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禹:“因为我从小就有先天性肥厚型心肌病。”
他迎着俞鸣章的目光,视线碰撞后,俞鸣章又低头去看手里的水瓶,隔了很远的距离,龙禹还能看见他的手指松松搭在瓶身上,还能看见骨节处的突起。
主任可能是嫌他的回答过于薄弱,笑着补充说:“当初选志愿者的时候我们费了很大劲儿,我们基本上找不到一个年轻的,没有其他基础疾病的;况且一般情况好,人家还来参加我们试验干嘛?龙禹因为这个病在我们医院挂过几次号,我们联系他,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
另一个记者提问道:“我们听说受试者本人也是枫杨大学的,是不是有颗为科研做贡献的心呢?”
龙禹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采访按照这个趋势走了,他是万万担当不起这句评价的,“我没——”
“还能从这个角度解读呢?”主任接着说,“学生能够有这种想法是很难得的;无论是我们的医学还是研究都很需要这样的精神。”
台下又鼓掌了。
后面的对话便不需要龙禹参与了。
他坐在台上,又成了背景板,被钉在椅子上,看着俞鸣章慢慢喝完了那瓶矿泉水,将瓶子揉皱了扔进垃圾桶,他没有再回来,板正的身影掩入大幅海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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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奇为受邀的记者安排了晚午餐,就在酒店的楼上。
龙禹是在餐厅外面看到俞鸣章的,旁边有个女孩儿正在跟他说话,穿着黑色的套装,身材高挑,说话时一手微掩嘴唇,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俞鸣章则没有表情,微微低头听她说话,视线落在地上——那是他极度专注时的表情,如果离得近了,还能看到浓密的睫毛扑颤。
女孩儿说完了就走了,俞鸣章一抬头便看到了龙禹。
他停了一会儿,刚要拔腿离开,就被龙禹叫住了,这次他叫的是“小鸟儿。”
俞鸣章眯了眯眼睛等他走近。
龙禹看了眼女孩儿的背影,仰头问道:“你刚刚去哪儿了啊?”
俞鸣章一侧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意思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眼球很黑,眉毛很浓,做着这个表情有种嘲讽的压迫感——但其实比几年前收敛多了。
等了一会儿,见龙禹说不出话,俞鸣章又要走。
“等一下。”龙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手心轻轻地拽了下,拢住了西装袖口那枚扣子,“鸣章,我跟你道歉,你现在不是小孩儿了,哥哥不应该还像之前那样哄着你。”
说着不应该哄人了,但他察觉不到一开口,还是哄人的语气。
俞鸣章垂眼看了他一会儿,喉咙处传来一点蝉翼颤动般的嗡鸣,低哑又缓慢,“跟我道歉,为什么?”
龙禹压下作祟的羞耻心,说道:“为我之前跟你分手的事,鸣章,我很后悔。”
“哥还是想跟你在一起,谈恋爱,可以吗?”
俞鸣章的视线落在手臂上,像是幽深的湖水……
就在这时,几个人相互簇拥着从餐厅走出来,迎面撞见了在门口拉扯的两人;俞鸣章收回手臂,站得端端正正恭敬地点头叫人:“爸妈,魏叔。”
龙禹也跟着叫:“俞老师,吴阿姨,魏主任。”
几人礼貌点头回应,没人关注两人几秒前在做什么,秃顶的中年男子问吴绮娜:“吴总,这就是你儿子?”
吴绮娜点头笑了笑,对俞鸣章说:“这是周叔叔,项目的生物材料就是来自他们实验室,你之前还没跟他见过面。”
“您好。”俞鸣章伸出右手,微微弯腰,“谢谢周教授对这个项目的支持。”
“这才几年,就培养成这样了,茂林修竹,文质彬彬啊。”周教授看着俞献开怀大笑,“跟几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龙禹浑身一僵,急忙转头看俞鸣章。
这人倒是没什么反应,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以前确实太小了,做事不考虑后果,还要感谢周叔叔的大人大量。”
“哎,这话不兴说。”周教授摆了摆手,“不管你小孩子做了什么,你爸的面子我是必须得给啊!”
俞鸣章又笑了笑。
龙禹握紧了手指。
学术大牛对朋友家的后代感兴趣,对龙禹这个工具人却丝毫没有要说的,东拉西扯地聊了半天,留下一句,“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年轻人慢慢聊。”
龙禹才又看向俞鸣章,“那不是周鹏吗?”
俞鸣章抿了下唇角,好看的眼睛无机质的玻璃珠一样,不带感情地看着他。
龙禹又问:“你什么时候跟他关系这么好了?”
几年前的俞鸣章跟这个人还有一段过节。
龙禹只是讶异,可能是情绪急了,听起来便有些像责怪。
俞鸣章反问:“你心脏里装的不是别人的支架?”
