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给薄岚之斟了一杯酒:“哀家今日着实有些难过。”
薄岚之听太后如此言辞,心中反而有些慌了。她本以为太后会有斥责诘难,未曾想太后会对着她一副推心置腹的伤心模样。
太后本也未期待薄岚之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姜贵妃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学的孩子们,哀家却没有照顾好她们。”
这话中几多歉疚与哀伤,薄岚之心中却毫无波澜,只默默低下眼去,以免忍不住将心中的情绪泄露。
太后不看也料得到薄岚之的想法,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她道:“哀家对不起姜贵妃,没能照顾好她们;哀家也对不起你……归根到底是哀家没有约束好手下人。”
说着,太后向薄岚之抬了抬手,轻轻地与她碰了碰酒杯,聊致歉意。
薄岚之小吃一惊,太后一反常态的言行,让她有些懵头转向。
“臣惶恐。”薄岚之陪着太后饮完了这杯酒,心中反而疑惑更盛。
几杯酒入喉,沈太后胸中仍旧郁气难消,忍不住对薄岚之娓娓道来。
“姜贵妃你当知道的,如今的女学便是源自她的家塾。”沈太后的声音里很少见地带上了一丝悯恤,“深宫困苦,人心里总要有个寄托,这些孩子便是她的牵挂。”
这句“困苦”让薄岚之有些讶然。姜贵妃是先帝宠妃,是史官都无法忽略,不得不记一笔宠冠六宫的存在。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觉得深宫困苦?
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太后嘲讽地笑笑:“史官不过是帝王手里的笔杆子,君主施恩便是夫妻恩爱,而后宫里的女人永远只有仰望皇帝这一个追求。”这些女人是否需要,是否愿意承受这份君宠,永远是无人在意的。
“有些人是不需要这份盛宠的,却偏偏一生都束缚于忠君侍夫的笼网。”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薄岚之。
太后的言外之意引人遐想,薄岚之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姜贵妃她……”
“少年夫妻总是恩爱情深。”太后坐实了薄岚之的猜想。
姜贵妃始终都思念着早逝的亡夫,对于先帝,不得已远大于感情。
但是出于多年礼教,姜远婕又深深为此挣扎痛苦:为自己心存二意而暗自惭疚,也为自己难以忠心事主而纠结,以致郁郁而终。
薄岚之听完不禁也有几分唏嘘,默默地给太后添满酒,与她碰了碰杯。
姜贵妃深为恩宠所苦,那太后也是如此吗?
趁着沈太后饮酒的间隙,薄岚之忍不住偷偷端量了一眼太后。
沈太后与先帝年岁相差甚远,据传先帝比国舅公还要大上两岁。
出于遏制世家的考虑,先帝也并不待见沈太后。周玺出生后,甚至一度有传言,说先帝为了保皇长子的位置,说不定会设法处死她们母子。
据说,太后如今一身的旧疾,便是在月子期间无法安心休养,日日心惊胆战导致的。
“这宫中多年,也多亏姜贵妃照顾。”回想起姜贵妃的种种,太后依旧是止不住地感激和怀念。
“姜贵妃待我如母女,哀家也一直想努力效仿她那份慈爱。但不知是阅历不够还是与李尚宫年岁太近……一直到遇见你,我才完全理解了那份仁爱慈心。”
“臣惶恐,”薄岚之看着太后,试探地劝道,“太后有陛下。”
太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哀家倒情愿哀家的孩子是你。”
薄岚之心里一叹,想来他们母子今日应该又是很不愉快。
“你在哀家身边这几年,哀家何曾亏待过你。不知你自己是做何感想,但哀家是一心在成全你的抱负的。”
太后虽然严苛,但待她也算倾囊相授,从衣着礼仪到谋事治下,太后事无巨细,一一传授。朝政上各种放权历练,指点迷津,一路引导着她走到了今天。
薄岚之能一步步走进政事堂,太后的偏爱不可忽视。
“我一直拿你当女儿的。”太后满目温柔,示意薄岚之靠近些,“我待你……就像女学里的母子相承一样……这样讲或许也并不准确,或者你我之间更接近李尚宫和李景如之间的感情。”
话已至此,薄岚之再装傻充愣便说不过去了。
“臣不会再纠缠此事了。”薄岚之主动道。
见薄岚之一脸了然,太后也不再迂回,直接道:“眼下李尚宫已死,你送景如出宫去给她料理后事。
薄岚之默默地给二人的杯中注满酒,对此事不置可否。
太后继续道:“今日景如已然挨过二十杖,这样带伤囚在暗室,怕是未必能熬过这三个月。”
纵然恼怒于李景如对李尚宫的袒护,但薄岚之倒也真不至于想致她于死地。之前薄岚之也是被太后幽囚于暗室,自是知其中之苦。
薄岚之无声地叹了口气:“太后让旁人去也是一样的。”
“冤家宜解不宜结。”太后无奈劝道。
薄岚之倔强地沉默着,她一开始就想明白了,这一番下来李景如与她再也不会是朋友了,如今也没有什么后悔的。
“哀家并非是在替景如说话,是为了你。”
“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情势难料,日后会如何都不好说。你想在朝堂上继续走下去,便要开始收敛脾气,改一改行事的风格。如果树敌太多,以后寸步难行都是轻的。哀家护不了你一世的。”
提起以后,太后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薄岚之:“日后哀家不在了,你可会想念哀家?”
