凌祺。
“一切单凭郡主做主。”穆程安一脸的谄媚,他心中有数,将军府要的不过就是一些金银罢了,眼下有了权,还怕赚不到银子吗。
郡主点点头,对穆程安的懂事很是满意,随后视线环视一圈后问道:“令郎可在?”
听温慧找人,吕长运当即抢着回道:“回郡主,他在花厅侯着呢,您不发话,他不宜见客。”
温慧心中嘀咕,不过两次见面,这吕氏看着就不太懂规矩,也不知怎么做的主夫,他轻蹙了下眉头,朝穆程安道:“既是凤后做得媒,且他们在学堂早已相识,就不必拘礼了。”
花厅中的穆雁早已隔着屏风听了半晌,见温慧应允,他急急的理了理衣衫,走了出去。
与往日在学堂的随性不同,为了赴宴,她穿了套暗红的福寿纹锦服,腰间系了条彩羽宫绦,越发显得她蜂腰猿背,令穆雁移不开眼睛。
“见过祺姐姐。”他朝着曲凌祺盈盈下拜,抬头时才发现主位坐着的男子,见他宫服加身,不怒自威,才惊觉这应该是他未来的岳父,温慧朝他看去,两人目光相接,穆雁的腿不自觉的软了,他顺势匍匐在地拜见了温慧。
温慧看了看曲凌祺,见她的脸色没有变化,又瞧了瞧着眼前打扮的珠围翠绕的穆雁,肯定的道:“你是穆雁。”
穆雁跪在地上,再不敢直视温慧,只颤巍巍回了声是。
“不必拘礼,坐吧。”温慧抬了抬手,又看向穆程安问道:“你家小五怎么不来?”
明知小槿才是凤后保的媒,却只把穆雁安排在了花厅,穆程安气的恨不得扇吕长运几个巴掌,他面上不好发作,随口寻了个由头道:“小五年纪小,约摸是溜别地玩去了,这就去找来。”说罢作势擦了擦额头的汗,朝小厮使了眼色,让他速把穆槿带来。
穆槿被人慌忙叫来时还在晾晒衣物,他只来得及将襻膊取下,便匆匆来到了宴厅,一进门,数十双眼睛齐齐的向他看去,盯得穆槿发怵,他止住脚步,看向了难得穿了团纹锦服的李书言,见爹爹对他点了点头,又见曲凌祺在场,心下了然,怪不得院中不见了侍人小厮,原来都上这伺候来了,他稳了稳心神,朝着主位上的温慧走了过去。
“草民穆槿,参见温慧郡主,参见曲二小姐。”他跪伏在地,不卑不亢,又依次问候了穆程安等人。
温慧见穆槿知礼守礼,又见他身型单薄孱弱,穿的小袄上还带着几块水渍,眉头蹙的更紧了。
穆程安见他这副模样,指着他训斥道:“日日贪玩,你这模样成什么体统,还不去换了!”
“不必了,既然人来齐了,就开宴吧。”温慧生在内宫,长在内宫,心里多少猜测到了一些,理解了他的祺儿想推了这门亲的缘由。
席面的菜,温慧皆用了一口,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穆程安在下首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作陪,而穆雁则得空挨在了曲凌祺的身边。
“祺姐姐,我终于要做你的夫君啦。”穆雁抬手为曲凌祺布菜,像是相处了多年的妻夫一般。
穆雁身上略有些刺鼻的熏香令曲凌祺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身子,她看了看碟中的菜,放下了筷子,执起了酒杯,就着喝酒的动作打量了一下安安分分坐在吕长运身边穆槿。
曲凌祺眼中穆槿,虽然谨小慎微,忍气吞声,却也懂得反抗,知道生存,没想到这才几月的功夫,就被磋磨成这幅样子。
“你我尚未成婚,不必如此。”曲凌祺收回目光,淡淡的提醒了穆雁一句,可惜穆雁在曲凌祺的面前总能将自小学的男训忘的干净,他将酒杯斟满酒忍不住道:“不过再等三五年罢了,我等的了。”
这句话穆雁并没有压低声音,在座众人都听的清楚,温慧停了筷对吕长运道:“看来你家小雁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急着做我的贤婿呢。”
“是啊是啊,说出来怕您笑话,自从上了学,雁儿就对令爱一往情深,缠着我为他说亲呢。”吕长运听不出温慧话中的深意,只当他也很满意穆雁,只一味的打蛇上棍。
温慧面上轻笑,心中免不了腹诽,这环佩叮当,谄媚讨好的模样与那些暖床的通房有何异?
只有李书言默默观察了许久,听懂了温慧的意思,轻笑了一声,温慧这才注意到这席间还有个容貌清丽的男子。
“你是?”他猜测此人就是穆槿的生父,那个当时被沂城男子津津乐道的男子,但他还是抬头问了李书言一句。
李书言见温慧终于注意到自己,攥了攥袖中的锦盒,答道:“回郡主,贱侍穆李氏。”
“侍?”温慧有些疑惑的问道:“我怎么记得你是三媒六聘娶进来的,怎么做了侧室?”
