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点钱,孩子,借我点钱,妈妈真的快过不下去了。”莫妮卡像个乞讨者,上来就扯迪亚波罗的衣服。
“我唯一的依靠就是你啊。”
迪亚波罗被她拽着,刚刚出门的轻松愉快荡然无存,烦闷感涌上心头。
“你欠了多少?”
“不多,这次真的不多,先给我四十万吧。”
莫妮卡见他有松口迹象,连忙承诺。
四十万,她每次都模模糊糊不说清楚,承诺后又不还钱,迪亚波罗也没指望她会还。
莫妮卡穿得还算可以,但这属于表象,她是身处困境下也不会节约,想把一切现金都拿去花掉的人。
这种行为在穷人里很常见,因为他们已经彻底陷入了“绝望”。
永远还不清的债,永远不固定的家,在长期看不到头的艰难困苦中,人反而会变得“享受当下”,一到手钱就去买平时买不起的好衣服,好家具,吃海鲜大餐,梦幻泡影般的娱乐与消费,会给他们依旧很有尊严的错觉。
她出狱后老实过一段时间,换了数个住址,从水电气这些基本物质里省钱,为了节省冬日供暖费用,还从更寒冷的努奥罗搬到了稍暖一点的奥里斯塔诺,好逃避与供暖公司的拉锯战。
毕竟她是前科犯,在服刑期满后,想找份工作是很困难的事,社会不愿意接纳这样的人,更何况她也不习惯安心工作。
莫妮卡曾经抢过银行,对人开过枪,这代表她被逼到绝路时会不择手段。
在接受数次教堂接济后,走投无路的莫妮卡想到了唯一可依赖的对象——她在监狱里生下,一次都没照顾过就送去给人抚养的儿子迪亚波罗。
虽然她始终赚不到钱,不具备法律承认的抚养子女能力,导致迪亚波罗的监护人权利一直在神父手中,但她和他之间毕竟还有血缘关系。
血缘关系是世界上最无法抹去的信息,是最强烈的连接。
她几年前初见迪亚波罗后就试探着提要求,迪亚波罗虽然沉默不语,但还是满足了她几次,把不多的存款给莫妮卡。
现在迪亚波罗长大了,正是可以出去工作的年龄,他的许多同龄人早就离开学校投入工作,莫妮卡认为是时候提更多要求,反正迪亚波罗的性格看起来很懦弱。
“我已经没钱了。”
迪亚波罗不打算再听莫妮卡单方面的话,冷淡地表示拒绝。
“你怎么会没钱,你看你……你看你还喝这么好的酒!”
莫妮卡情急之下注意到迪亚波罗手里的酒瓶——乔鲁诺赢回来的奖品。
“求你了亲爱的,我的血亲,我的迪亚波罗,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错,但你不能这么自私,体谅体谅我吧!”
“我不会听你的话,有二就有三,你前不久才说借最后一次。”
迪亚波罗避开她拽自己挎包的手,打算无视她。
“几十万也不多,去找个零工花几年就还清了。”
“你在说什么!这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莫妮卡咆哮起来,情绪相当激动。
“你根本不知道我遇到了什么!”
“有什么不简单的?”
迪亚波罗已经长得比生母高一截,还年轻力壮,这代表他可以扔下莫妮卡就走,不理她也没关系。
莫妮卡这次没有因为冷眼相待就放弃,她把心一横,挡在了迪亚波罗面前。
“你不能走,这次你绝对不能走,因为这事也和你有关!”
迪亚波罗停了下来,带着几分难以理解。
和他有关?莫妮卡欠钱怎么会和他有关?
“我欠了赌场钱,欠了很多……”
莫妮卡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原本不是想赌博,我就是,我就是想着万一可以翻盘呢?”
“我赢了几场,后来就开始输,我想回本,所以借了贷款……”
“什么贷款?”
迪亚波罗听懂了关键部分,不安降临在心头。
“什么样的贷款!?”
“我跟……黑手党借的。”
莫妮卡放弃挣扎般闭上眼睛,音色颤抖。
黑手党的赌场有很多家,同正规缴税的赌场不同,这些非正规的地方会想方设法让赌客借钱,门槛非常低,同时一旦欠债面临的则是更残酷的惩罚,他们向来以游走于世俗规则外为傲,对还不起钱的赌徒剁手挖眼,到家中洗劫一番都是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莫妮卡不还钱,作为她儿子的迪亚波罗也跑不了,他俩就像捆在一起落水的倒霉蛋。
“……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迪亚波罗垂着头,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天才头脑令他思维比常人早熟,他已经察觉到不妙端倪,只想弄清楚自己到底面临着多大的危险。
“就算你想拉我陪你死,也要告诉我你干了什么蠢事。”
莫妮卡抿着嘴,发出绝望的抽噎声,像头林中不知名的濒死野兽。
“八千万……已经……要到期了,就是这几天,我没办法。”
迪亚波罗面无表情,把数字在脑中过了一边,并与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正规工作收入比较了一番。
八千万,对依靠打工赚小钱的迪亚波罗来说,是需要再辛苦劳动许多年才能还上的钱,即便每天工作12小时,守着鱼摊不离开,只买最便宜的特价食品,也不知道得存多久,而他现在连辆车都买不起。
“迪亚波罗,求你了,你是我的血亲你一定得帮帮我……不然,不然他们终有一天也会来找你的!”
莫妮卡拽着他不放手,害怕又尖锐的声音逐渐在静悄悄的夜里扩散开来。
“你很聪明,我知道的,你就像你那个死去的父亲一样聪明,你可以想出办法的!”
