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丝·艾泽推开门,便看到她的小徒弟正趴在曾来苗圃帮过忙的年轻骑士背上,黑发少女的身上披着一件外套,但这没什么用,外套和头发都已被冻雨侵染得湿漉漉的。她的面色苍白,脖子上不浅的伤口已被雨水泡得发白,漆黑的瞳孔里却像是有火在燃烧。
她的背后是铁甲森森的王庭护卫,此刻瓢泼的大雨在他们身上溅起一层白雾却都不为之所动,以冷酷沉默的面容盯着她和她的徒弟,宝剑已被握在手中。
“老师,”早幸嗓音沙哑,“尤文,黑巫师尤文在哪?”
艾泽婆婆领悟到了什么,平静地把草药店的门向骑士们大敞开来:“请进来搜寻吧,我不知道他在哪,如果敝店能找到什么线索就好了。”
骑士们进入店中后就四散开来,霍兹把早幸放到了椅子上,她光着脚就跑了出来,一时也找不到鞋子给她,只能让他这样背负着赶路。
旅行时也有过这样的时光,但现在完全不同了。霍兹守在了早幸身边,既是护卫,也是监视者,心情复杂的看着狼狈不堪的早幸。她湿漉漉的衣裙滴下的水在木地板上积蓄成了一汪水洼,脚上全是泥水,整个人狼狈不堪,背却挺得像马上会折掉那样笔直。
艾泽婆婆双手放于身前,向这位年轻的骑士请示道:“我可以给她拿一床毯子吗?另外有一封给她的信,现在应该就是莎莉收下它的时刻了。”
霍兹沉默地点点头,示意一位骑士跟上艾泽婆婆,看着她有些蹒跚地上了楼。
早幸坐在椅子上等着,艾泽婆婆再次出现时一手抱着毯子,一手端着热茶放到了早幸面前,对一旁的霍兹说:“茶水也不要紧吧?”
“先让我试一下。”霍兹喝了一口,确定没放毒药后递给了早幸。
早幸捧着茶,手心变得滚烫也不自知,还是用焦枯的双唇向老师索取着答案:“老师,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吧?信呢?”
“信在这里。”艾泽婆婆从怀中取出,递给早幸,“你是要先读信,还是先听我说?”
早幸接过信,信封上有马尔德家的火漆印,是阿实的信。
“您……说吧。”她摩挲着这个火漆印,沙哑地开口。
“阿实放弃了治疗。”
早幸猛地抬起头来,盯着艾泽婆婆。
“他答应把身体送给尤文做研究,但是得等到他的精神完全消失以后,”艾泽婆婆垂着眼,雪白的睫毛遮住了她浑沌的双眸,手指拉紧了身上的披肩,“如果不和你接触的话三个月后他的精神应该就消亡了,但你现在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您没有和我说过。”早幸本就因失温没了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他今天就被黑巫师带走了。”
艾泽婆婆攥紧了衣服面料,视线笔直地和早幸交汇:“不应该,他今天接触到了什么?有东西加快了他灵魂被吞噬的速度,可能和去年是同一个诱因。”
“我不知道。”早幸畏缩了一下,“他是在舞会上突然发作的,就是和梅提欧说话时……”
早幸闭上了嘴。把王国的王子殿下牵扯进来她是想干什么。
霍兹在旁边皱起眉头打断:“女士们,你们可以先从头到尾解释一遍吗?”
艾泽婆婆叹了口气,把毯子强硬地盖在了早幸身上,开始对霍兹说明。
说到魔药副作用时早幸恳求地拉住了她,但霍兹按住了早幸的手背:“不可以隐瞒,女士。”
“我会全部说出来的。”伊莉丝淡淡地说道。
等艾泽婆婆吐出一口气结束讲述时,听完这一切的霍兹不知道说什么好。
法师实在太大胆了,早幸被牵扯进了什么天大的麻烦里啊。
而他现在也被这个麻烦捕获了。
“尤文给阿实的身体下了个禁咒,在那具躯体失去灵魂时它就会被传送到指定的地点。”艾泽婆婆讲完这一切也疲惫得站不住,在早幸的对面坐了下来,“莎莉,阿实已经死了。”
“不……”早幸才开腔就咳嗽了起来,霍兹赶紧拍着她的背帮她顺了会儿气,早幸推开了霍兹的手,“他刚才都还……不是至少三个月……是我害的吗?”
