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了一个请了手势,郇寰顺势随他走下了宫道。
“方才殿中说至韩宗英丁忧,郇侯有何见解?”
“我有段时日不在京中,这些事情了解不多,还望寇郎中见教。”
寇一爵不再假意推却:“户部尚书姓邹,燕王的娘舅,韩宗英殿试名次不佳,若无人打点,势必入不了户部,而谁会打点,不必言明,吏部户部还有燕王肯卖这个面子,也有蹊跷。常言道,金童得配玉女,才子得配佳人,鄙人胡言,真心觉得长乐公主也瞧不上这位韩进士。他祖上三代白衣,家中独子,只有老母洗衣供给读书,中了秀才、贡士后,想押宝的富商、仕宦不计其数,偏生他母亲找人算了一卦,说他有攀龙附凤之命,搞不好将来是要尚主的,登堂入室、贵不可言,这便一一回拒。”
林中小道走了几步,深处积雪便厚厚堆到了小腿中间,郇寰和寇一爵便止住了脚步,打算折返。寇一爵继续道:“传言出来他被魏王看上,得了户部肥缺,便将老母接到京中赡养,不期入秋,他老母亲惦记着给他亡父上坟,便回了一趟老家。老太太身体硬朗得很,结果下山时摔了一跤,人就摔死了。”
“意外。”
“当地县衙报的也是意外,不过你想想,这倒也算不得意外。魏王待她这个亲妹妹有多好,那些言官那些山堆似的弹劾就说明了一切,今天一件百鸟朝凤裙,明天又是从藩蛮弄来的宝石做骰子,朝廷四面八方都要用钱,国库里一文钱多余都没有,宫内又过得这样拮据,偏偏他一个亲王挥金如土、兄妹情深。他这般宠爱他妹妹,玉帝下凡给他当妹夫他都能挑三拣四,怎会拿一个韩宗英恶心人?”
郇寰沉吟片刻道:“婚姻之事,实不能全以家世样貌言好坏,若她震慑不住后宅里的妖魔鬼怪,抑或者生性单纯天真,挑了高门大户,反倒断送了卿卿性命。是真为她好,那便只希望她能平安顺遂、一生无虞,脸面权势,不足挂齿。”
寇一爵哂笑:“鄙人听闻,郇侯的妹妹也到了年纪,郇侯这是有感而发啊。”
“作文铺纸研墨,纸有了,但墨不够,要从韩宗英入手,并不划算。”
寇一爵收起玩笑:“确实。户部倒是明晃晃的靶子,但群狼环伺,你箭还没射出去,他们就扑上来把你撕了。”
“赝品事还无实证?”
“单凭小姑娘家家的一句话就大张旗鼓地查抄尚书府,这是疯子才会干的事。我遣人几次探秘,都找不到那只瓶子,他家里摆出来的东西也都中规中矩、纠不出错。户部侍郎覃玉麟是邹秉童的得意门生,我便着重把他也查了个遍,愣是什么疑点也没有。”
“这些东西并不值钱,就算是倒卖假物,那至少得仿天元以前的宫廷之物。”
“开国改制,内务府总领二十四衙门,前朝旧物全由他们造册登记。嘉宁、天保两朝太短,建武、晏平又动乱纷纷,宫中之物遗失颇多,旧册又早就锁入皇陵紫微宫了,现今民间流传的晏平赐物,大都也是仿冒的,粗制滥造不计其数,真品不在皇家的地宫、就在这些那些功臣的陪葬,巍巍宫禁里你也找不出几件。”
郇寰心境下沉。他让胡全德通过倒卖一条线去顺藤摸瓜,结果连藤蔓的根还没摸到,寇一爵这里也毫无进展可言,眼看着赝品一事就要搁浅,他只能道:“此事就先搁着吧,若有急需,诈供也不是不行。”
话落,两人艰难地走了几步,就听身边的梅花丛里细细簌簌传来踩雪足音,宫女的议论也随着脚步声传入了这两位过分敏感的朝臣耳中:“嗳,这崔嫣真是不要脸!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不是去勾搭圣上,而去和阉人当对食!居然挑唆梁少监给我们使绊子!”
“你少说几句!万一叫别人听见了,梁少监还没出手,下头那些狗腿的不知能干些什么……”
寇一爵面色一凛,低声自问了一句:“对食?”
郇寰往声音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平平:“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解馋止渴,出此下策,帝后也不严禁,不须稀奇。”
寇一爵摇摇头:“这少监梁皋是我们换进去的人,还有这姓崔的尚仪局宫女并不简单。”
郇寰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怎么回事?”