“对,你现在的爸爸不是个神父吗?教堂里有钱啊,有信徒的捐款,你可以帮我偷过来,哦对对,你没犯过法,你去找银行借钱的话一定可以借到,我已经不能申请这些贷款了,所以我才不得不找黑手党借钱,帮我想想办法啊!”
迪亚波罗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很大。
莫妮卡追上去。
“你别想跑!如果你不帮我,黑手党就会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到那时你我谁都跑不掉!我们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他们会来找你,他们会把你尸体上的器官也扒下来卖,别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
迪亚波罗没理她,几步消失在回家的路尽头。
……
“这么晚才回来?玩得开心吗?”
神父看着早上明明还很精神的养子回家。
“嗯……”
迪亚波罗把酒放在桌上,简短解释了一下这是礼品,就闷不吭声地回了房间。
当夜他心情烦躁,睡不着时只能起床翻翻屋里杂志。
刚好杂志上登载着新闻,写了某市某地挖出不明真身遗骸,死者疑似是卷入土地所有权纷争后被黑手党谋杀的农户,整条报道仿佛就等着给他看一样。
企业家急赤白脸地斥责警方不作为,传媒人暗讽政客收受贿赂,普通人表现得愤怒又麻木,而最大的新闻居然是政客搂着泳装美女出没于撒丁岛豪宅。
这是充斥着罪恶与黑暗的世界,人命逝去远不如球赛值得关注,莫妮卡惹来的大麻烦是黑手党所为,警察绝对不会管,而到了最危机的时候,自己,莫妮卡,神父三个人都在劫难逃,他们会静静死在乡下,没人知道,没人在意。
迪亚波罗侧躺在床上考虑将来该怎么办,从怎么摆脱莫妮卡一步步想到怎么背井离乡。
但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得有钱,最快的来钱方法是什么?
去偷去抢。
老实本分是赚不到钱的,莫妮卡捅的篓子很大,大到普通的小偷小摸也填不上。
迪亚波罗从没想过走这条路,他已经渐渐有了些未来规划,虽然神父认为他再多读两年书也不错,但他只想买条船,拿到渔业工作证养活自己,这样就不必再麻烦神父了。
他清楚自己和常人有些区别,也清楚自己不喜欢见人,所以才想办法存钱,等到羽翼丰满,彻底离开家乡的这一天。
然而黑暗世界只要打开一个豁口,常人迄今为止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掉进去,在泥潭里越陷越深。
人有时候就是会陷入无法选择的境地,而人在幼稚的时候,很容易做出会纠缠自己一辈子的决定。
如果有可以消除未来一切陷阱的方法,人就不会总对着逝去的时间唉声叹气。
迪亚波罗没坚持到深更半夜,轻微醉意令他早早入睡。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迪亚波罗再次受到生母骚扰,这个敢拿起枪抢银行的女人,打算胁迫儿子为自己窃取教堂存款。
迪亚波罗逃过后反制住了她,但她始终激烈反抗,几番权衡后,为了保住自己的安全,也为了找到一种两个人都可以活下来的办法,迪亚波罗决定将生母囚禁起来,让她不会再惹麻烦。
然而这种小心翼翼掩盖血亲踪迹的行为,却在某一天曝光。
养父不知为何知道了迪亚波罗的所作所为,他发现被囚禁的莫妮卡,将她救了出来。
迪亚波罗打工回家时,养父已经用恐惧又悲痛的眼神看着他,另外还有几名和这对父子比较熟悉的邻居和朋友,他们正在商谈该拿迪亚波罗怎么办。
出于长期以来的歧视和农村迷信的风俗,人们发自内心认为迪亚波罗是被佐证的恶魔,他命中注定就是犯罪者,只是干了命运让他干的事。
那一天原本有个聚会,人们还点着蜡烛,可这场挖出被囚者的插曲,令争吵、质问与骚乱不休的屋子起了火,偏偏那又是个狂风天,当火焰燃遍屋子后,活下来的只有不知为何变成了小孩子,靠体型优势逃过一劫的迪亚波罗。
迪亚波罗的归宿在一夜间化为灰烬,可命运又是如此眷顾他,给了他九死一生的好运。
他深知自己已经无法在这个国家待下去,他已经犯下罪孽,他重复了莫妮卡的命运,于是他保持着超乎寻常的冷静头脑,像莫妮卡所说“那位聪明的生父”一般,走到隔壁黑手党藏尸的地方,把他前天亲眼目睹埋下去的村民挖出来扔进火海,用他冒充自己的死。
接着他逃离家乡,踏上无止境的犯罪与被恨之旅,命运不断给他带来厄运,又不断让他一次次逃离。
迪亚波罗恍惚间产生一种感受,他其实是幸运的,他被称为恶魔,会给他人带来不幸,但命运每次都让他活下来,这难道不是被眷顾的证据吗?
被称为恶魔的人在梦中朦胧想到,这就是他的未来。
……
当迪亚波罗醒来后,天已经大亮,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昨晚没脱衣服就躺在了床上。
身上传来暖融融的感觉,他抬头正好看到金色的太阳洒下光芒,坦诚地包围着自己,驱散不少梦中惊骇。
迪亚波罗等了一会后才起床,向养父问过早安后,用家里的电话拨了个很少主动播出的号码,静静等待。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同迪亚波罗想象的忙碌不同,乔鲁诺早上居然还在家,也第一时间接了他的电话。
“喂,这里是乔鲁诺·乔巴拿,请问有什么事?”
“乔鲁诺,你……有空吗?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迪亚波罗举着话筒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
“你可不可以借我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