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也没个准信,此时忽然定了时日,扶盈不由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马车向前驶去,人还是懵懂的。
若是真事,自然是喜不自胜。可扶盈又怕是谢明蕴逗她,斟酌许久才开了尊口:“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看她一路不说话,还当是变稳重了,原来是不信。谢明蕴将手中书翻过一页,故意没抬头,“我并未说什么,没听清也就罢了。”
“你、你怎么能?”扶盈被气了一下,正要声讨,转念一想又住了口,倚在位置上“哼”了一声。
她也学聪明了。要是谢明蕴骗她,此时就应当拿上京的事反复提,而不是含糊不清的一句话。既然此事为真,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勉强不同他计较。
相坐无言,各有心思。马车忽而剧烈晃了一下,扶盈坐得不稳,身子向前倾去。眼看就要摔下车凳,她下意识伸出手想撑住,腰上忽然传来一股力。
谢明蕴及时拦住了她的腰,小臂收紧,将人带回原位。扶盈的手只是轻轻触了一下车壁就离开,明明一点也不疼,却莫名有些古怪的感觉。
他方才拿的书被扔下,寒风透过车帘吹进,胡乱翻过几页,仿佛还能听到书页掀起的声音。
马车已停下,车夫在外头斥道:“哪来的小孩,敢到这边来胡闹!”
被风吹起的车帘回落,书本被捡起,谢明蕴神色自若,重新回到先前看的那一页。
扶盈不自在地理了理腰腹处的衣裳,上面似乎还有残余的温度。
她一直以为文官都是瘦弱的,却忘了谢明蕴在边关待了几年,其实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清瘦。
宽袖广袍下的身躯,既能提笔谋定,亦可持剑杀敌,早已不是当年在宫宴上脊梁单薄的少年。
扶盈好似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没来由地觉着心口怦怦乱跳。马车方在驿站门前停下,她便走了下去,愣愣地不敢回头。
张敬应是早与谢明蕴约好,正等在庭中,随意拨弄着盆中的花草。自那日以后,谢明蕴每次来身边总要带一干人,纵然知晓是扶盈公主,他也见怪不怪了。
“几日不见,谢大人仍旧如此风神俊朗,实在让张某羡慕啊。”张敬照例寒暄了两句,将人迎进屋内,“听闻谢大人在京城植了几株梅树,想来也到了该欣赏美景的时候。”
“张大人说的是。”谢明蕴拂去身上雪,微笑着行了一礼,“时候既不早,也合该回京向璘王交代了。”
谢府贩卖私盐一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便是此事足以为例,可将谢氏及相关江南氏族敲打一番。届时因先皇失掉的民心威望,也能大大归服。
“正是正是!”张敬也笑道,忙斟了茶邀坐。
离京千里,辗转周旋,终于要看到成果,便是为官多年,张敬脸上也不禁带上了喜色。
如今只差一步棋,这局便将死了。而这步棋,正顺意入局。辛州簿曹,纵使在咏州城是个难得罪的人物,于天下局势面前,也不过沧海一粟。
谢氏的账目,早就不是咏州谢氏一家独有。要查出并不易,要瞒住也不易。
谢明旭接连接连在府门徘徊,总算等到了从州牧处来的马车。只可惜来人却不是大老爷谢亦,而是常年随侍谢亦的康伯。
比起常年见不到面的谢府众人,反倒康伯才是谢亦心腹。
想到那次罚跪正是康伯在旁盯着,谢明旭不由打了个寒颤。他略有些怯意,最终还是挡不住急切,凑前问道:“康伯怎么回来了?可是大老爷有何要事?”
谢亦有何要事,其实他再清楚不过,或许是出于心虚,或许是出于得意,谢明旭多问了一句。
康伯却只是淡淡扫过他一眼,道:“老爷的事,我们下人不敢议论。少爷若想知道,不妨亲自去问老爷。”
谢明旭被呛了一句,心中虽有怨怼,无奈事还未竟,只得讪讪笑道:“辛苦康伯,无事我便先退下了。”
他带着小厮快步离开,还未走远便迫不及待骂开了:“什么康伯,一个下人,还敢这样对小爷说话!到时父亲将家业交托于我,我倒不信,他还敢这么嚣张!”
“少爷说得是!我们少爷合该是家主,到时有他们后悔的!”跟在谢明旭身后的小厮赶忙帮腔,顺着他的意又说了不少好话。
见他脸色好些,小厮又问:“那少爷,咱们今日还去不去春香楼了?”