寇一爵环顾四周,确定连路过的孤魂野鬼也没有一只,方才压低声音解释:“这崔嫣有个姐姐,听说与外臣私通,老早就被处置了,结果这崔嫣在宫里四处得人照拂,姑母派人打听了许久,才探出要照拂她的人居然是皇后身边的卢嬷嬷。梁皋虽只是个少监,但管人员调动,和前朝宰相燮理九卿一般无二,这崔嫣攀上了他,是想去菁明书院。”
“那里从讲学的先生到后厨的掌勺,全是男子,她一个女子去那里作甚?”
寇一爵嗤笑:“这天下事,总有一些是她一介女流能做的、且只有她能做的。听说她很喜欢文墨,什么红袖添香、佳人在卧的,那些个老子头、少书生最最乐意了。”
郇寰不喜欢寇一爵话中的调笑意味,“调她去菁明书院没有先例,且梁皋有这个权利么?”
“可宫中也没有明文禁止,梁皋有没有,权不在他,重点是皇后那边保不保这个崔嫣。”
郇寰不再说话,沉默地走上了宫道,快到仪銮殿时,心事重重的他骤然被寇一爵的声音惊醒,抬头放眼看过去时,正见从偏殿里恭敬走出的女子刚还完梁国公主侍女的礼,正朝自己这里看来。他一看见这双眼睛,便想起了岭南罔乡县郊的那个雨夜,拨开洒满腥血的密丛,对上自己匕首的那一双眼睛里就闪着惊恐与动容。时过境迁,这明亮的眼眸里已经看不见少女的青涩与局促,充盈的全是和她主人一样的从容娴静。
“熟人啊。”寇一爵打量着苏霄婷婷远去的身影,这样不阴不阳地笑问郇寰。
登时,郇寰心里就起了一把无名焰火,可转瞬间他又平复下来。他把苏霄送进太医院,走的就是赵王的门路,赵王知道了,宫里的寇妃也就知道了,寇妃知道了,她的侄子寇一爵理所当然就知道了,连带着自己的姑苏往事,寇一爵自动会掘地三尺地挖出来娱乐。
寇一爵抱臂,仍然望着苏霄消失的方向:“我听姑母说,宫里的这些女官就数她最出挑,可而今一见,亦不过如此,身世平平、姿色平平,还能得姑母如此青眼,可见其才能不平、一鸣惊人。”
方才粗略看过苏霄的模样,郇寰也觉出了陌生,她应当刻意改动容颜以防生事。寇一爵这番话明面上在夸寇妃慧眼如炬,实则在暗讽他挑女人的口味不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回敬几句倒砸了寇一爵的场子,郇寰冷笑:“寇妃娘娘的眼光自然是一流的,只是郇某听闻专门侍候中宫的方太医收了一名技艺超人的女徒弟,不过郇某就奇怪了,太医院这么多医术超群的太医,王太医、贾太医的,还有执掌院使的蒋太医,都没收几个徒弟,这肖医婆怎么偏偏就拜在了方太医的门下?”
郇寰悠悠转过身,笑看向脸色发黑的寇一爵:“寇郎中大才,不知可能解惑?”
良禽择木而栖。
言毕,郇寰甩手进了仪銮殿。
这个年,皇城内外过得很凄冷,沈明枳也很清净,大雪封山,一下子连城中书信也悉数断绝,她全然变成了两眼一睁就白茫茫一片的瞎子。起先她很不适应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将宁晨铎送的两册书翻烂了也解不开她心里的忧思,后来她全然看开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这沉静如水的日子叫秦王老九这块石头打破。
他在双塔寺啃干粮,捱不住跑来蹭点火,算是在临川走后,给这个年添了点人味。
“我看见你院里有一树红梅,开得当比畅春园的还要好看。”
沈明枳应了一声,兄妹俩相对无言,唯有炉中的火,不管人死活地跳着舞。过了一会儿,老九见在炉上煨着的热茶“嘟嘟嘟”地尖叫起来,便坐起身垫了抹布将茶壶提到了桌上竹垫上,翻开倒扣着的杯子给沈明枳沏茶。
就在此时,沈明枳扫了一眼他跪着的左腿,“腿还好吗?”
