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起床的闹铃响了。
俞鸣章几乎整夜都没有睡着,一开口嗓子就是干哑的,他推了推龙禹的肩膀叫人:“哥,起床。”
“再睡会儿。”龙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话含含糊糊的,“你要起来复习就自己起来,别吵我。”
这人的生物钟也挺奇怪。
上学时能保证每天六点半起床,实验排得紧时还能早半个小时,一做起事能迅速进入状态,神清气爽的,丝毫看不出早间打工人的状态;但倘若那一天都没有安排,又能赖到极晚。
俞鸣章有点后悔昨天是不是把时间说早了,他又推了推龙禹的手臂,“哥,你不是说今天给我做拉花吗?”
这一年,“龙凤超市”也汲取其他二十四小时超市的先进之处,在超市里装上现磨咖啡机。
龙禹虽然不喝,但他爱研究这些有逼格的东西,甚至超市里的咖啡机都是他选的,他回来这几天帮俞鸣章泡咖啡,每天牛奶果汁换着法子加,根据牛奶的配比和奶泡绵密程度还可以分为什么美式拿铁馥芮白……俞鸣章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就觉得昔日的黑咖啡也难以忍受起来。
按照之前的安排,龙禹说今天要给他做拉花来着。
“昨晚睡晚了,等会儿下去给你做。”因为睡意,龙禹的回答延迟了几秒。
俞鸣章心想:等会儿就晚了。
他看着龙禹卷着被子睡得正香,心知没有个合理的理由是把人叫不起来的,说哥哥你能在十点前给我泡咖啡吗?那龙禹多半会以为他被哪个妖精夺舍了。
他洗漱好下楼,拉开超市的门,收银过年不上班,整个超市都冷冷清清的。
他要是走了,龙禹今天就只能被困在超市里看生意,正好方便封绵绵过来。
况且自己今天本就不适合待在这里。
俞鸣章在外面吃过早饭,给龙禹发消息说要去图书馆自习,便骑着车离开。
他的脑子有点麻木,昨夜没睡好,一直在设想着以后的事——他哥带着嫂子出现在超市里,他们以后该怎么相处?
清晨的空气很凉,他骑到图书馆门口,被告知这几天不是开放时间。
俞鸣章背着很重的试题集,又原路返回,脑子里仍旧闪回着昨晚的想象,在一条街上来来回回晃了几次,他不知道该去哪儿。
又在附近绕了一圈,他终于调转方向往环城公路开去。
他没有什么多余的爱好,就这么一个,这条路已经骑过很多次了,周遭的环境都无比熟悉。从墓园附近进入主路,沿着清江行进二三十公里需要过桥,后面有个湿地公园,再后面又是城市的另一边,这么绕着可以返回原来的地方。
冬天的早晨,天气是阴的,空气是冷的,他不断地往前蹬脚踏板,靠着这几个地标来辨认自己地位置,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进入特殊次元的游戏玩家,周遭的一切只是被设计出来的虚无背景。
他在往前行进时,时间也在缓缓流淌,但本就阴沉的天色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不知道是不是缺乏睡眠,导致感知也麻木了起来,为什么龙禹马上是别人了的这件事都没能给他激起一点触动呢?