太后的身体状况,薄岚之也不是很清楚。但薄岚之很确定的是,如果太后一直身康体健,便不会这般重任女官;如果太后有足够的精力体力督管各处,那么周玺是很难翻转局势的。如今太后居然会说出情势难料这样的话,怕是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大不如前了。
薄岚之低下头,心里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情绪。
“太后洪福齐天,定会长命百岁的。”薄岚之垂着眼,轻轻道。
“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说起傻话来了。”
太后伸手揽住薄岚之,轻轻抚着她的发鬓。薄岚之愣了愣,模糊的记忆里,母亲当年也这样搂过她。
她不应该这样的。薄岚之这么想着,却始终舍不下这片刻的温情。
太后将一纸允准出宫的手谕交给了薄岚之。
“去吧。”
晃悠悠的灯笼照出一小团昏黄的光,飘飘忽忽地停在了暗室的门前。
司正司的暗房阴暗无光,上次被关在里面的人是薄岚之,拿着太后手令来放人的是李景如。
如今位置颠倒,薄岚之心中百感交集。
暗室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便是眼前这道黑沉的铁门。
李景如蜷缩在门后,身上的伤让她蹒跚难行,但心里的痛更是让她颓委不振。
李景如听到李尚宫意图毒害薄岚之时,便明白此事已经是彻底地无可挽回了。她费心斡旋,最后还是有心无力,李尚宫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当初教养她的李阿媪去得很早,李景如是在羡慕同伴的时光里长大的。
入宫之后,李尚宫一路教导她,怜爱她,待她若亲女。终于让李景如重拾早已丢失多年的长辈慈爱。
可薄岚之也是个好姑娘……李景如很难过地想。她能理解薄岚之此番种种行为,但也实在难以袖手旁观。
厚重的铁门沉闷地响了一声,李景如艰难地转头去看来人。此举正好触及身上的伤处,她忍不住轻呼出声。
薄岚之见她这般惨状,叹气道:“一早便给过你提醒,如何还是落的这般凄惨呢?”
外面照进来的光亮刺眼,薄岚之落下一片影子,刚好投在了李景如身上。
李景如突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薄岚之在太后殿的那番话的全部用意。
薄岚之不仅是在说明周玺对李尚宫的态度,也是在向太后解释此事并非她唆使。而话外之音是在提醒李景如,不要在周玺面前过分强调沈太后的命令。
可惜李景如心神大乱,一时之间未能反应过来。
李景如看着薄岚之走进来,幽幽出声道:“我们原本可以成为挚友的。”
“我还是很欣赏你的。”薄岚之垂下眼,轻轻道。
纵然一早便知道她们无法契若金兰,但李景如的聪明能干她还是打心底里悦服。
“那可真遗憾。”李景如无声地苦笑了一下,“现在你我只能是怨敌了。”
薄岚之默了默,道:“此事在我这里已经结束了。”
李尚宫已死,李景如也受了罚,薄岚之也不想再多纠缠了。虽然太后的话薄岚之并不完全认同,但冤冤相报之下,她难以有精力去做其他事了。
但李景如显然不这样想:“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最好理智一点。”薄岚之直截了当道,“李尚宫待你好,可不仅仅是出于怜惜。为了这样一个别有居心的人,值得吗?”
“薄岚之,你不要太自以为是!”李景如激动起来,冲着薄岚之大声嚷道,“凡事论迹不论心!只是掺杂了别的念头,那些好便是假的吗?难道只有毫无私心怜爱才值得感念吗?”
“太后对你的偏爱也未必仅是因为欣赏,但你敢说你对此无动于衷吗?你真的毫无知遇之感吗?”
“薄岚之,不管你自己是否察觉,但你也常常会对着太后流露出孺慕之情!”
薄岚之静静地看着李景如发泄完,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有一缕淡淡的遗憾在眼中流转。
薄岚之的平静让李景如也跟着渐渐平息了情绪。
冷静下来后,李景如心里泛起了一丝难堪:既然做不来朋友,那她便该收敛着喜怒。这样在薄岚之面前叫嚷,着实有失体面。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薄岚之给她看太后的手谕,“马车已经提前安排在南门外,你现在还能自己走吗?”
李景如咬咬牙,不想在薄岚之面前再流露出脆弱,强撑硬气道:“可以。”
“那走吧。”
薄岚之提着灯笼,李景如颤颤地跟在她身边。但没走几步,李景如便险些不稳摔倒,薄岚之连忙伸手扶住她。
李景如咬唇看了看薄岚之,眼中搅弄着纠结。
薄岚之却佯作不见,稳稳地扶住她后,便抬脚带着她慢慢往前走。李景如到底也没推开薄岚之的手,默默地跟上了薄岚之的脚步。
二人一路无话,沉默地行至司正司大门前。
“谢谢。”李景如终究还是开口道了声谢。
“不必谢我。你若有心,到了福恩寺后,便去净水堂那里上柱香吧。”
李景如探询地看向薄岚之,但未等薄岚之解释,二人便不约而同地感觉出了气氛有些不对——
门外站着几名御前内侍,都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