早幸本就漆黑的眼瞳失去了光彩:“我不该把他介绍给你的,对吗?”
艾泽婆婆沉默了。
霍兹按住早幸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不要再说出会让她事后后悔的话:“从刚才的内容来看你的老师一直在帮马尔德的。”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阿实决定去死了呢。”早幸的眼睛还是死盯着艾泽婆婆不放。
艾泽婆婆靠在了椅子上,闭上双眼不再去面对早幸:“莎莉又能做什么吗?那是阿实自己的选择,我和他再三确认过了的。我也不会试图去挽救已经放弃生存的人。”
艾泽婆婆再次睁开眼,直视着无言以对的早幸:“你何不先读一下那封信呢?”
早幸拿起了那封信,正准备拆开时霍兹拦住了她,抱歉地说:“恐怕得让我们先检查一遍。”
早幸顺从地把信递了过去。
霍兹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拆开信后粗略地扫了一遍,随即尴尬地拿给旁边的骑士再次确认了一下,才还给了早幸。
这几乎是一封情书了。
早幸还不知道她会看到什么,只是颤抖着手展开了信纸。
「我自愿将曾名为阿实·马尔德的这具躯体赠与辰星塔大法师尤文作为研究材料,他已与我约定基于此的所有研究成果必将公布于世,涉及的研究内容不得用于伤害他人,愿这具身体的价值能得到最大发挥。」
这是第一张纸的内容,早幸轻轻将这页揭开放到桌上,继续读下一页。
「敬启,莎莉小姐,
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消失了吧,我的身体归于尤文,灵魂归于梦神,但心,永远归于您。
请不要觉得这过于沉重,它只是一份不会送到您手中更不会被拆开的礼物,更像是我给自己的奖励。
这段时间里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想把您与我束缚在一起,这一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如果让它腐烂,不如让我死去。
您永远不会知道在无边的黑夜里您多少次把我捧起,我的灵魂已千疮百孔,总担心脏污了您的双手,却又无法割舍这份温度。我想不到如何来回报,所以只能在此为您祈祷,希望您能获得他人无法匹敌的幸福。
请原谅我将您的手绢留在了身边,这是我最后的一点私心。
再见,亦或是永别了,我漫长噩梦里唯一的真实。
阿实」
早幸把这张信纸推到一边,不想让泪水晕开这已经不会再重现于人世的字迹。
草药店陷入胶水似的沉寂中,烛火摇曳,随着未关上的大门颤颤巍巍挣扎着纠缠于烛心上。窗外大雨滂沱,风在门口的小巷里呼啸而过,惊得黑色石墙嘶哑惨叫,紫色的闪电不时撕破夜幕寡妇般的着装,惨白电流仓皇地流窜于荒野,劈开尘世的所有虚有其表。
艾泽婆婆也看到了信纸的内容,轻轻折好第一页递给了霍兹:“这可以作为证词吧,第二页……请留给莎莉吧。”
霍兹艰难地点点头。
“莎莉,阿实的死……在你发现他时已经无法避免了。”艾泽婆婆看着脸庞已被咸水浸渍的早幸,“你至少让他最后过得很快乐。”
“老师,不是的,不是的……”早幸只是不断摇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她不是真实,她连告诉阿实的名字都是虚假的。
她没能给阿实信心和活下去的希望,她救不了任何人。
她的半身,与她别无二致的异世界的少年,还是死在了谎言与噩梦里。
*
王庭又传唤了早幸和艾泽婆婆几次,艾泽婆婆关于阿实的所有研究资料都被没收了。
而黑巫师尤文,正被全国通缉着。但辰星塔的法师就没几个不是通缉犯,因为难以羁押加上还有利用价值,这些法师的通缉令也就是挂着看的玩意儿。
阿实的生父则在舞会后不久就宣称已把阿实从家族中除名,现在在积极地寻找下一任妻子。
“但连平民都知道他身上的诅咒,”特丽莎帮早幸整理着行李,一边说道,“那个半精灵留下的诅咒,‘马尔德的血脉将终结在他这一代’,他的好几任妻子都死于非命,连野种都留不下来,他当初还是为了破除诅咒把半精灵的孩子立为继承人的呢。”
