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开出的药物清单变短了很多,这足够带来改善气色的健康,代价是布雷克仍旧需要频繁地入院和退院。他整个冬天都在医生的看护下度过,到开春哥谭回温后,才重新被接回韦恩的宅邸。
需要带走的行李只装了一个小手提箱。布鲁斯再次看到了那个收音机,以及配套的老式录音带。他突然想起这是谁的东西,在他很小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曾经提到过他的房间里有个收音机,专门用来听来自他祖国的侦探故事。
“阿尔弗雷德把收音机送你了?”
布雷克对他的问题爱答不理,只是追随着车窗外变换的景色调整视线。车辆从哥谭清晨通勤的车流中逆流驶出,抵达城市的最北端。老管家迎接了他们,还带着负责礼服订制的人。接下来的日程不属于花花公子,他也乐得投入到白天的工作中去。得到休息的空档时已经是正午过后。
这是个有些令人倦怠的春季下午,难得温暖的风吹得让人昏昏欲睡。下午茶的时间属于兄弟二人,护工提前带他的少爷过来,阿尔弗雷德则在阳台准备了点心架和红茶。布雷克坐在桌边的轮椅上,为茶水加糖的动作看上去和一个正常人无异。
接下来,布雷克开口,用一种带着怀恋意味的语调。“喝起来比小时候的更苦一些。”
布鲁斯坐在他小桌的另外一侧。抬起右手向对面的人示意一下袖子——布雷克察觉到了。病人总是更畏寒,他还套着护工准备的深色外套,大衣的袖口在搅拌茶水的时候垂到了桌面上。他低头将袖口整理好,对面则传来孪生兄弟平稳的声音。布鲁斯回应他。“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就不会把茶煮得那么淡了。”
他停顿片刻,微微侧头看向庄园沐浴日光的景色。“如果你不喜欢……”
“没必要为了杯茶为难人啊,我和你喝一样的。布鲁斯,放轻松。不要显得像是亏欠了什么似的。”布雷克把方糖罐向对方那边推了推。
“…我打算重新收拾你原本的房间。”
方糖罐无人问津。布雷克打量他的兄弟:对方的眉毛拧在一起,目光垂着,像是能把桌面盯出两个洞来。他用手指轻轻磕磕桌面,布鲁斯回神了,茫然抬起目光的样子甚至有些无辜。
布雷克说:“维持现状就好。事情还没彻底结束,是不是?”
庭院的树冠在风中摇动,如此和煦的风,布雷克只能感觉到冷。布鲁斯僵硬地曲张手指,半晌过后,他伸手盖住兄长放在桌上的手背。冰冷的严寒顺着皮肤神经向双胞胎的另一边传递,透着雨幕的湿气。
布鲁斯将手慢慢握紧。“……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回来?
“就像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布鲁斯。…我很抱歉。”
梦中城的北部同样有着和现实几乎相同的韦恩宅邸,草木更加枯败,墙壁爬满青苔。布雷克很小的时候就找到过这里,高耸的屋顶之下冷风在空旷的室内环绕,阳台的积水像是一层单薄的水池。他孤独地徘徊在这里很久,穿梭在房间之间寻找亲人的身影,但梦里不会出现活人,只有死寂的画像挂在墙上。
现在布雷克正停留在二楼的阳台,…梦境永不停歇的雨水从脚边淌过。桌上残破的茶杯里积着深灰色的水,味道感觉像是父亲的咖啡加一勺止咳糖浆。
他的兄弟坐在对面,被梦境的暮色包围、改变。身体的轮廓如同被雨淋到褪色的水彩画一样黑白分明,色彩沉入积水中,只残存具象的线条。在布鲁斯皱眉的时候,布雷克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眉间的褶皱像是潦草的素描线条一样搅在一起。
韦恩兄弟有着相同的蓝眼睛,他们看到的世界不是同一个。即使如此,这也是布雷克现在能做到的最好的情况了,是他能对梦境做到的最有效的脱离。
“关于先前在车上谈到的,”布雷克在充斥水汽的桌面上勾勒符号。“你还记得我们六岁那年的夏天……啊。那几乎是二十年前的事…”
布鲁斯看着他的哥哥用手指在桌面上勾画,今天的风温暖而干燥。“不太记得了。”
布雷克回以温和的笑。符号像是顶端放着樱桃的布丁。“那个夏天。”
兄弟两人惹出过的麻烦,论及严重与否通常都小到只会让人会心一笑。其中最容易让人着急的是他们在宅邸里的捉迷藏。承袭于家族中的建筑错综复杂,只是作为家庭的成员,孩子们还是很熟悉它。当其中一边藏起来而晚餐时间快到了的时候、仆人们和韦恩夫妇有时也得加入寻找孩子的游戏中。
布雷克曾经在游戏中不小心闯入过阿尔弗雷德的房间——对于一名小主人来说这不是好的行为,但管家并不介意。他悉心地满足了布雷克的好奇心,告诉调皮的小少爷摆在桌上的录像带里都装着什么故事,然后带他回到餐桌上。
“他也许觉得马普尔小姐和波洛先生对我的康复有好处。对一个远在异国的念旧的老人来说,这是很大方的赠予。遗憾的是我从未听到过。”布雷克不再去碰桌面,他抚摸着指间刻着家徽的戒指,意料之中地感觉到布鲁斯的沉默中藏着的、原因成谜的愧疚。他的弟弟从刚才开始就这副样子,还在频繁地看表。但随他去吧。布雷克不介意被谁怜悯、对方是他的兄弟就更是如此。
他纵容对方,直接转移话题。“我们要裁新一年的衣服了吗?”
