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楼阁拔地而起近在眼前。
沈明枳微一凝神,自言自语:“既然阑干松了,今天姜十娘又跑了上去,理应派人看守以防出事……”
陆夫人仰头望着这二层楼高的阁子,“闹鬼之事我略有耳闻。”她提起裙摆,走上楼前的一级青砖垒起的台阶,边伸长了脖子朝门内张望,边给沈明枳解释:“听说二楼的阑干松了,姜家有个远房表侄来玩,结果摔了下来,小小年纪人就没了,然后就有了闹鬼之事,都说是这孩子怨灵不散,一定要把姜家闹得天翻地覆呢。”
沈明枳蹙眉:“那阑干就没修过?”
“当然修过了,修了多少次,可就是修不好——”陆夫人的声音一顿,“这门居然没关!”
陆夫人轻轻一推,“吱呀”一声,正门洞开,黑黢黢露出了空荡荡的一楼大堂,阴气逼人。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跳下台阶蹿到岿然不动的沈明枳身边,见沈明枳眼露考究,方才觉出自己的失礼。
沈明枳端详着这诡秘的阁子片刻,方才开口:“走吧,既然是主人家围起来的地方,久留无益。”
陆夫人松了一口气,连忙续上先前断掉的话:“唉还是说苏家那位小庶女吧,她漂亮啊,性子又怪,常人自要退避三舍,可偏偏有人喜欢这样的野趣,她也豁得出去,居然就当了一位自化隆来的大官的外室。”
沈明枳还萦绕着阁子秘闻的心倏然一紧。
化隆城里的大官?
不会是熟人吧。
一瞬。
两瞬。
三瞬。
沈明枳沉寂了许久的心鼓终于擂了起来。
化隆城里称得上“大官”的人她哪个不认识,六部九卿、皇亲国戚,就算是已经退下来告老的那批,沈明枳也都记得。依着她对这些人的脾性的了解,能有这种“野趣”的可谓寥寥无几,抑或者魑魅魍魉不可貌相。
陆夫人瞧出了沈明枳的质疑,连忙补充:“所以公主明白了吧,苏家有头有脸,真要处理这件事岂不容易?说得难听些,就算是打死了正家法也不是不行。可现在,活生生被逼得像吞了只苍蝇,砸在手中、平白添耻。”
她再叹一声:“碍于那位大官靠山太硬,还让衙门里多加关照,那庶女本事也大,连着帮衙门里破了好几桩案子,管刑狱的老爷也向着她,苏老太爷被气得吐了好几回血,全族上下都被流言蜚语压得动弹不得,只能退避三舍、自认倒霉。”
沈明枳忍不住问:“夫人可知那名官员姓甚名谁?”
陆夫人三叹,一幅爱莫能助的模样。
也是,这样既能弹压地方、又能驰骋朝野的大员,自然要将、能将这种把柄藏得严严实实。不过沈明枳还不死心:“那夫人可知,她办过什么案子?”
这是有些为难她了。说几句家长里短后宅之妇或许在行,可牵扯到衙门公案只能、只可能“一问三不知”。不过,陆夫人给了沈明枳惊喜:“具体的我不知道,但我依稀记得近来是没有的,她风头最盛时苏州也有化隆来使,哦对了,那位来使与今年前往漉水的那位按察使大人是同一人呢,因着这位大人名气太大,故而我还有印象。”
沈明枳一愣,缓了几个弹指方才追问:“名气大?”
