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鸣章待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大忙人龙禹终于抵不住良心的谴责，排开实验带弟弟出去玩。
枫杨市最为闻名的景点就是枫杨山上的枫杨寺，求子求财求缘求平安，上山还能强身健体，但是他们两人之前就去过了，而且一提起这个地方，不约而同地就会想起封绵绵挂锁，于是兄弟俩心照不宣地跳过了这里。
最终决定去市里的博物馆。
龙禹要换件适合出去玩的衣服，俞鸣章在玄关处等他，又看了眼发出去的邮件。
邮件显示已读，但没有回复。
他心里打着算盘——不回其实有很多可能性：也许并不是他想象那种蝇营狗苟的关系；也许人家看到了但是并不关注，也许这个没有发过任何邮件的邮箱会因为信誉值过低，直接被人拖进垃圾箱。
俞鸣章别无他法，决定再尝试最后一次。
他很快编辑了一段话：蔡先生您好，尊重您不想旧事重提的想法，但是您对周叔侄的放纵对别人来说并不公平，他每一次拿着您送给的文章获得资源，就有一个人费尽精力争取的机会被他拿走。您的风度不是对他宽容，而是对别人的掠夺，望您认真考虑。
他刚把这一条信息发过去，龙禹就出来了。
他穿着和俞鸣章及其相似的白衣黑裤，还戴了顶渔夫帽，俨然一个精神气质的男大学生——当然，距离他的男大岁月也才过去没多久。
两人一起乘地铁往市博物馆去。
暑假来博物馆的人不少，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实地学历史，龙禹也很喜欢这些带有人文特色的东西。
俞鸣章除了小时候心心念念的天文馆和黄油曲奇，似乎没再对其他东西有过浓厚的兴趣，但是光是“龙禹喜欢”这几个字，对他来说，就有种爱屋及乌的吸引力。
他一路上都很尽责地给龙禹和各种稀有藏品拍照，龙禹个高腿长，比例又好，穿搭也很有品，在俞鸣章的照片里占据绝对抢眼的位置，倒是把那些珍贵的文物变成了陪衬。
他们走到一副仕女背影图的地方，两人双双停下脚步，古旧的画纸上，纤瘦的女孩儿身穿绫罗长裙，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一点菲薄的脊背。
围观的游客纷纷仰头观看。
龙禹突然问他：“你觉不觉得要是清江神女有外形，就应该是这样？”
俞鸣章说：“我没有看过画像，只有你看过。”
龙禹说：“其实我也没看过，那画早就破得不成样子了，谁还看得清楚长什么样。”
俞鸣章“嗯”了一声，挪回视线看他的脸， “那你觉得是长这样的吗？”
“嗯呐，反正仙女都是这样的嘛。”龙禹仰着头，含着笑意的目光停留在仕女图上。
俞鸣章笑了笑，说：“哥，你站过去我帮你拍照。”
不少年轻女孩也在跟画作合影，龙禹一点也不扭捏，等前面排队的人照完，他背对着镜头作了跟画像上一样的动作。
俞鸣章举着手机蹲下，“哥，你把帽子取了。”
龙禹听从他的建议，一手把帽子取下来垂在腿边，微微抬起下巴，“这样行吗？”
“嗯。”画面里的龙禹仰着头，脖颈修长，脊背瘦而端正；俞鸣章把这个画面框进去，又点着他的脖子重新对焦。
“好了吗？”
“好了。”
就在这时，俞鸣章的手机弹出了一条消息，他的邮箱来了新的邮件。
他点进去，蔡信的邮箱来了邮件：多谢来信，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其实我也没想再搭理；对你造成如此大的困扰深感抱歉。你的意见我已明白，也许我的容忍就是对他人不公。我会出面作证，希望能帮到你和你的朋友，祝你们生活愉快啊！
不像是研究者官方的回复，倒像一封简洁的私人信件。
俞鸣章读了两遍，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对面的意思。他又点开了附件，里面是蔡信整理出来的一些资料，其中有很多他在周鹏实验室工作时保存的。
俞鸣章看得皱起了眉头。
直到龙禹转过身来，笑着说要看他的照片。
俞鸣章退回去，把刚拍的照片翻出来。
他有一套自己的生活体系，因为成长的不健康，导致这个体系里密密麻麻地畸形地写满了龙禹的名字，相差的六岁让俞鸣章觉得光阴不可追。
但这危险而孤注一掷的一步，又好像让他能摸到一点光阴的影子。
-------------------------------------
他把手机收回去，陪自己又菜又爱玩的哥哥奔赴接下来的行程。
晚上他们洗过澡，龙禹从同组同学那里知道：周子鑫本科发的那篇论文居然被人举报了。
他们组有学生群，爱在里面八卦，但这个涉及周子鑫，没人在群里发言；是关系好的人私法给龙禹的，让他去看热搜——上次撒库拉跳舞的视频也是这同学发的。
兄弟俩凑在一起看那几条热搜：一个新开的账号表示自己是周鹏的学生，陈述了两年前在周鹏实验室被抢占结果给本科学生周子鑫，他留存了一部分数据，并且在小作文里说自己将会把证据发送至期刊，将要求对相关论文撤稿。
随即，一个叫“撒库拉”的账号也趁着这个势头冲上了热搜，并且开起了直播，标题就是：未来科学家周子鑫的甜宠恋人。
俞鸣章和龙禹点进直播间就看到粉头发的撒库拉对着镜头一脸不屑地说：“甜宠恋人？这就是个噱头，我现在看到那玩意儿都觉得晦气，还甜宠？那人就是根男女通吃的烂黄瓜——”
“儒雅？学术世家？他私底下可不儒雅，就是想接广告，学术世家就不缺钱花啦？”
“博士，笑死人了，你看他读上博士没？他还读材料的呢，你问他避/孕/套是什么材料做的，他都不知道。”
……
撒库拉真的——嘴好毒一个人。