但这个诅咒应验在了阿实身上。早幸默默把希尔伯借给她的书籍单独打包出一份准备寄出,她已经没有理由留在学院了,下一站去哪还不知道,艾泽婆婆的草药店在她的研究被王庭发现后也不知道还开不开得下去。
“莎莉,”特丽莎犹豫地看着她,早幸的脖子上还缠着绷带,眼神有死一般的平静,简直不像个活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样的人,“……你要好好生活啊。”
“你想的事不会发生的。”早幸笑了笑,但她不知道这个笑是否真实,她只是按照记忆里的惯性做出了这个动作。
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完后,这间寝室恢复成了一年前半空的状态,特丽莎有些寂寞地握了握早幸的手:“记得联系我。”
“嗯。”早幸往手里灌注了一些力气,道别后离开了这里。
她还得去收拾阿实的寝室。
梅提欧和霍兹正等在男寝的门口,看到早幸后默默为她拉开了铁门。
这栋楼里的人见有女性在楼道间走动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但也有不少知情者只是行注目礼看着三人走到了尽头的那间宿舍。
梅提欧已提前找管理员拿到了房门钥匙,打开后积攒了一个月的尘埃扑面而来,把他们呛得直咳嗽。
早幸拿出两张可以用来覆面的三角巾递了过去,示意他们围上。
走进屋中,早幸不由就停下了脚步,四面墙连带门板都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纸条,按日期分布。这些纸片曾是维持阿实正常生活的必需品。
早幸注意到了有一面墙的纸条和其他的不一样,用红绳圈了起来。
她一张一张地边读边取下来。
“准备衣服蓝色-合适白色-合适。”
“首饰玛瑙象征…… 珍珠象征……”
“购买完成准备备用品”
“让莎莉小姐自己挑(红笔书写)”
“已和管家与女仆沟通好”
“说服父亲失败”
“说服伯爵-36 以死相逼 失败”
“说服伯爵-57 跳过,买通了马尔德府的所有人”
这是为了让她一起参加授勋典礼做的准备。
“小姐?”梅提欧在背后小心翼翼地问她。
早幸用灰尘扑扑的袖子按住了眼睛:“没事,继续收拾吧,今天就得弄完。”
阿实的身体不在这里,他的生父也无意为他举行葬礼,早幸只能自己来收拾他的遗物,幸而返回学院准备等着参加毕业典礼的霍兹和梅提欧来帮忙了。
书籍盔甲之类的都可以交给管理员来处理,毕竟很值钱,早幸只打算拿走他的笔记和一两套衣服,做一个简单的衣冠冢。
等收拾到书桌时早幸注意到了桌上最醒目的位置摆着的两本地图册,是她和阿实一起去图书馆时借的。
地图册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归还的截止日期,已经早就过了。
她也忘了这件事。
拿上这两本地图册,加上阿实的一些个人物品,三人一起前往离学院最近的城郊教堂,克尔泽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早幸把包好的遗物递给了金发的神官:“都在这里了,谢谢你。”
“没事。”克尔泽接过,今天的他穿着全套整齐洁白的法衣,金色的头冠在彩窗玻璃的映射下有着七彩的光芒,“他也是光明神的子民。”
早幸带来的东西被放入了教堂后的一个小土坑里,在经文唱诵声中,一捧捧的砂土渐渐将它们掩埋。
早幸捧着将要送给阿实的白玫瑰,心思走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自杀了很多次,但对他人的死亡并没有准备。
就像现在这样,葬礼是克尔泽布置的,花束是艾泽婆婆交给她的,连要送上什么道别词,她都没想好。
在她父母的葬礼上她在做什么?想不起来了。
“这里沉睡着一个忠实的朋友,一位无私的信徒,一颗不曾沾染罪恶的灵魂。”克尔泽伸手拂过墓碑,示意早幸她们可以放下花束上前告别了。
早幸蹲下身,将白色的花束放在土堆上时,隔着眼中的水雾看清了墓碑上的文字,这是克尔泽亲手雕刻的,按照她的要求。
阿实
于王历……年
长眠于此
能说的话也只有这个了。
“做个好梦,阿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