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禹回酒店时,天已经黑了。
俞鸣章正坐在桌子前看书,头发很黑,长了点,看起来还有点柔软的感觉。听到开门声,往门口一看,“哥,你回来了。”
“嗯。”龙禹一怔,刚跟吴绮娜交流时,他觉得母子俩长得再像,但从来没在俞鸣章眼里见过那样宁静幽深的目光,中邪一样,这一回来他就看见了。
“我吃了你点的外卖。”俞鸣章指了指门口的垃圾桶,外卖的包装袋被折好放在垃圾桶里,“哥,你吃晚饭了吗?”
“在外面吃过了。”龙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见着你妈了。”
俞鸣章没什么表情,“她愿意回去吗?”
“她说过段时间会找养老院去接人。”龙禹走到俞鸣章旁边,不客气地一反身就坐到书桌上。
俞鸣章顺手把保温杯拧开递给他,说:“行。”
龙禹接过来,一边喝着水一边观察起小孩儿,小崽似乎刚洗过澡,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皮肤很白,四肢抽条了,长出了一点肌肉,一张脸长得干净又英气,不像早上哭得睫毛都糊作一团。
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双眼盯着那本书,又翻过一页。
那是放在龙禹包里的那本红色封皮的《罪与罚》,是赵志豪送的毕业礼物,赵志豪可能除了义务教育考试内容和日系氧气美女外,其余的也不太关注,他知道龙禹平常爱看书,逼格又很高,花了大价钱和大把精力从网上淘来的英文典藏版——送礼物的人把礼物吹得天花乱坠,龙禹看着那个封皮,欲言又止。
他最后还是忍住,没有提醒朋友,就当看看英文版的和中文的有什么差别。
龙禹一手撑在桌面上,往后挪了挪,视线从满页的英文字母挪到小孩认真的眉眼上,“看得懂吗?”
俞鸣章抬起脸来,眼里倒影着幽深的碎光,当即就给他翻译了一段,“扭曲的烛台上,蜡烛头渐渐烧完,昏暗的烛光照耀着简陋房间里的杀人凶手和卖/淫/女人,他们莫名其妙地凑在一起,读那本不朽的书【1】。”
俞鸣章翻译完,还看着龙禹的眼睛,那眼神像是一种挑衅,又像有其他的意思,加上他嘴里的那些内容,又是“杀人凶手”又是“□□”的,龙禹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扯到了这些内容,他悻悻地鼓了几下掌,说:“好好好,三小的教学质量背着我们突飞猛进了!”
俞鸣章的眼神没有挪开,仍旧直直盯着他看,像是在问那本书的内容,“哥,你说人生总是这么痛苦还是只是暂时的【2】?”
龙禹笑了声,“你在演电影吗?”
“什么?”俞鸣章眼也不眨地问,他今天太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
“大概会一直辛苦,一直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龙禹摸了把他柔软的黑发,说,“每个人都是这样,哥也一样,有哥陪着你呢。”
“嗯,谢谢哥。”俞鸣章的眼睛又重新挪回书上,视线模糊了一瞬又清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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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绮娜安排的人还没到,选养老院,安排护工这些都需要时间,两个小孩儿也没催他们。
龙禹拿了通知书,拒绝了赵志豪和封绵绵他们邀请的毕业旅行,白天就泡在那间小屋子里看俞鸣章照顾老太太;俞鸣章也顺利升入初中的火箭班,开学时间比龙禹还要早一点,假期里他每天就像个机器人,板着脸照顾老人,也做得挺细致的。
在俞鸣章开学的前几天,养老院的人终于到了,是市里评价很好的一家高档养老院,里面有很多持证的专业康复师,来接老太太的人也温和有耐心。
那天,吴余妍没闹,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要上车时,看着俞鸣章,眼里闪了些泪花。
