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是申时过半,长亭山下日光稀疏,枝繁叶茂的枝桠掩映下,有一条通往庵堂的崎岖山路,入口则在山脚下的一处茂密灌木丛中,寻常人不得见。
韩雨仙熟门熟路的走上前去,扒开两侧的灌木,撩起裙摆别在腰间,朝身后人喊道:“王爷快跟上,山路不好走,仔细脚下。”
“这山上不过一个庵堂,又无金银财宝,何必把这入口设的如此隐蔽?”萧肃羽跟在她身后,手里也不停的扒开树丛。
她一边走一边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山上庵堂里都是女子,若是被人知晓路线随意进入,碰上些宵小败类,意图不轨可怎么办?”
“那为何不设守卫,这入口虽然隐秘,但也不是万无一失的。”仅靠这入口,这第一道防线算不得牢靠。
韩雨仙扒开最后一丛灌木,豁然开朗,是山脚下的一块平地。
她一手搭在眉骨之上,仰头看像山的最高处,“王爷您可能看到庵堂?”她回头笑着说道:“这庵堂不设匾额,亦无名字,山脚下又不得见,谁又知道这里有座庵堂呢?”
萧肃羽仰头望去,远处山峦连绵起伏,近处林深树茂,满目苍翠不见其他。若不是有人带路,确实一般人看不到庵堂。
韩雨仙又颇为自得地道:“就算是知道,你看这座山连路都没有,又怎能找到去往庵堂的路呢?”
“言之有理,不过今日又多了一个人知道了。”他看着这里静谧无声不由道:“此处也算得是一处世外桃源了,倒是方外之人修行的绝佳之地。”
她走到山体侧边的一棵树旁,蹲下身看了看树上的记号,道:“王爷,从这里走。”她一手按住膝盖准备起身,怎奈骑马两三个时辰,大腿内侧酸痛无力,竟一下子起不来。
萧肃羽从她肩膀略过去,看到一个三角形的记号,记号设在膝盖高度的位置,不易发现。
她咬牙想用力起来,却又一脚滑了下去,连忙伸手拽住他的裤腿,“啊,王爷救我。”
萧肃羽弯腰抓住她的肩膀固定身形,双手从她的腋下穿过,腰下用力,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抱了满怀。
他的手掌轻拂在她的腰上,低头看她,语带戏谑道:“四姑娘这是投怀送抱吗?”
韩雨仙双手撑起用力推开他,从他的怀中退出,一时用力过猛又撞在了树上。
他连忙扶住,“小心些,本王又不是山中野兽。”
她真是窘态百出,脸色涨红,抓着裙摆半天,嗫嚅道:“快些……快些上山吧,天色不早了。”说完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人有没有跟上。
萧肃羽摸了摸鼻子,笑了笑,心中念道:这四姑娘竟如此害羞,与平日的性子倒是大不一样。
他紧跟其后,口中喊到:“四姑娘莫恼,本王可不认得这山路,你可不能把本王扔在这里。”
他喊完只见她的步子更快了,到底是在山上多年,陡峭山路对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如履平地。
待她爬到一个山上平台,喘口气时,回头去看他,却不见他的影子,以为是自己适才爬的太快,把他落下了神色惊慌地对着山路大喊:“王爷,王爷你在哪儿?”她更怕的是山路陡峭,他无声的跌落到了哪里。一时时间脑中浮现了无数种可能,只吓得六神无主。
萧肃羽站在一旁的树后,看她焦急又不安,都准备要下山去找他了,这才从树后站了出来,一派轻松自得道:“四姑娘可是在担心我?”
韩雨仙闻音转头看他轻笑着站在那里,她忽然红了眼眶,快速的眨了几下眼睛,沉下脸说了句:“走吧,再晚就赶不及回别院了。”
萧肃羽眼看她变了脸色,赶忙上前赔笑道:“原想同四姑娘开个玩笑,不想竟惹了四姑娘生气,本王在此赔罪。”他本意是想她初次骑马这么长时间,肯定腰酸腿疼,这才故意让她缓一缓,不曾想她体力甚好,倒是不用他多操心了。
她再不答话,只埋头赶路,他复又赔罪,她仍是不答,就这样一静一闹地爬了半座山。
她就这样沉默着爬到了长亭山的半山腰上,才停了下来。在林深处用石块垒成院墙,木头做门的庵堂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韩雨仙站在几丈外,看着熟悉的庵堂,近乡情更怯,深吸了口气才上前敲门。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木门上生了锈的铁门环有规律的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山上很不寻常。
门内很快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继而是隔着门板的问询声:“门外何人?”