龙禹哑口无言。
“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什么?”龙禹没听懂。
俞鸣章抬眼看着远处的海报,眼里带着嘲讽的光芒,“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再来计较有什么意义?况且不是所有的事都是非黑即白的,什么都分对错只会让大家都不好看,我以后说不定也用得上人家的资源呢。”
龙禹愣了一下。
“还没恭喜你有了颗健康的心脏。”俞鸣章的视线转回到他脸上,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但你不会觉得有了颗健康的心脏就等于所有都能重新开始吧龙禹?”
他走近了,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挨上龙禹的发顶,“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在这儿等着你?凭你现在皮包骨的身材还是七年念不下来的博士?”
“还是说,你现在找不到其他舔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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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俞鸣章你个小鸟崽子——”晚上,龙禹躺在酒店的床上,一想到这话还是气得胸口疼。
俞鸣章真是翅膀硬了。
他“轰的一声”撩开空调被,跑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撩起短袖看,确实胸廓的位置都瘦的比以前更突出,还在谈的时候,那人就抱着他,蹭他的肩膀,哼哼唧唧地说硌手。
那时迫于他的威压不敢说嫌弃,这会儿鸟胆倒是不小了。
是瘦了点,跟排骨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什么七年读不下来博士,笑死人了,他龙禹什么时候被别人嘲笑过读书差。
他被气得不行,点了个鸡汤泡饭,又当即看了两篇论文,打算过两天就去学校报道,不用等开学了;等回了实验室就可以迅速找课题做,什么毕不了业?
几年过去了,俞鸣章完全变了个样,对别人人模狗样起来,对自己倒是嘴毒得不行了。
龙禹清楚地感觉自己被激怒了,他生活中没有交往过会这样说话的人;血压都飙高了,珍惜生命,远离俞鸣章。
他喝完汤,泛起食困,打了个盹起来又把这件事儿忘了,正好收到柳思芹的微信,她发了一篇公众号的推文,是生物医学领域权威期刊的一则报道,介绍了这项试验以及前几日发布会上的内容,柳思芹还发了几个烟花庆祝。
她负责的大项目顺利完成,升职涨薪都是小事儿,关键是能从M国调回来了,枫杨市区离她老家不远,偶尔想家也能回去看看,龙禹也替她开心。
跟柳思芹互相祝贺完,他转头把推文发到家族群里,不一会儿,于霞的消息就发过来了:
【儿子,你平时不是很伶牙俐齿的吗?怎么采访的时候跟个锯嘴葫芦一样啊?】
龙禹尴尬了一下,再点进去,拉到最下面看到还有几段视频,其中一段就是他回答那个问题,跟几位大牛口若悬河比起来,他简直就像个笑话,而且因为他当时眼睛还定在俞鸣章身上,被摄像机捕捉出来,就是一副脑干缺失的形象。
行行行,锯嘴葫芦,脑干缺失,排骨,七年博士。
他气了一会儿,又跟柳思芹发消息打听:【俞鸣章有什么工作安排啊?】
柳思芹:【不知道啊,我会跟杜组长进其他项目;俞经理可能会考察新的项目吧,说不定跟你一样读研读博搞研发或者直接升任高管?】
龙禹:【那他这几天在公司吗?】
柳思芹:【不在的,他说要请假回家看外婆;俞经理外婆好像住清江市,他请了三天假呢。】
外婆?俞鸣章的外婆叫吴余妍,生前的确是住清江市;那时候俞鸣章六岁,被父母扔回清江,跟吴余妍相依为命,他的外婆为人很好,但是对俞鸣章并不是很关心,小孩儿藏不住心事,龙禹知道他很讨厌自己外婆。
不知道现在怎么还愿意请假回去看她了。
果然是对所有人态度转变了吗?好好好,就对自己的态度差是吧?
龙禹血压飚了飙,气闷地想:爱去哪儿去哪;几分钟后,又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给于霞发消息:
【妈,老家房子钥匙呢?】
于霞:【我们这里有一份,地垫底下有一份,家里好多年没人住过了,回那儿还不如来南方找我跟你爸呢。】
龙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哦……】
于霞:【滚滚滚。】
龙禹买了去清江的高铁票回去。
挺新鲜的,不仅是坐在车厢里观察城市的变化,其实他以前也没怎么坐过高铁,一上大学龙健送了他车,他以后便开着车来回。倒是俞鸣章坐高铁要多一点,没谈的时候找借口来看他,谈了跟他住一起,家里有事儿又匆匆赶回去。
想到这里,又觉心里酸软起来。他话少,相对地,直觉就会更敏锐一点,凭他的感觉,俞鸣章怎么可能真的把他忘了呢?分手那天,那人难受得像被主人丢了的小狗。
他真的很亏欠,如果能回到过去,他肯定不会砸门离开,不会用冷暴力撵走他的小鸟儿,他很想摸摸俞鸣章的头发。
窗外的风景迅疾后退,龙禹想:如果俞鸣章非要把当年那股怨气都发泄出来才能接纳他的话,那他是十分愿意送上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