陆夫人微笑:“是啊,据说这位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出身不凡,更有天人之姿,上回来时苏州当地的人家就在打听他的家事,说是还未娶亲,也不知这一两年、两三年过去了,又是什么光景。”
沈明枳心中泛滥而起的惊骇,不啻于一场毁天灭地的桃花汛。诸多推测就这样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铺展于她的眼前,连臬司衙门的那个风雨夜,冬至说起苏家事时的每一个迟疑停顿,郇寰每一个掩藏于灯影中的细微表情,都如在眼前。
惊骇的浪头打过,出露的就是大写的“荒唐”。
尚且没有实证,可这件事在她心中仿佛已经安在了郇寰头上。沈明枳一时间琢磨不清,是因为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打算对付起郇寰,还是单纯出于自己的恶俗。金玉之质陷泥淖、竹柏之资毁衽席,这是凡夫俗子最爱看的戏码,她也不过是个天大的俗人。
她蓦地想起了梅如故评价郇寰时所用的“是非”二字。
梅如故说得太对了,郇寰身上到处是“是非”,人前的郇寰已算复杂,而他本身要比表现出来的更加深邃。
陆夫人本想向沈明枳这位“平易近人”的公主打听那位俊逸非凡的化隆来使,以便将来在茶话会里大放异彩,谁料沈明枳在出神,且她突然发现,她们绕来绕去又绕回了那座阁楼。
干巴巴望着这精巧的阁子,陆夫人咽了咽口水:“大白天的,总不会是鬼打墙吧?”
话落,在沈明枳出声抚慰她前,两个人都听见阁楼里传来了一声尖叫,不辨男女,紧随其后的便是乒呤乓啷各种家具翻倒、瓷器脆裂的响动。
应当是南海道走了一遭后练出的可悲的仗义和深埋于心割舍不断的善念,驱使着沈明枳如离弦之箭般冲进了尚且洞开着的正门。陆夫人腿软,但也似被沈明枳的决绝感染,一咬牙一横心,拔下头上的金簪,也紧随沈明枳和夏至的脚步冲了过去。
二楼只有左右两厢,楼梯口正对一只瓶形博古架,架上摆着的青色玉壶春瓶中,稀稀拉拉插着几枝暮春桃花色。陆夫人上楼的响动太大而声源的响动太小,沈明枳立于左右分叉的中央,浑身紧绷地捕捉二楼的一切声响。最终她锁定了,那断断续续的奇怪声音就是从离自己不过十几步的左厢里传出来的,且冷静过后她才发现,那房门开了一道口子,关得并不严实。
正当沈明枳也拔了头上的玳瑁簪,蹑手蹑脚靠近左厢厢房,瞬息,又是一声夹杂着细语尾音的低吟从门缝里流了出来。
沈明枳被这声音中的极乐意懵在原地,倒是陆夫人应激上头,三步跨了过去,就在伸手推开房门前,也如遭雷劈地驻足不动。
此时身后又传来了人声脚步。
沈明枳浑身一震,下意识地上前两步靠近了尚且木楞的陆夫人,余光一扫门缝,空无一人,只有摆在地上八仙桌前的四腿木凳子的一只脚,被人死死握住。
骨节分明,青筋暴突,是一只男人的手,且指尖还沾着一点乳白色的污秽。那凳子没有什么分量,借不了人多少力气,很快就“咣当”一声翻倒在地,而随着这一声轻响炸裂耳畔的,还有两个人纠缠至极的呻吟。
上楼的砰砰脚步声与木料挤压发出的吱嘎声缠绕不休,就在这样的混乱里,一道年轻的声线唤回了沈明枳的理智:“这里怎么有人!”
头皮发麻,背脊生凉,沈明枳浑身一抖,倏尔转过身看向楼梯口——打头上来的是一位姜姓少年,沈明枳在姜老太爷那里见过他,随他一起上来的还有另一位姜家少爷和三五个衣服颜色暗沉的中年男人。他们面容神态被挺拔的少年挡着,但沈明枳还是一眼看出周围一圈的恭维客套全是对着最中央、褰袍而上的最后一人。
“你们是?”
两位姜家少爷在认出兖国公主时,郇寰也看见了面无人色的沈明枳,拂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姜家人,径直走过去将人拉到了身前咫尺之地。他一句“出什么事了”还未脱口而出,门内又响起了更加肆无忌惮的叫喊。
在场的所有人惊骇不已。打头阵的姜少爷登时上前,绕过还如同钉子一般定在那里的陆夫人,一脚踹开了房门,待他看清了屋内境况,直如白日见鬼般大叫一声:“二……二叔!”