韩雨仙听出了来人的声音,隔着门答道:“灵玉师叔,我是静尘。”
萧肃羽心中一动,静尘,原来她也有法号。法号本是约束规戒之意,静尘二字倒是与她相衬。
只听得大门内的门杠哐当一声落地,两扇木门由内打开,走出一个身着灰色海青的女尼来。
“是静尘回来了。”灵玉上前一把拉住韩雨仙,上下打量,满意地点点头,看她面色红润,打扮也精致,“这身衣服煞是好看。”
她亲昵的挽住灵玉的手臂,红着眼睛问道:“师傅和其他师叔们可在庵中?”
“除了灵思和灵空,都在后山除草呢。”灵玉抬眼看了看一旁的萧肃羽,挑眉问她:“这位是谁何人,怎么随你一同上山来了?”灵玉观他不像韩雨仙的兄长,行从又不算亲密。
萧肃羽不知她要如何介绍他,故只抱拳行礼,道了句:“晚辈见过灵玉师太。”不做解释。
韩雨仙不欲透露他的真实身份,也免去师傅师叔们的诸多问题,在一旁回道:“是我长兄的好友,怕我一人进山遇到危险,特陪同我前来。”不想师叔再追问下去,连忙道:“师叔快进去吧,你再问下去天都黑了。”她夸张的指了指天上的日头,惹来灵玉一通笑,忙带着他们进了山门。
她们师叔侄二人在前面有说有笑,萧肃羽跟在身后把门闩上,亦步亦趋地走在后面。他环顾这庵堂的正院,总有一些似曾相识之感,但他从不入寺庙庵堂,所以这股熟悉的感觉很快也就抛诸脑后。
灵玉将二人安置在偏殿,拦下了欲同去后山寻人的韩雨仙,自顾自去后山上喊人回来。
韩雨仙坐定后,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瓮,冲水斟茶,见他四处打量,问道:“王爷可要上柱香。”
萧肃羽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本王不信佛。”看她正在将茶壶里的茶倒到一只粗茶碗里。
她也不强求,将斟好的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王爷尝尝,这是庵堂里种的菊花晒干所泡的茶,清肝明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许久不喝庵里的菊花茶,甚是想念这个味道,配上庵堂的粗茶碗才最相配。
他低头看了眼杯中淡黄色的茶汤,端起放到唇边,确实有菊花的香气。“你在这庵堂韩相都不舍得送银两和东西过来吗?”
韩雨仙摇了摇头否认道:“当然不是,不过王爷你也看到了这山路绵延不绝,背东西上来要劳动许多人力,我不能致庵堂于危险之地,更何况在这山上银两更是无可用之地。不过呢,我与师傅师叔们种菜种粮也是修行,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这里便是要劳动筋骨的修行。”
萧肃羽一噎,回了句:“四姑娘倒是豁达。”
她正欲再搭话,却听到院外传来的脚步声,同他道了声:王爷稍坐,起身迎了出去。
萧肃羽侧耳细听,约有十人左右,脚步声错乱繁杂,普通女子的脚步声。随即是韩雨仙带着哭腔的声音,“师傅师叔,我回来了。”
“静尘。”同时还有此起彼伏的笑声哭声,叽叽喳喳的话语声,初见时的惊喜散去声音又慢慢地小了许多。
他背对着窗户,静静的饮着杯中的菊花茶,听得韩雨仙又喊了句:“师傅。”他不禁凝神细听,只听得一句:“静尘,在家中一切可安好?”
这个声音他听过!
女尼有些粗粝的嗓音,似一把钝刀又似掺了沙子,这般与众不同的声音。回想刚才进山门时的熟悉感,几乎是一瞬间,他确定他来过这里!
他之所以未能在第一时间想起来,只因为他当时蒙着眼睛,且夜色沉沉,根本没有看清。
大概是四年前,他回京查粮草贪墨案,结案后返回玉门关时在京郊遇伏。敌众不敌,他负伤逃入山中,只记得逃入一个破败的小屋子里,很快便昏迷了过去。
第二日入夜,他便被蒙上眼睛送了出去,只是走的那条路并非今日上山的这条路,他多年来只当是误闯入了哪位隐世之人的居所,不曾想居然是这长亭山上的尼姑庵。
思绪纷飞中,听得窗外一人说道:“灵惠师兄快别在这里站着聊了,进殿去。”
是了,送他离开的女子便自称灵惠。
人生真是奇遇!竟让他又回到了这里,不知道这位灵惠女尼能否将他认出来,他倒是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