提起春香楼,谢明旭不由回味起前些日子刚得的姑娘,他踌躇了片刻,挥挥手:“你去告诉她,今日有事,小爷明日再去。”
等他做了谢氏唯一的继承人,再去春香楼消遣也不迟。在府里等谢明谦落网虽是无聊,但又怎能错过呢?那些个敢对他出言不逊的人,一个个也别想好过。
尤其是谢明蕴和他那个侍女,竟敢对他动手,他一定要让这两人跪着求饶!
怀着期许的心,谢明旭一面臆想,一面在院中熬了一日。迟迟没有小厮回报消息,他不禁等得急了。终于在第五次将杯子摔碎后,派出去的小厮急匆匆赶来:“少爷,小的瞧见康伯带人往二少院中去了!”
“什么?!”谢明旭顿时眉开眼笑,立即便起身往外冲。他难得跑得这样快,远远便望见一处人影憧憧。
而今已到掌灯时分,各处都点起灯火,其中又以谢明谦院中灯火尤亮。
分明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到夜时办事,可惜是欲盖弥彰,徒费功夫。纵然能将下人都调离,又怎能堵住隔墙之耳?
“二少爷,您有话要说吗?”康伯依然面无表情,丝毫无冒犯之意,仿佛不过是同人问了个好。
“不知康伯要我说什么?”谢明谦亦是同样镇定,隔着小亭帘幕回复。他并未在亭中点灯,帘幕随着风微微晃荡,略略透出其中的人影。
晚风萧萧,将落叶吹起,一时静寂无声,却是灯火满院。
“若是二少问心无愧,便恕我得罪了。”康伯沉默片刻,手势示意仆从动手。
搜查家室,无异于疑人藏物。这般侮辱并非人人都能忍得,谢明谦却毫不在意,替对坐人斟了一杯茶,自己先满饮一杯。
“找到了。”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人捧着一本账册出来,双手呈上给了康伯。
封皮纸张,字迹行笔,确是谢亦丢失的那本。
确认无误后,康伯将账本交给了身后一人,“大老爷丢失的东西在二少房中寻得。事已至此,二少还有什么话想说?”
“慢着,”谢明谦终于掀帘从小亭中出来,他背手在后,毫无惧色地与康伯对视,“虽是我房中搜出,又怎知是否为他人陷害?这样早下了定论,只怕冤枉好人。”
他敢让谢明旭将东西放他房中,敢让人轻易搜他房间,自然不是毫无准备。
“二少若有话,便向大老爷解释吧。”可惜康伯似乎不愿听他辩解,抬手便要拿人。
谢明谦院中的人都被支出去了,如今只有康伯的人在场,即便要反抗,谢明谦也并无胜算。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忽又有一人从小亭中走出,笑道:“老先生何必如此急切?我看二公子不是会行偷鸡摸狗之事的人,有何误会不妨敞开了说。”
在亭中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出场。张敬拱手行了一礼,“本官张敬,奉命至咏州稽查。我可以担保,今日二公子一直与下官在小亭品茶作诗,绝无暗做手脚的可能。”
无论是何人偷盗了账册,只要在谢府,便都是家事。但若有官员介入,那便是案子,寻常的偏心爱护俱为无物。
况且那账本若是落到官员手中,谢氏满门,怕是无一人能逃脱。
康伯沉默了更久,这才回道:“此事不劳大人操心,谢府不会冤枉好人,府中自有定论。”
“欸,何必见外呢?我与二公子一见如故,见不得他受这种委屈。”张敬分毫不让,挺身迈出一步,“是何人在何处寻得赃物?且叫本官瞧一瞧,决不错断此案!”
他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便拉着谢明谦往屋内走,不过装模做样地找了两下,便立即摸到了柜子下的东西。
一块半掌大小的玉佩,通身青色,细腻干净,其上只刻了一个字——“旭”。
“这并非是我的东西,可见我房中定有他人来过!”谢明谦抢过玉佩,手指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有人要陷害我,这便是那人留下的破绽!”
他虽未将谢明旭的名字点出来,可府中还有谁能有如此成色的玉,又恰好刻了一个“旭”字?
张敬替他将事宣扬开了:“‘旭’?本官听闻府上大公子便是如此名讳,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谢明旭本在院外偷听,察觉事情不顺,急忙跳出来,“什么隐情?!那玉佩又不是我的,定是谢明谦这小子被发现了,狗急跳墙想将事情赖到我头上!”
好不容易抓到机会,怎能让谢明谦溜走?更何况他还想陷害自己。谢明旭愈加想要据理力争,却被一句话堵住了。
张敬说话时和颜悦色,俨然一个为民操劳的好官:“本官也不愿冤枉大公子。只是若这个不是大公子的,敢问大公子的玉佩又到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