一股子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郇寰眉峰聚拢,侧身往屋内一扫,就见桌凳翻倒,污浊满地,而一片碎瓷、败花的狼藉之中,还有两个赤红着眼睛的男人旁若无人。
郇寰连忙背过身,用身体挡住沈明枳的视线,余光又瞥了一眼那两个人,瞧着模样已经不是头一次。他以前忙得头脚倒悬时就办过这种案子,那时见的是已经凉透了的尸体,而今却见到了活生生的世面。
这时,意识到形势不对的姜家长辈拥上来堵在门口忍不住狂吼,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苏大公子”,郇寰眼皮一跳,要揽沈明枳的手在空中一顿,就这样让沈明枳走出了掌控,走向了靠上阑干的陆夫人。
“当心!”
夏至警觉,迅雷不及掩耳地拉住了还未回神的陆夫人。
捏了一把汗,沈明枳这才将心放回了胸腔,转身看见了负手立于门口、脸色阴沉的郇寰。郇寰也看见了沈明枳逐渐恢复血色的一张脸,终于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没事吧?”
“你怎么来了?”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住口,都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
最终还是郇寰打破了沉默,隔着衣袖拉着沈明枳,由焦头烂额的姜家人引着走进了隔壁刚开锁的右厢。右厢与左厢的布置一样,只是博古架上摆满了的是各式各样的瓷器,瓷瓶、瓷碗、瓷盘、瓷枕、瓷塑,直让人如入漉水瓷窑的大观园。
沈明枳似是明白了郇寰的来意,可猜想经不起推敲,她很快又糊涂了。
姜家大爷姜世训朝沈明枳和郇寰拱手:“惊扰二位了,请二位贵客在此稍候,左厢的事很快就会处理好的……”他说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声音很快就低了下去。
郇寰朝他颔首,目光顺势落在了被婢女颤巍巍扶进来的陆夫人脸上。陆夫人一见沈明枳,如同见了菩萨在世,连忙要跪,又看见了面色冷峻的郇寰,就半跪不跪地僵在了那里。
“快将你家夫人扶起来。”沈明枳掺着陆夫人,朝那个同样呆在原地的婢女叫道。
姜世训出现在了门口,见了这一幕进退两难,郇寰看清了他的顾虑,便面向沈明枳,是征求意见的姿态,可话却说得不容置喙:“将这位夫人请出去休息。”
沈明枳松了手,无声看着陆夫人被请了出去、请下了楼。
而郇寰在看她。
左厢还在翻天覆地,姜世训在郇寰给老太爷贺寿的时候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便没敢将沈明枳也请出去,亲自将门关上,朝郇寰一揖:“郇侯,左厢的还在打扫,其余的都在这里了。”
郇寰移开落在沈明枳身上的视线,从袖中抽出帕子擦拭座位,随即示意沈明枳一起坐下,并不去看满屋子的瓷器古董,“我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姜世训脸上的妥帖客气出现了一丝龟裂,“郇侯您不看看?我们姜家累代荣得的皇家赏赐都在这里了。”
“这座雕花楼的钥匙有几把?”
姜世训愣了一愣,还是回道:“两把,一把在父亲那里,一把在管家那里。”
郇寰往椅背上一靠,“姜府现在是谁管家?”
姜世训不说话了,他明白了郇寰的意思。现在姜府是老二媳妇管家,钥匙在老二媳妇手里,所以右厢被锁得好好的,而老二却可以出现在门户洞开的左厢。右厢的灰积了厚厚一层,少有人来,东西也无人擅动,但左厢……所以,他本就是冲着老二来的?
姜世训被自己的这个揣测吓到了,回神见郇寰正盯着自己,黑沉沉的眸子里似是吞尽了永夜。他局促不安地挪开视线,却对上了沈明枳同样状若寒潭的眼神。姜世训不敢再看,只垂下眼盯向脚下的地板,地板上灰尘四散,一个个脚印清晰可辨。
“所以,根本没有鬼,全是人。”
姜世训猛地抬头,在迎上沈明枳目光之前,撞上了郇寰那可以将人扒皮抽筋于无形的眼神。
“是,没有鬼,闹鬼之说都是编的。只因为这阁子以前遭过贼,丢过东西,可御赐之物怎么能丢啊!后来阑干修了又坏,有人便传是鬼祟作怪,反倒没有人敢擅自接近,东西也没再丢过,故而没有阻止。”
“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姜世训嗫嚅:“是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