让俞鸣章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又来了,他不难过,就是觉得心里有点空。
好在龙禹一说话,那点失落感又立即消失了。
兄弟俩又一起泡了几天,俞鸣章开学那天,龙禹把超市钥匙一起给他了,“哥管不了了,你看着管,能挣点零花钱就挣,开倒了也不怪你。”
第二天,龙禹便带着行李跟父母一起往隔壁市去了。大学回得少,假期龙禹甚至会直接去父母的地方住,算起来两人见面的时间更少得可怜。
房间书架上的书早被看完了,俞鸣章会买新的加上去;龙禹回来一次,匆匆一两天又要离开,他基本发现不了;俞鸣章则会旁敲侧击地问他看了什么,玩了什么,再偷偷地去补上。
俞鸣章升入初中,可以自己去后操场拜专业的孔子像了,但他还是更喜欢走着去山上那堆碎石那儿;拨开腰高的茅草走进去,在一堆碎石堆成的缝隙中扔进一颗弹珠,然后想一会儿龙禹,再听一会儿清江的潺潺流水。
这是他初一时经常用来消遣的事。
一次下山时,在公路上碰到了一位骑行的年轻人,那人问他附近哪儿能买到便宜的补给;俞鸣章把他带到了超市,给他选的许多东西打了折,两人聊了几句,离开时还看到停在紫藤花架下的山地,年轻人对这辆车赞不绝口,当即和俞鸣章加上了微信,说以后有活动叫上他一起。
十几岁的俞鸣章也逐渐开始参加这种活动,穿着骑行服,混在一群成年孩子中,蹬着脚踏板,享受着自由的风;他骑过几次不远的地方,平常也会自己骑着车在环城公路上转转,算有了一项跟龙禹无关的,属于自己的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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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清江水流经过治理,比之前清澈了不少,有人慕名而来,周围也建好了不少游客区。
关于棚户区要拆迁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少人都在盼望着搬迁新居。
俞鸣章倒是无所谓,他多数住在棚户区的屋子里,偶尔去龙禹的房间住住,对他来说,倒也挺清闲的。
他快十八岁了,今年高二结束,夏季一开学便升入高三。念的是龙禹之前念的那所高中,这个假期少的可怜,要提前开学,统共也就两周可以休息。
他此刻正坐在高铁站的候车室内,一边给龙禹发微信。
龙禹:【这高中的假期也缩水了,以前我们还有一个月呢;两周能干嘛?你出去玩儿吗?】
俞鸣章盯着手机浅浅地笑了一下,低着头敲字。
【不出去玩儿。】
龙禹:【不趁着这段时间玩儿一把,后面就全是苦日子了哈。】
俞鸣章:【没什么兴趣。】
龙禹发了一个狗竖起大拇指,你真行的表情包。
龙禹:【行吧,那哥恭喜你成功升入高三。】
俞鸣章看着屏幕上的字,心想:这有什么好恭喜的?嘴角咧出一点弧度。这时后,候车大厅的机械声音响起“通往桉树市的高铁已开始检票”。
俞鸣章背上双肩包,排在长龙般的队伍后面,比前面的人高出一大截,他人又长得好看,一时间吸引了不少目光;可本人浑然不觉,看着手机慢慢往前挪动,一手捏着身份证刷过闸门,一手回消息。
【那行,我也恭喜你成功考进十八岁想考的大学。】
龙禹发了个同系列的“笑不出来”的表情包。
龙禹:【那不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吗?】
【崽,你听过这个笑话没有,本科生是亲儿子,研究生是拖油瓶。】
龙禹当年在邻市上完大学后,保研到了枫杨大学,今年也马上升入研三了。
俞鸣章给他发了问号过去,龙禹则很快回了一串语音。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高铁座位上,他放好双肩包,才点开贴近耳朵听,“哥的意思是,能在高考就过来还是尽量高考就过来,等你考研过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你可别又跟着哥考到隔壁市去了啊。我那是没那个实力,你有嘛。”
龙禹都不在那儿了,他还考去隔壁市干嘛?