“不,是宴会的礼服…”布鲁斯的回答出人意料。然后回想到什么似地、他嘴角的线条绷紧。“卡迈恩·法尔科内的晚宴邀请了我们两个人。那个罗马人。”
“罗马帝国”的君主。他如此冷冷地补充道。
他的兄长没有问太多。布雷克从无数的梦中获得消息,现实中的人不一定比他更博闻。罗马人的名讳很少出现在哥谭人的美梦里,大部分时候,人们做关于那个意大利人的噩梦。就像他曾经看过的,一位警探在梦中无数次看着他自己的孩子从桥上坠落,血红的云彩看上去就像罗马人的微笑。
“他是你的下一个目标?”布雷克问。
蝙蝠无言地颔首。既然这样,那这个决定就是属于他的计划的一部分。
“我会出席。仅仅是出席就够了的话。”布雷克向后靠,蜷缩在外套温暖的料子里。“不要忘了看好我的轮椅…”
眩晕感包裹着他,耳边传来布鲁斯肯定意味的回应。梦和现实重叠的部分在闪烁雪花般的干扰纹,后果是突兀的长达几秒的失神。他抬手抵住额头,明白能维持的理智总需要付出代价。归根结底,他并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仅仅只是“重叠”了而已。
这时门口传来响动,是过来添置点心的阿尔弗雷德。布雷克暂时无法清晰地看和听到现实的频率。但他第一时间认出了老管家的轮廓。“阿尔弗,”他在谵妄中喃喃地呼唤对方,控制不住地想揉眼睛让自己看得更清。黑发在杂乱无章的动作下垂下几缕。“…阿尔弗雷德…”
管家放下装着焦糖布丁的托盘,低低地说了一声“老天”。他熟练地拿出某种药片让布雷克用茶伴服。旁边的布鲁斯看到那些药。“那些是什么?”
“甜柠檬含片。能让人精神一振。”管家是最熟悉家庭成员用药的人。在看到布雷克顺利安分下来、在柠檬味里发呆时,他才开始准备为点心架替换新品——然而这些精致的小蛋糕几乎没有动过。
“看来先生们相谈甚欢。原来这是个法国人讨论政治的集会…也许我该准备的是红酒和香烟?”管家挑起一边的眉毛。
布鲁斯尴尬地扯开领子挠了挠发痒的锁骨。差点把上面的一道新伤挠开。
兄长意识状态的好转是在冬天到来之前的事。他有时能够清晰地和人对话或活动肢体,有时则像以前那样突然失神,或者陷入有潜在危险的意识混乱,不被医生建议和不了解情况的陌生人进行交流。包括阿尔弗雷德在内的其他人只当是疗程出现了功效,情况还没有完全变好,癫痫并不是完全消失而是频率降低,但已经足够有希望。除了布鲁斯在外,人们为之振奋。
他仍然是病人,浑噩的时间多过清醒的。但关于是“病人”还是“受害者”,韦恩的双胞胎间依旧保留着关于布雷克身体情况的秘密。布鲁斯不得不因此相信“魔法”,某种超越人类认知的力量,让他的孪生兄弟被迫停留在现实的彼岸。
双胞胎的秘密越来越多。包括布雷克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们在梦中的密会和布鲁斯对预言的人类学调查。布雷克向兄弟告知了他的能力——关于他可以看到和干涉人们的梦这件事。这部分他不能说太多,每当试图转达那些值得被告知的梦境时,布雷克都会感觉到那种绞紧咽喉的、熟悉的烧灼感。
布鲁斯暂时不建议他冒险尝试。他们推断这种异常的疼痛感觉有关于“预言”,也许涉及未来的言辞都会烧损喉咙。而上一次预言的代价是布雷克危险的高烧,谁也无法保证第二次需要付出什么。
柠檬含片——新鲜柠檬汁调入糖浆,和一些醒神的非处方草本药粉、香草颗粒。管家每次都会熬制一罐的量用来让布雷克“提神”,就像玛莎很久之前用柠檬水让儿子缓解头昏一样。怀恋的力量相当有用,甚至比普通的药剂效果更好,韦恩宅邸的仆人们都随身备着几颗。
“我也需要一些,阿尔弗雷德。”在离开阳台时,布鲁斯短暂地停留。
“好的,就放在您参加晚宴那天的礼服内兜里。不过有什么事的话,及时叫医疗援助是最佳选项——别忘了这点就好。”
得到妥帖的回复后布鲁斯刚好接了个电话,他向房间里的二人简单道别,一边接通一边匆匆离去,在关门前讨论某种防弹纤维的事。管家轻轻叹气,布雷克这时则清醒了很多,在呛人的柠檬香气里咳嗽了好几声。
“布雷克少爷,我为您做了焦糖布丁,附带腌渍樱桃和玫瑰瓣…”阿尔弗雷德将他的茶倒满。“您能听到我吗?”