“郡主好记性,自穆槿出身后已是平夫了。”穆程安紧张极了,她没料到郡主居然还会知道这种事情。
“早年,你俩的事被传成旷世奇缘被兄弟们津津乐道,本宫自然不会忘,既然你已是平夫,便不必如此畏缩自贱。”温慧看人细致,从他提起当年的事情后,吕氏的脸立即变了颜色,他便知晓这李氏过得并不自在。
“谢郡主关怀,只是主夫在场,定是得分个主次的,免得坏了规矩。”这会相处下来,李书言已经明白这位郡主是个冷面善心的主,她此刻的伏低做小并没有坏处。
“提起这个,本宫刚好要与你们商量,那日回门时,本宫与凤后禀明了这亲上加亲的喜事,凤后虽高兴,却又怕你家小五觉得他说话没有重量,受委屈,是以赐了小五平夫的身份,且考虑兄弟二人感情一向要好,便下了口谕,令二人大婚后不分尊卑,不论主次,平起平坐,将来共同执掌将军府后院。”温慧的话如平地惊雷,惊的众人呆愣当场,穆雁最是在意主夫之位,他巴不得曲凌祺身边只有他一个男子,第一个明白过来,怒冲冲站起身,拒绝的话已经滚到了嘴边,但想到温慧的身份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求救般的盯着吕长运。
吕长运没料到事情的发展会是如此,他捋了好一会,才灵光乍现道:“郡主,小槿身上不大干净,这样做怕是不合适。”
“不太干净?”曲凌祺挑了挑眉,她想起了那日落水后穆槿脸上的黑纹,明白了这些日子不见他上学的缘由。
“二小姐有所不知,数月前,小槿在学堂失足落水,之后便被邪物缠身,浑身长满了黑纹,就连道长都束手无策,这做个良侍尚可,若是做平夫打理后院,恐伤了将军府的气运啊。”吕长运像是抓住了跟救命稻草,不分黑白的说了一通。
“失足落水?”曲凌祺嗤笑一声,扭头看向身边的穆雁,问道:“你父亲说的可是事实?该不会是有谁故意为之吧?”
穆雁被曲凌祺充满寒意的目光盯得瑟缩一下,他从来没告诉过吕长运那天穆槿落水的事实,眼下只能辩解道:“那日他以下犯上,冒犯与我,我一时气急,便失手了,可他落水后被水中邪祟附身,可是道长亲口证实的。”
“邪祟?我火凤自有女皇陛下真凤之气护我泱泱子民,哪来邪祟鬼怪一说?槿儿不过是落水后生了顽疾,却被你们以此为由随意打骂幽禁,若不是我儿命大,怕是早已命丧祠堂了。”见大房父子果真拿此事做把柄,李书言咬咬牙跪伏在温慧跟前,恳求道:“求郡主做主,还我儿清白!”
“胡闹!”见事态失控,穆程安尴尬的看看温慧,想揣摩他的态度,见他没有太大的怒火,赶忙挥手叫人把李书言拉走。
李书言哪里肯走,他膝行几步,趴在温慧脚边道:“贱侍这些年遭人所害,命不久矣,放不下的只有槿儿一人,求郡主怜惜。”说话间,李书言嘴角染上血迹,昨日他找来赵大夫求了一剂吊命方,方子用下后可使濒死之人回光返照半日,在这之后便药石无医,此刻,李书言已撑不了几刻。
温慧长在深宫,但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他叹息一口,将手中绢帕递给了李书言说道:“本宫也是个父亲,知你拳拳爱子之心,鬼怪之谈,的确荒谬,穆家主竟任由你后院干这些荒唐事?”
穆程安此前也信那齐老道,可眼下郡主7威仪,她哪敢说半个不字,跪下装作痛心道:“郡主教训的是,草民回头就让吕氏闭门思过。”
“郡主明鉴,不管鬼怪附身是真是假,穆槿的黑纹可是真真有的啊,万一影响了将军府风水,那岂不是大罪过?”吕长运拉过穆槿,当着众人的面将他袖子拉开,只见雪白的小臂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黑纹,且一路向上生长。
“这…”温慧也是第一次见这情景,他的背后不只有将军府,更重要的是皇室的颜面,一时不好决断。
见温慧动摇,李书言没有时间再与他们周旋,不得不将袖中的锦盒拿了出来,只他颤着手将里面的白玉簪子取出,奉至温慧眼前。
“这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这只玉簪自祖上传下,已有两百多年。”
“普通的白玉簪罢了。”吕长运生于商家,这些珠宝玉器他最是精通,李书言拿出的簪子并不稀有,看着成色最多也就百两罢了,他不明白李书言这玩的又是哪一招,倒是穆程安,一眼就想起,这玉簪是他最重要的陪嫁。
温慧也不明白这玉簪是何寓意,他随手接过,把玩了几下,忽的变了脸色,将玉簪双手放回了锦盒之中,朝着盒子惶惶下跪。
见温慧跪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来不多想,连同院中的戏子都乌泱泱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