俞鸣章:【知道了。】
龙禹发了个摸头的表情包。
龙禹:【回聊啊,我去做实验了。】
俞鸣章:【嗯。】
高铁开动了,俞鸣章把手机收进口袋里,侧靠在车窗上睡觉。
他很久没跟龙禹见过面了,早就计划好这个假期去找龙禹的;没有提前跟他说过,可能是有点想看他吃惊的表情。
清江到枫杨高铁两个小时,大约睡了一个小时,俞鸣章的手机震了起来。
他从运动裤兜里掏出手机,看到没有备注的一串数字,可能是记性太好了,他知道那串数字是谁。
“喂?”
那边是个清冷的女声,“鸣章,是我。”
“知道,有事吗?”
吴绮娜的声音非常平静,她说:“今天院长那边给我们打电话,外婆溺水走了……”
俞鸣章只觉得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下,一切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变得寂静无声;接下来熙熙攘攘的人声,高铁行驶的声音报复性地涌过来。
他用一样平静的声音问道:“我知道了。”
像她外婆那样的人,一生都在拒绝别人,到这个时候居然那么孤独;她的两个至亲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谈论她的后事,她的外孙竟然只悲痛了那么几秒钟。
后续感到的竟然是烦躁。
他问道:“那怎么安排?”
邻座的女生打瞌睡,一个不小心脑袋砸在他的肩膀上,随即醒过来,立马说了句“抱歉”,俞鸣章听到自己回了句:“没事。”
吴绮娜问:“你在外面吗?”
俞鸣章反问道:“那怎么办?你要回去吗?”
吴绮娜回答:“嗯,要回去。”
俞鸣章看着窗外飞驰的景物,想到龙禹说等自己保研成功就在外面租个房子,让俞鸣章去找他玩儿,但是龙禹好像把这件事情忘了,高二到高三这个暑假就那么点儿,他很想去看看龙禹的房子。
他说:“我有点事,现在在高铁上,明天回去。”
“好,那你办完事再回。”
“嗯。”
他揣上手机,后面的一个小时都过得有点晃神,高铁到站,他走到出站口,拦了辆计程车,坐进车厢,跟司机报地址:“枫杨大学。”
正在这时,龙禹给他打了个微信电话。
他很快点开了,声音有点哑,“哥。”
龙禹没注意到,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焦急,“小鸟儿,对不起,哥刚刚做实验,现在才知道吴老师没了,你还好吧?”
俞鸣章说:“哥,我没事。”
龙禹继续说道:“哥这两天刚入学实在走不开,我这里松一点就马上回去。你们先去医院把吴老师接回去,你妈应该也要去的,别逞强也别太难过了,有事及时跟哥说。”
俞鸣章那句我想去找你始终没说出口,他想了想,觉得这可能不是一个正常人的操作。外婆去世了,他居然都不想回去看一眼。
前座的司机高声问了句:“小伙子,那走了啊?”
“师傅,我不走了。”俞鸣章捂着听筒说。
前排的师傅骂骂咧咧说他浪费时间,一转头看着俞鸣章那大高个,还沉着一张脸,也没再多说了。
“鸣章,你没事吧?你在哪儿呢?”俞鸣章刚下车,龙禹担忧的声音又传来。
“哥,我没事,我在家。”俞鸣章话音刚落,旁边又响起一阵喇叭声,他又捂着听筒补充道,“在街上,我马上就去医院。”
“我妈也去,哥,没事儿。”
龙禹又安抚了他几句,说吴老师年纪也大了,人都是要走的;她神志早就不清楚了,可能也是一种解脱之类的;总之就是希望俞鸣章不要过于难受,俞鸣章那颗平静的心有了点负罪感。
俞鸣章也不催他,等他说完,才揣好手机,转了一圈,又回到高铁站的入口,买了最近一班的车票。
车站吃的很少,他随便点了个麦当劳的套餐,面无表情地咬下一块油腻的鸡腿吃掉,直到一个小时后又检票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