“……我能,阿尔弗。谢谢你的点心。”布雷克按了按仍旧有刺痛残余的太阳穴。“请帮我在茶里多放些糖。”
“您得服帖地散步锻炼,否则这糖容易积攒起来。在每天固定的锻炼时间假装犯病可不是个值得敬佩的好习惯。”
“……”被戳穿一些用于逃避锻炼的小把戏并不是件值得自豪的事。布雷克试着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布丁上来,在切割开这道小点心之前,他针对这个话题顺坡下地提问,“所以你发现了几次,阿尔弗?”
管家露出神气的微笑,他的语气平和安稳。“算上昨天的有五次了,先生。我这本事都是拜马普尔小姐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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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迈恩·法尔科内的晚宴。
如果你是个哥谭底层街道出身的人,在你眼里这些意大利人就是体面人、以进口意大利产皮鞋生意在商界生存,又以掌握着见不得光的收益在街头闻名;如果你是个真正的体面人,那你的闲言碎语需要隐藏在酒杯和手帕之后。他们、这些帮派的带头者有乡镇气、暴力的品性和粗鲁的做派,也懂得如何把血淋淋的死猫塞到你的枕头下面。
人们说聪明的人会主动避开麻烦。韦恩们接受邀请的消息已经在社交圈里流行了那么一段时间。大家会用好奇的眼神观望布鲁斯·韦恩如何表态,如果韦恩企业同意与法尔科内公司合作,哥谭的根基会被摇撼…现在,大家都希望韦恩真的不是个货真价实的草包。
传言中还提到韦恩“们”。关于那个传言众多的双胞胎兄弟。这额外的信息流行了一段时间就不那么吸引人了。哥谭的天气在最近的一个月内都暖和得像是温暖的地中海海岸,在宴会开始的这一天,乐队在庭院里拉起欢快的琴声,意大利人们的妻子贴在一起跳着愉快的舞蹈。正是下午四点,宴会刚刚准备开始的关头。哥谭的权贵们陆续入场,挨个和老教父打过招呼。几辆不那么熟悉的车停在外面,被负责泊车的工作人员粗暴地驱赶。在杂乱热烈的音乐和树荫的遮掩下,独自出席的詹姆斯·戈登带着他的请帖,他依旧穿那身衣领发紧的礼服。
一个男人靠近了他,人们知道那是法尔科内手下的干部,一名传声筒。他低声和警探说了什么。戈登的脸在日光下挂着几滴汗,某种怒火让他的脸变红,理智又驱使着他接受自己被告知的。眼镜和胡须下的脸开始变得发白。
罗马人的差使离去了,戈登却还站在原地。在他几乎想把手里的红酒摔碎时,背后传来谁的声音。
“我猜那是法尔科内的橄榄枝。他为自己曾坑害你感到抱歉,但这只是恶棍的托辞罢了。”那人的声音没有听过,却莫名有某种熟悉的特征,和记忆里某个人的声音重叠。“你应该能认得清,毕竟我听闻戈登先生是目前GCPD最优秀的警探。”
戈登转身去看在宴会上如此谈论东道主的人——而他所看到的让他认错了片刻。这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礼服剪裁得相对宽松和简单,领口绣着精致的刺绣。他有着似曾相识的钢蓝色眼睛,面颊上一道有特异性的浅色疤痕,脸颊瘦削,有柔和的、鹿一样的长睫毛。相似睫毛的形状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就像是狮子或者老虎——
另外一个人。詹姆斯·戈登顿时想起为什么这么熟悉。与此同时,他面前的男人友善地向他点头,然后用一个幅度谨慎的手势示意戈登背后、整个宴会的正中央。
警探望向那个地方。刚刚入场的哥谭亿万富翁布鲁斯·韦恩就站在人群正中,应酬人们热情的问候。那个花花公子也有双出名的蓝眼睛——正和自己面前的人的眼睛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