俞鸣章一边想着就一边加速往前蹬,直到小腿肌肉酸痛,嗓子接触到冷空气又干又疼;他才仿佛唤回了一点点知觉,他还能感受到疼痛,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得到一些安慰。
不知不觉间又骑到了曾经到过的湿地公园,就是在那儿,齐遥他们毫不避讳地和男朋友亲昵。那时的俞鸣章还不知道自己对龙禹的想法,对龙禹的感情是及其复杂的,大概有崇拜又想保护,想靠近又怕被拒绝;那天的经历让他恍然大悟。
为什么他和龙禹不能是情侣呢?不是靠出身联系在一起的兄弟,也不是靠工作环境绑定在一起的同事,更不是要求极低的,随便谁都能当的朋友;而是这一辈子靠自己的意志选定的,唯一的最亲密的,可以分享一切事情的情侣。
他那个时候才恍然大悟,好像终于把对他哥的感情放对了位置,那些曾经做过的奇怪梦境,关于哥哥的腰、腿、和脖颈也都变得缱绻私密起来。
那天晚上,他就梦到龙禹另一个部位,那始终泛着淡色的嘴唇,龙禹被他捧着脸亲吻,淡粉色的嘴唇变红变肿……这个梦激得他半夜醒来,跑去浴室冲凉水澡。
等他再躺回床上,就无比确定,自己也是齐遥他们中的一员,而他喜欢的人就是龙禹。
想跟一个男人谈恋爱没什么,要是这个人是每天跟他睡在一起的哥哥呢?他根本做不到像齐遥一样洒脱。
小腿越发疼起来,他的胃先是发出饥饿警报,但仿佛知道主人是个疯子,这样没有用,随后也作罢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俞鸣章猜想封绵绵的表白事项应该早就进行完了,他其实可以回去了;但是自己好像一只长在自行车座椅上的生物,没有了停下和返航的能力。
黑夜白天的界限分明,直到他第四次经过出城的那个口子,才意识到,他再不回去,今天就回不去了。
他终于骑车回去,一停下车看手机,已经晚上七点了,龙禹给他打了两个电话,还发了消息。
一条是早上九点的,【已经跑啦?】
一条是十二点的:【咖啡做好了哈,早点回来。】
一条是刚刚发的:【???】
他抬手回了个“好的“。
俞鸣章就早上吃了点东西,到现在几乎没喝过一口水,这么一停下来,才感觉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书包侧边就是保温杯,他喝了口水润喉,又往前骑着,回到喧哗的城市中。
周遭逐渐恢复了人声,他的感觉终于苏醒了,嗓子疼,腿酸,肚子饿,还有心里很绝望,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往家里开。
到家时已经八点了,超市里的灯亮着,里面很安静,不像有两个人的样子。
难道是她又临阵脱逃了?
俞鸣章往里望了望,把车停在花架下,每往里面走一步,腿都发出又疼又麻的感觉,他想起以前看的童话,苦涩地想:不是同个种族的人和鱼还能有用鱼尾换双腿的解法呢。
“哥?”俞鸣章缓缓走进去,随即感受到一股热流,龙禹正开着空调在前台看书,面前放了一个白瓷杯子。
“回来了?”龙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早上去哪了,怎么蔫成这样?”
“图书馆。”俞鸣章把书包卸在玻璃圆桌上,往超市四周打量了一眼,“哥,封绵绵没来吗?”
龙禹抬眼看他:“哟,你这会儿怎么又没礼貌了?”
俞鸣章顿了顿,组织语言重新问:“哥,绵绵姐没来吗?”
龙禹摸了摸浅口杯的把手,云淡风轻地看了他一眼,说:“哦,来了啊。”
俞鸣章有点沉不住气,问道:“那你们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你猜不到吗?”龙禹把白瓷杯往前推了推,笑着说:“我十二点做的,有人私自给别人牵红线,牵完还躲着,不回消息也不回家,这会儿只有看的份了。”
俞鸣章低头去看,咖啡上面用拉花做了一个——盆栽。
他嘴唇一动,问道:“这是什么?”
“仙人掌。” 龙禹抬眼看他,那表情和声音都有点奇怪,好像在暗讽他应该挨巴掌一样。
俞鸣章心虚道歉:“哥,对不起,我以为你们要谈很久。“
龙禹没理他,拿着那本书又翻起来。
俞鸣章看了他一会儿,一把端起冷冰冰的咖啡快速倒进嘴里——高端的饮品往往都只有极少的分量,他两口就喝光了,把杯子放在龙禹前。
“哎!大晚上的别喝——”龙禹还没来得及阻止,俞鸣章又说:“很好喝,谢谢哥。”
龙禹已经生不起来气了。
俞鸣章又问:“哥,绵绵姐跟你表白了吗?你们开始谈恋爱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龙禹的脸,等龙禹说话,像在等一个审判。
长久的沉默,龙禹温和的声音响起:“你觉得呢?”