老九倒茶的手一颤,滚烫的茶水就此泄到了他扶着杯沿的食指上。
沈明枳嘴唇一扯,没制止老九继续若无其事地倒茶,起身将关得严实的窗推开一条缝隙,在冷风呼啸而入的当口,抓了一把窗台上的积雪。扣紧窗户过后,她便坐了回去,扒开老九紧握着的右手将那团雪塞了过去,随后用袖子掩着双手,轻轻地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指尖。
老九托着那团雪有些发怔,过了片刻才小声地道了谢,将自己被烫肿的手指贴上了冰雪。
火热熄于冰凉,老九不由自主想起了以前,太子哥还没有死,她还没有嫁人,自己还没有开府,他们还会一起在御花园里玩雪。有次沈明枳烫了手,平日里很机灵的小姑娘这回却转不过来,跳着脚要跑到结了冰的莲池边洗手,自己就淋了一捧雪到她手上。
屋里温度很高,那捧雪很快就要融化了。
沈明枳又起身,从花架上取了一只尚且冰凉的瓷盂放置桌上。
雪水一抔,而桌上落着的滚水已经凉透了。老九将这几滴水抹去,知道沈明枳的心也是这个温度。她在南海道过得很难、很遭罪,而那一切本都要由自己承担,她心中没有怨是不可能的。但这也不至于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僵硬至此。她应该是对自己,太过失望了。
人各有志。
他沈明伐这辈子就只想当个平平安安的闲散亲王。
“鹇儿……”老九艰难地开口。
“不必多说。”沈明枳打断了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我都知道。”
老九轻笑着摇摇头:“他们都说你有七窍玲珑心,最是通透明达。”
沈明枳轻笑:“听你的话头,难道我不是吗?”
“哪有人这样不谦虚的?”老九笑着从杯上抬头,侧耳听起了窗外远山的松涛落雪。初时,舒缓一如空山琴响。接着,纷纷扬扬一如瓦上雪声。然后,哔哔剥剥的火声被浩浩汤汤的水声扑灭。旋即,错杂纷踏,草原的群马乱蹄也不及此时沸腾。最后,是远古神灵劫难不成坠落凡俗的惊天巨响。
沈明枳鲜见他这样出神,刚也要细细聆听,就见他再一摇头:“鹇儿,有些话心里再明白,还是要说出来的,不说,你猜我猜,万一两厢巧合猜错了,便是误会。”
“你我之间,有什么可误会的?”
老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罕见的生冷,待他再抬头时,又全然都是年青人的轻狂和装出来的端庄,“也是,你我兄妹,我什么样你最清楚。我七岁时没了母妃,那时候皇后身边有你,又有了戒子,我年纪也大了,也不需要女人看护,便今天跟着东宫,明天跟着老六老七,等他们两个也就藩了,父皇就把我送到了邕国的母妃林娘娘身边。”
老九笑得松快:“说实话,你也不得不认,这兄弟姐妹十几个里,就我人缘最好。”
沈明枳没理睬。
“鹇儿,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渴望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沈明枳抿唇,看他望着窗外水晶般的冰雪世界,喃喃念道:“化隆的气候很干,可偏偏到了冬天,母妃的宫室又冷又湿,她不敢和皇后说,怕给他们添麻烦,也怕给我惹麻烦,上好的炭火她紧着我用,自己成天跪在那里念经抄书,膝盖乌青,一下雨就痛。她说她是粗使的宫女出身,吃惯了这种苦头,让她当一回人上人反倒不受用……”
老九沉默了许久,方才哽咽了起来:“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那时候我一点点大,读书却很用功,我想着得了先生夸奖,让父皇知道了,父皇会高兴,一高兴,兴许就想起了我的母妃,就会来看看她,她就不会过得这么苦。后来父皇真的来了,可父皇走后,母妃却抱着我哭了起来,并且让我不要再这么努力用功,还跟我提起了你,让我与你一起玩,说这样父皇才会更喜欢我。”
他抬起眼,看向沈明枳时不乏羡慕,亦不乏无奈与痛苦,“她还说,我好歹是皇子,再没出息,该有的都会有。你知道吗,那时我可讨厌你了,刁蛮任性,最难伺候,我还得上赶着捧你的臭脚。老十,我们十几个兄弟姐妹,真的好像只有你才是他的孩子。母妃说真的该有的就都有了吗?未必,但没出息是真的,毕竟我这辈子唯一的渴望、母妃对我唯一的指望,就是好好活下去。”
“鹇儿,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也走不出母妃那逼仄潮湿的宫室。”
屋内一时无话,老九握着杯子,杯中茶水凉了又温。