周子鑫上次把导师让买的金贵仪器砸了个稀巴烂，将向来要求极高的老师气得犯了高血压，不知道让他赔钱没有，这会儿又遇上这样的信誉危机，怕是家里也不好再极力保他了。
龙禹刚跟弟弟承诺会争取名额，好像还没来得及努力，机会就送到他手里了。
俞鸣章转头说：“哥，别忘了我们约好的事。”
-------------------------------------
第二天，俞鸣章就打道回府了；一回到清江，就紧锣密鼓地开始高三的学习。
日子缓缓向前，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学习中，世界仿佛褪成了单调的颜色，每天抬头是电子白板，低头是白纸黑字的试卷。
每次看龙禹的消息成了刻板重复生活里唯一的色彩：还没有进入秋天就冒着热气的豆浆，龙禹说这家店的豆浆有股豆子味；离心机上方带着PE手套的五根手指，汗水和潮气糊了一手，橡胶紧紧贴住他的手指，显得湿润修长；龙禹说这劣质手套有点咬手……
俞鸣章上完晚自习，从教室到自行车区有一段路，他掏出手机看到龙禹今天的消息：流浪猫粉色爪垫上沾了点灰尘。
星宿闪烁高远，一天的学习并没有让他觉得多么疲惫，倒是因为龙禹的那一条微信让他有了些许的孤独。
他一边往宿舍走，一边给龙禹回消息。
俞鸣章：【捡的？】
俞鸣章：【小心被抓了。】
他的消息刚发出去，龙禹的视频就弹了过来。
俞鸣章从书包的侧边口袋里掏出蓝牙耳机带上，才接通电话，许久没见的龙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俞鸣章的鼻间吸入一股冷空气，问：“哥，还没睡？”
“没呢。”龙禹的正脸没落在屏幕上，他正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给你看个东西。”
他把摄像头往下移动，对着地板的那只小生物：是一只橘猫，只有四只脚处的皮毛是白色的，偏偏那点白又沾上泥土，显得脏兮兮的。
这只猫小小地“喵”了一声，举着不干净的爪子搭在龙禹的白色袖子上，龙禹也就撑着手仍由它搭着，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对着它拍。
俞鸣章看了眼问：“是你发的那只流浪猫？”
“嗯。”龙禹的声音扬着，摄像头一直对着橘猫，而自己就露出那一截手臂。
想也不想，就知道龙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猫。
俞鸣章生硬地泼冷水：“打过疫苗吗？”
“不知道，反正没咬人。”猫从龙禹的手臂上下来，四肢伏地，低着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龙禹则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捋着它的脊背，“乖着呢，下午带回来就吃了一根烤肠。”
“哥，你别夹着声音说话。”俞鸣章正在找自己的自行车，屏幕中只露线条硬朗的下颌和说话时微微颤动的喉结。
“哥刚刚发出夹子音啦？”龙禹这才把镜头转回来，他起身坐到懒人沙发上，仰躺着把镜头怼到脸上，“好听吗？”
俞鸣章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往前走，“你要养它？”
龙禹笑着问：“我要养，你有意见啊？”
俞鸣章看着花台里茂盛的灌木，把嘴里那句“于阿姨不同意”咽下去，最终什么也没说。
视频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俞鸣章在开锁。
“好没意思啊弟弟，逗你都没什么乐趣。我跟我妈说要养，她估计连高跟鞋都来不及脱就跑来给我抱走。”龙禹轻佻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是隔壁栋的猫，我刚刚让物业发了消息，主人找来了，说明天领走。”
俞鸣章“嗯”了一声。
“好像你和我妈一样，都不喜欢这些小东西啊。”
于霞不允许龙禹养任何可能携带病毒细菌寄生虫的物种，当初，他动了当龙禹宠物的念头，必须把自己收拾得纤尘不染。
俞鸣章的校服袖口里灌进初秋的夜风，他斟酌片刻开口，“哥，你还记得当初在吴老师门口的那只狗……”
“记得啊。”龙禹的一只手遮在额头上，看上去有点累，他耷拉着眼皮笑，嘴角挤出一个括号，“哥就捡你这么个小东西。”
夜风习习，俞鸣章一整天都面对着雪花般洁白的试卷，终日被封闭在伸不直腿的课桌下，只知道往前，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可就是在这些时刻，他才真正感知到，自己和这个世界是有紧密联系的。
他清了清嗓子问：“哥，今年过年回家吗？”
“这会儿还不知道。”于霞和龙健有时候赶工期，过年也不会回家，龙禹便会去他们的地方陪着他们一起过年，每年还记得打电话嘱咐俞鸣章去养老院看他的外婆。
但今年吴余妍走了，小孩没地方可去了，他想了想说：“哥尽量回来。”
“谢谢哥。”俞鸣章看着镜头里的人，忽地有些酸楚地问，“哥，你能晚点谈恋爱吗？”
“啊？”小橘猫不停地抓着龙禹的裤腿，他看着俞鸣章幽黑的眼睛，昏黄的路灯倒影进这双眼，似乎掩藏着无尽的情绪，龙禹笑了笑，说，“行啊，哥也不着急，不到三十岁根本不考虑。”
三十岁，还有六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