俞鸣章突然反应过来,那颗死去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他问道:“你拒绝她了吗?”
龙禹还不说话,但这就是默认了。
“为什么啊?”俞鸣章昨天就感受到了封绵绵的决心,也笃定她必然能感动到龙禹,而且他知道,他哥一直挺欣赏封绵绵的,他想了一会儿,问道: “哥,是因为你不喜欢她吗?”
龙禹笑了笑说,“封绵绵突然跑过来说不介意我有心脏病,不介意我不想要小孩儿;我们那天说的话,你转头就说出去了吧?”
还叫交换秘密,这保密时间都没超过三天。
要说龙禹和封绵绵这场拉锯,其实真的很久了。
封绵绵喜欢她在班上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因为封绵绵在日记夸他的声音温柔得像在牛奶里泡过,发色和经典款的芭比娃娃一样……她是学习委员,有男生去她课桌上拿作业就看到这句话,那时候封绵绵的绰号叫悍匪,跟男孩子打成一片,调皮的男同学总拿这事取笑他们。
最后这件事情还闹到老师那儿,班主任是那个栓皮带要留很长一截戳在外面的奇葩周老师,把两人叫到办公室问他们是不是在谈恋爱,两人齐齐摇头,周老师的意思也不是斩断早恋情丝,反而跟他们说:学习难搞,爱情难得;这个年纪的感情是极为存粹的,要好好对待别人的心意。
他们俩被周老师进行了一番爱情教育,双双红着脸进教室,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哎唷”声,龙禹觉得周老师说得对,他想要是封绵绵说喜欢自己的话,他一定要郑重地表明自己的意思,可是封绵绵那天找他却只是道了歉,说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好看。
在高中那段时间,像红锁那样的试探又发生过几次,都被龙禹回以相似的暗示;本以为随着大学这件事就结束了,可封绵绵今天告白的时候说:小时候就喜欢的,哪有那么容易忘记?果然年轻时就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回想起这些,龙禹苦笑着说:“真是的,说我有病拒绝不掉她,要说不喜欢才行。”
俞鸣章大起大落的心脏又被塞进了困惑,他其实想不通,他本来以为封绵绵能成功的,可能就连封绵绵本人也这么觉得;到龙禹这儿,好像故事不按既定的轨迹走了,长情又忠诚的人没有等到喜欢的人。
因为龙禹很拎得清,他说不喜欢。
那喜欢是什么?即使是单恋,但封绵绵的感情也极有分量了,真的有人会放弃这样沉重的感情追求虚无缥缈的喜欢吗?
俞鸣章问他:“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龙禹皱着眉笑起来:“又来?我不是说了不结婚吗?”
俞鸣章不依不饶:“假如呢?假如你很健康,没有生病,也能……有健康的孩子,你也很想结婚——你会选什么样的?”
龙禹说:“你知道爱情三角理论吗?”
他看过的书俞鸣章基本都看过,自然也知道这个理论:它说爱情关系有三个要素:亲密性、激情和承诺,不同的要素组合成为不同类型的爱情[1]。
龙禹往后靠着,把工学椅压得后仰,慢慢说道:“很多人都是出现了一种或者两种就认定了是爱情,选好了人,囫囵过了大半辈子;如果是我要选的人,那必须三个要素都满足才行。”
俞鸣章心想:那哥你想要的是完美式爱情。
随即又想到:龙禹因为身体的原因,自觉是没办法给别人作出承诺的,他好像因为这个因素就剥夺了自己所有的资格。
那边的龙禹转了转椅子,本着关心弟弟的心思,还是问道:“小鸟儿,你说你喜欢男的,不管是出现过哪个类型的喜欢,是不是说明你有目标了?”
意思是:不管是出于幼稚的想互相陪伴的想法,还是出自于单纯的生理欲/望,总会有这么一个人让他想到了爱情吧。
这不是猜测,而是有理有据的推论。
俞鸣章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又觉得心脏被抓了一把,他缓缓说道:“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